网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柳宗元的《江雪》是藏头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中,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恰好的“千万孤独”。
柳宗元是否真的想以“千万孤独”传达诗句之外的心境?古典诗词中孤独的感情以及“孤独”本身作何理解?在浩瀚的诗海中,关于孤独这种情绪体验有多少种不同的表现?

最近,学者蔡丹君出版了《浮世本来多聚散:唐诗中的21种孤独》 一书,蔡丹君以孤独为线索,撷取唐代21位墨客的代表作,讲述墨客与诗歌背后的故事,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把唐诗纳入墨客的生平境遇,纳入他们所处的时期背景,从墨客的故事中寻根溯源,探寻他究竟因此什么样的精神力量,来对抗生命的无常。

作者认为,孤独是唐诗中常见的意象,但又不尽相同。
李白的孤独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杜甫的孤独是“嫡隔山峰,世事两茫茫”,刘禹锡的孤独是“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李商隐的孤独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干瘪,孤独,也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常态,美学的实质,便是孤独。

蔡丹君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硕士,现就职于中国公民大学文学院。
紧张研究方向为汉魏六朝文学研究、北朝文学研究、《陶渊明》集文献研究。
已出版作品《从乡里到都城:历史与空间变迁视野中的十六国北朝文学》、《浮世本来多聚散》。

专访|蔡丹君浮世本来多聚散阅读唐诗中的21种孤独

《浮世本来多聚散:唐诗中的21种孤独》书封。

【对话蔡丹君】

澎湃新闻:书的媒介与推举中也谈及,虽然有许多首诗作的细读,但这不是一本是诗文赏析的著作,你若何定义本书?

蔡丹君:如果是非要有个明确的定位的话,这本书,我更希望它是一本关于我个人生命、情绪体验的散文,这是使令我写它的内在的东西,只是这些私人化的情绪、事宜被隐蔽了,没有以“我”的形式来呈现,没有我的经历和情绪,而是借用了古人的生命和情绪,从历史风烟中抽丝剥茧,织就一些“古人”关于孤独的故事片段。
通过“我”去体验“古人”,阅读、研究和书写“古人”和他们的作品,进而得到“古人”、古典文学、传统文化对“我”——一个“后来人”的孤独的陪伴,早年人的聪慧中,获取孤独中向上的力量。
当然,我也期待这本书能够给予读者以孤独的陪伴。

澎湃新闻:关于书的主题——孤独,这是一种意涵宽泛的情绪体验,但是在古典诗词中,孤独可能指代一个群体,如“鳏寡孤独者”,可能是标榜一种遗世独立、无所寄托的人生选择,含有“孤独”二字的诗歌未必传达的是我们现在理解的“孤独感”,现在彷佛更多借用西方生理学意义上的孤独的观点。
可否谈谈中国古典诗词中“孤独”作何解?以及在本书中所阐释的“孤独”的观点是若何的?

蔡丹君:我们所理解的孤独,是一种当代意义上的生理表述之言,以是要对应着去中国古代的诗话中去找,是很难的。
笼统地说,中国古代诗话会讲很多诗境之妙,但实在并不会可以去揣摩细腻、详细的民气。
如果你要从诗话中探求经典诗篇的情绪解读,有时候会以为有限。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孤独像是墨客用情绪搭建的一座屋子,这座屋子里住着他自己。
而我们读诗的时候,是带着自己的孤独去打门的访客。
这个屋子,乃至有可能是一个迷宫。
正由于是迷宫,我们的叩访才会有更多值得期待之处,我们不止会抵达到这个迷宫的哪一间,见到若何的风景,但这样的旅程,必定不同于没有诗的日子里的枯索。
孤独,便是每个人面对自己、或者是他面对自然、人生的那些时候。
我在这个句子中,我感到了孤独,那这便是孤独。

澎湃新闻:我们在阅读时,彷佛会以为所有的诗歌中都有一种孤独的感情,比如王维的诗中有一种“空山不见人”的空旷的孤独,苏轼“十年死活两茫茫”是悼亡的悲哀的孤独,如果说诗歌是“不平则鸣”,彷佛总是能从千万种感情中解读出孤独的意味,你在书中选诗时是若何的思路?

蔡丹君:这本书在写作之初,便是想将所有的孤独感情分出一些大的种别。
第一章,集中写“自我的孤独”,最初这一章叫做《自我的风景》。
里面很多思考,我是受到了陆建德师长西席《自我的风景》一书的影响和启示。
在陷入孤独的时候,自己如何面对自己,如何安顿自己的心灵,如何进行孤独的救赎,如何构建属于自己的人生风景。

第二、三章实在是一类孤独,都是由于人与他人的“爱别离”带来的孤独感,一章讲交情,一章谈爱情。
第四章,是人与空间和韶光的对立带来的孤独感,是一种被历史、社会裹挟的孤独感。
空间包括地理上的自然空间,也包括抽象的社会空间,历史空间。
是稠浊的。
这一章的每一节,都聚焦一个地域,分别是京城、陇右、西蜀、岭南、金陵。
它们既是地理观点上的,也是历史观点上的京城。
终章相对形而上一些,是生命的孤独,每一节分别对应的是“疾病、去世亡、故乡、觉醒”这些主题。

陆建德《自我的风景》。

澎湃新闻:谈到详细的墨客,比如王维,你书中也多有涉及王维的诗,王维彷佛是很被西方关注的墨客,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空谷幽兰》中就去到终南山寻访辋川别业,而辋川别业的一株王维手植的参天银杏树也很让人着迷,还有去年的一本《不雅观看王维的十九种办法》都表示着不同学者对王维、也是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理解。
你若何看待王维的诗中的孤独,以及你若何理解外国人对付王维的追捧和喜好?

蔡丹君:王维的诗在国外有很多译本,他值得被全天下的人喜好。
他的诗有着非常高等的审美意境,澄澈干净。
他的诗可以做到从日常中抽象出一种悠远,而且他能调动很多艺术手段将之进行再创作,比如细微到音声、着色,都非常讲究。
苏轼说他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说到了王维诗的艺术复合性。

在中国人的生活日常中,王维的诗,彷佛俯拾皆是。
我小时候,我母亲的一枚书签很好看,上面就写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这种景象,我在家乡湖南的雨季里常常碰着的。
以是我想,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碰着王维的诗,感想熏染他的意境,不一定要去辋川别业。
比如看云卷云舒,听水流潺湲,一定就能想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历代画家以王维辋川别业为主题进行绘画 如明代仇英的《辋川十景图》(局部)。

元代 王蒙 《辋川图卷》局部。

澎湃新闻:谈道详细的墨客们,李商隐也是你着墨比较多的,“浮世本来多聚散”“只是当时已惘然”“一寸相思一寸灰”等标题都是取用李商隐的诗,你谈道“李商隐有一种先验的敏感。
孤独每每比别人来得更早、更透彻、更深刻”,可以再谈谈李商隐吗?

蔡丹君:李商隐精良的爱情诗歌比较多,以是,我用李商隐的代表作为纲,穿插着其他爱情主题的作品,“迟暮与仇恨”,是关于爱情中的等待与错失落,由此产生的误解和仇恨,如“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石榴红”。
再比如“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这是对痴情等待的一丝思想上的动摇。

我们看到,李商隐是非常敏感的,情绪关系中的细微的变革、未来的各种可能,他有各种焦虑。
别人期待美好的结局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敏感地察觉到未来的不圆满、不如愿。
他用玉轮圆缺来表示这种焦虑与孤独感,“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月亏的时候惆怅,月圆的时候,也未必就会如愿得到美好的结局。
以是说,他的孤独是敏感的,而且是先验的,在开始预设了不好的结局,并且故意无意地,让事态按照预想的、先验的结局走了下去。

澎湃新闻:如果要选择一位写作孤独感最有代表性的、让你印象最深刻的墨客,你会选择谁?

蔡丹君:孤独感是无法量化比较的。
每位墨客、每个过往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彩的存在。
无法说谁更孤独,也无法说哪首诗歌是最孤独的。
非要选一个的话,我会选杜甫。
很多墨客的孤独感,紧张来自个人的荣辱得失落。
杜甫是相反的,他的孤独感,是来自于“道”的层面的,“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这种“吾道何之”的精神孤独,是跟屈原一脉相承的。
杜甫自己总结得也很形象,他是“乾坤一腐儒”,这里包含着一种宇宙天地与微小生命的比拟。

成都杜甫草堂的清幽意境。

澎湃新闻:一个旧调重弹的问题仍旧是换了韶光和空间,我们是否能对古人共情,而同样的,他们面对的孤独和处理孤独的办法于我们而言是否只是一种怀旧,还是对当下仍产生着意义?

蔡丹君:古代这些精良诗歌作品,是经由千百年沉淀下来的,对后世任何一个时期的人都故意义。
它的意义该当是很多的。
首先,情绪上的,读诗可以得到情绪的共鸣——悲哀时给我们以抚慰,孤独时给我们以陪伴。
比如,我们在爱情里苦苦等待、又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时候,我们读到“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这种孤独的感情就有了共鸣,彷佛有个同样经历的朋友陪伴你,虽然“他”什么也帮不了你,但是会让你感到有人懂你的苦处,知道你的觉得。

第二,也是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人生不雅观上的收成。
精良诗歌能够给人以向上的力量。
比如,当我们遭遇一些人事的变迁,我们去读刘禹锡的“人间几次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就会得到一种更达不雅观的、历史的胸襟,就会超脱一些。
人间间世世代代如此,由个体生命的微小和短暂而产生的孤独感,就会得到一些安慰,得到一些生存于天下上的精神力量。
同样的,我们读杜甫晚年写的《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读他去世前一年写的《江汉》“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能够感想熏染到他孤独中的坚韧,一种生命的坚韧,是一种对付民气抱负的坚守,很有力量。

澎湃新闻:看到“从唐诗中探求孤独”的标题,我想到宇文所安等很多汉学家写作中国古典诗词干系书的写法,比如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里的“享乐的困难”“醉归”“苦吟的诗学”中选择了具有范例性的主题与情境,是选择了相对微不雅观详细的情境,同时,“苦吟”“醉归”等也延续着古代诗学的观点,你在书中将许多诗阐释孤独的诗可能包含了悼亡诗、闲适隐逸诗、思妇闺情诗……用古代诗学内部的观点来阐释相对稳妥和严谨一些,但你是若何决定利用孤独这样一个由于太泛化而显得没有那么精准的观点来统领全书?

蔡丹君:在写《浮世本来多聚散》的过程中,我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分享我对古人和他的诗歌作品的情绪体验,这本书的读者,能否读懂古人是如何面对孤独的?我们又能否早年人那里得到孤独的安慰、陪伴,得到人生前行的力量?把这本书当做是一部散文来读就可以。

澎湃新闻:现在很多关于古典诗词的写作都关注其历史背景,准求更准确地诗词的意义。
《浮世本来多聚散》中,你是否是比较强调古典诗词的情绪和精神力量?

蔡丹君:历史背景的东西,在这本书中,所占比例并不低。
实在开始的时候,我们想把李商隐平生部分删掉的,但是后来还是保存了下来的。
这里有足足八千字的内容。
我非常感谢出版社赞许我的哀求,保留了这段看上去非常呆板的平生先容。
由于我担心普通读者不理解李商隐这个人,就很难明得他的诗。
无论如何,希望《浮世本来多聚散》这本书,能陪伴读到它的人。

清代画家袁江《江雪楼台》书页

澎湃新闻:回到最开始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应该将柳宗元的《江雪》认为是藏头诗?

蔡丹君:这是范例的以当代人的想法去揣测古人,古代诗歌一定要回到古人的语境中。
首先,藏头诗这种形式一样平常是涌如今俗文学中的,比如宋元话本小说、明清小说,明清说书艺人很喜好这种形式;严明的、文人士大夫的创作是没有这种技法的。
其次,从措辞学的角度看,孤独这个词在古代汉语和当代汉语中的释义是不同的,当代人说的孤独,在古代文学中更多以“独”“寂寞”“孤寂”这样的词汇来表示。
古代汉语中的“孤”“独”是两个词,“孤”是幼而无父;“独”是老而无子。
《近代汉语词典》中收录的唐代到清代的词汇中,没有当代汉语意义上孤独这个词汇,柳宗元的脑筋里也不会有“千万孤独”这样一个词。

蔡丹君在哔哩哔哩的短视频。

任务编辑:梁佳

校正: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