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光阴如梦蝶⑴，重回顾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更阑灯灭⑵。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⑶，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⑷。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⑸。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⑹，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⑺？
【落梅风】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⑻。看钱奴硬将心似铁⑼，空辜负锦堂风月⑽。
【风入松】面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⑾，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⑿，葫芦提一向装呆⒀。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尘凡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一觉方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⒁。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纭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⒂，陶令白莲社⒃。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叮嘱俺顽童：便北海探吾来⒄，道东篱醉了也⒅。
注释
⑴梦蝶：《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这句话是说人生就像一场幻梦。
⑵“急罚盏”句：赶紧行令罚酒，直到夜深灯熄。更阑，夜深，夜残。
⑶秦宫汉阙：秦代的宫殿和汉代的陵阙。
⑷不恁（nèn）：不如此，不这般。
⑸龙蛇：这里指刻在碑上的笔墨。古人常以龙蛇喻笔势的飞动。李白《草书歌行》：“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
⑹投至：及至，等到。
⑺“鼎足”句：言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形势，到中途就短命了。末了的胜利者到底是魏呢？带是晋呢？
⑻好天良夜，好日子，好光景。
⑼看钱奴：元代杂剧家郑廷玉根据怪诞小说《搜神记》，关于一个姓周的贫民在天帝的恩赐下，以极其悭吝、极其刻薄的手段，变为百万财主的故事，塑造了一个为富不仁，爱财如命的悭吝形象——看钱奴。
⑽锦堂风月：富朱紫家的美好景致。此句嘲小气鬼情趣卑下，无福消受荣华。
⑾添白雪：添白发。
⑿鸠巢计拙：指不长于经营生计。《诗经·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朱熹注：“鸠性拙不能为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
⒀葫芦提 ：糊糊涂涂。
⒁彻：了却，到头。
⒂裴公：唐代的裴度。他历事德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五朝，以一身系天下安危者二十年，眼见宦官当权，国事日非，便在洛阳修了二座别墅叫做“绿野堂”，和白居易、刘禹锡在那里饮酒赋诗。
⒃陶令：陶潜。由于他曾经做过彭泽令，以是被称为陶令。相传他曾经参加晋代的慧远法师在庐山虎溪东林寺组织的白莲社。
⒄北海：指东汉的孔融。他曾出任过北海相，所往后世称为孔北海。他尝说：“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
⒅东篱：指马致远。他慕陶潜的隐逸生活，因陶潜《饮酒》诗有“采多数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乃自号为“东篱”。
鉴赏
秋思本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传统题目之一。长期以来，人们由这一题目生出的无数感慨，已使秋思的词义本身便凝聚着思虑自然之秋和人生之秋的丰富内涵。而马致远《秋思》更是包括弘深、独具一格。这一套曲将参透名利、离绝是非的处世哲学寄托在叹古讽今、嘲风弄月的牢骚里，浓缩了他在《陈抟高卧》、《黄粱梦》等剧目和其他散曲中反复宣泄的内心苦闷，表现了他因半世蹉跎、饱谙世情而形成的纵酒肆志、超然尘外的人生态度。对付人买卖义的探索，可说是文人咏怀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从先秦到两宋，凡是进步的文人，纵然处在最阴郁的时期和最坎坷的境遇中，无论若何昏酣遗世，在内心深处总还多少保留着一点立功立德的空想。但是，任何一个时期都未曾像元代这样善恶颠倒、是非不分；这样把文人打入社会的最底层。因而元代文人对现实大多是彻底绝望的：“青史内不标名”、“把功名富贵都参破”（张养浩《辞官》），“无是无非快活煞”（孛罗御史《辞官》），仕途顺利的文人尚且作如是之想，压在社会下层的文人也就可想而知了。马致远的《秋思》正是将这种看穿统统的普遍感情提到历史的高度来认识，更集中更凝炼地反响了元代愤世疾俗者的共同生理状态。
马致远的《秋思》从思想内容上扩大了散曲的表现范围；并充分利用元偏言话俚俗明快、句式节奏自由的特点，从表现艺术长进步了散曲的境界。这一套曲由七支曲子组成，第一支曲以人生当及时行乐的感慨领起全篇。题为秋思，不写秋天景色，但迟暮之悲、忆旧之情处处关合“秋”字，实是从人生的晚景虚写自然的秋意。反过来，“今日春来，明朝花谢”写年光时间过隙之感，则因此自然之春倒映人生之秋，“今日”、“明朝”的夸年夜更加强了光阴流逝的连忙感，春花又与“梦蝶”在字面上相照料。“梦蝶”用《庄子·齐物论》的典故，既陪衬了百年犹如一梦的迷惘之感，又以词华的装饰美点缀了春意。人生如梦已成谰言，庄周梦蝶也是熟典，但用惜春之情反写悲秋之思，尚不落俗套。末句“急罚盏更阑灯灭”利用虚词的省略造成意思的含混，又从及时行乐的老话中翻出新意：“急罚盏”三字声短调匆匆，把催人赶紧行令罚酒的意思连同急不可待的语气一起传达出来了，而这三字与“更阑灯灭”之间又有一个停顿，便兼有两重含意：一是赶紧罚酒直到夜深灯息，即“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之意；一是赶紧罚酒--却已更阑灯灭，也便是纵然急急行乐，犹恐不能及时之意。这支曲缓起急收，以入声为平声。起调平稳，与长嗟短叹的表情相应，愈今后愈急匆匆，在言犹未尽时顿断，这就为以下六支曲子展开古今纵横之谈留下了余地。
第二、三、四支曲子从兴亡之悲谈到贪财之愚，慨叹所谓名标青史、功业不朽、富贵久长的虚幻，以证明及时行乐的实在。秦宫汉阙化为一片衰草，成了放牧牛羊的原野，昔日繁华已成过眼云烟，只落得渔夫樵子几句闲话。如此凄凉的意绪却化为一句刻薄的挖苦：若不这般兴衰更替，渔樵便没有闲话可说了。这出人意表的冷嘲应有无限感触，可又将千古兴亡说得何等无足轻重。至此意犹未足，还要追补一层：纵然是留下几座荒坟，横着几块断碑，也因年代久远而无法辨认那上头模糊的字迹了。古人将刻石立碑看作不朽功名的象征，此处“龙蛇”本指碑刻笔墨龙走蛇舞的笔势，但这词也常用于比喻古代帝王，以是“不辨龙蛇”语意双关：既然连铭功记史的碑文都已字迹莫辨，那么后人又如何分辨历史上那些龙争蛇斗的风云人物呢？“秦宫汉阙”着眼于帝王生前之贵不能持久，“荒坟““断碑”着重于去世后之名不能永存，这就用虚无主义的历史不雅观彻底否定了历代文人所讴歌的青史留名的民气抱负。
第三支曲直接用议论和反问对英雄豪杰建功立业的意义提出了疑惑。“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两句，由于押韵和字数的限定，实为倒装：多少英雄豪杰，到头来连荒坟断碑都没有，他们的葬身之地已变成了狐狸野兔出没的场所。这一倒装恰好利用“投至”二字含有“及至”的意思，在语气上与第二支曲承接，感情和句意也正相连属。鼎足三分指魏、蜀、吴三国之争，也兼指所有群雄纷争的时期，正如秦宫汉阙不限于秦汉，也代表所有壮大统一的王朝，这虽是诗词曲怀古咏史的常套，却也有范例意义，且恰好按朝代顺序排列，使两支曲连成一气：鼎足三分的功业中途短命，到如今魏在哪里，晋又在哪里呢？千秋功罪，后人又当若何评说？以是这茫然的一问与“不辨龙蛇”之意相生发，抹掉了多少豪杰争夺天下的功过成败和是非。回过分来再看看那些狐踪兔穴，已被历史埋没的英雄们当初逐鹿中原的纷争也就像兔奔狐逐一样没故意义。这一支曲结尾连用两个叠问，使魏、晋和秦、汉首尾呼应，字法灵巧多变，章法周密严谨。
第四支曲由叹古转为讽今，内容与上二支曲并列，意思更透过一层：帝王豪杰的功业尚且子虚乌有，更何况看钱奴的万贯家财。可笑这些民气硬似铁，一味地爱钱如命，看不透人生昙花一现，为欢几何，空使锦堂风月虚设，根本不睬解赏心乐事。“锦堂”用宋韩琦在相州故乡筑昼锦堂的故事，泛指富朱紫家的第宅。全曲四句，分两层递进，看钱奴的庸俗屈曲和昼锦堂的良辰美景两相对照，俚俗的口语和清雅的词华各得其所。元代另一个杂剧家郑廷玉根据怪诞小说《搜神记》所作的《看钱奴》，写一个周姓贫民得天恩赐，变成一个为富不仁、极其吝啬刻薄的百万财主，有助于理解“天教富，莫太奢”的意思。此处讥刺看钱奴的贪吝鄙俗，实际是将汉诗中“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汉乐府《西门行》）的老调翻为新曲。
以上三支曲子已将功名富贵都参破，第五、六两支曲子便转而陈述自己的人生哲学。“面前红日又西斜”写一日之内光阴的流逝，遥承“百岁光阴”而来，“疾似下坡车”的比喻从羲和驾日车的常用典故脱出，化雅为俗，生动有趣。“晓来清镜添白雪”反用李白“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成雪”的意思，引出“上床与鞋履相别”这句玩笑，好象把俗话说的“今晚脱下鞋和袜，不知来日诰日穿不穿”稍加提炼发挥，便成了至理名言。不过这句貌似参透死活的俏皮话里隐蔽着愤世疾俗的深意，以是紧接着劝人莫笑自己像不会筑巢的斑鸠那样拙笨，这不过是糊里糊涂地装傻而已。自称不善营生之计，实在倒是离绝名利是非的上计，明说一向装呆，又点出浑浑噩噩混世的不得已。下一支曲说：“利名竭，是非绝。”正是上一支曲结尾的言外之意。“尘凡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三句鼎足对，用光鲜的比拟色描写自己隐居尘外的清幽环境，构图别具匠心：绿树青山本来一近一远，层次分明，但一遮屋角，一补墙缺，便像一圈遮挡尘凡的樊篱，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在“竹篱茅舍”中，造成了隔绝是非名利的小天地。上一支曲全用散句，既无对仗，又无雷同的句法，这一支曲全为对句，散而有序，整而不板，雅词与俗调相间，典故和鄙谚并用，活泼和谐，妙趣横生。
末了一支曲煞尾，正面点题：可叹人生涯着，只有睡觉时才得安宁，天一亮便有万事滋扰不休。蛩吟即蟋蟀叫，至此才扣住秋天景色。人间万事归结到一点，无非是争名夺利，以是下面用一组鼎足对，将古往今来世上的统统纷争都比喻为“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纭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蚁阵蜂衙”、“浮生如争穴聚蚁”的说法虽在元曲中常见，这三句却因连用确切精当的叠字排比对仗，把蚁穴、蜂窝、蝇群的形状写得特殊麻人。作者的功力还不仅在于能将封建社会中众人的丑态形容到如此恶心的程度，更主要的是能以迥异于众人的高雅情趣与之相对照，表现出细宇细宇宙、小万物、俯视尘世的超然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