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在一众的名作鉴赏中,这段笔墨可谓是精妙绝伦:
这里用了铺叙手腕,以七个生动形象的比喻,犹如电影的特写镜头,犹如纤微毕至的工笔画,细致地刻画了她艳丽绝伦的肖像———优柔的纤手,鲜洁的肤色,修美的脖颈,匀整洁白的牙齿,直到丰满的额角和修宛的眉毛,真是毫发无缺憾的人间丽人!
可是,当在我第一次读到这几句诗,非但没有感想熏染到一丝一毫的“美意”,反而是产生了严重的生理不适——这诗,写得彷佛有点恶心啊。
违和的喻体
“多个生动形象的比喻”是此诗最大的艺术特色。既然用了比喻,那自然有本体和喻体之分,而本体不用多说,必定是这位美人了,那喻体是什么呢?这些喻体又“喻”得如何?它们能表现出美人之美吗?
且看注释:
蝤蛴:天牛的幼虫,色白身长
螓:似蝉而小,头宽广方正
蛾眉:蚕蛾触角,苗条而曲
以上都是昆虫,以它们作喻,目的在于表现出美人的脖颈细长俏丽、前额丰满开阔、眉毛苗条波折。
人与虫的特点彷佛是对上了,既然具备了相似性,彷佛也就可以构成比喻了。
但是,把亭亭玉立的美人与形状互异的昆虫,放在一起,真的不违和吗?
我们一个一个来看。
图片可能引起不适,请谨慎不雅观看
蝤蛴:天牛幼虫
天牛,作为不少人的童年玩伴,大家对它好感度自然不会太低。
但是,作为害虫,天牛幼虫对农林家当的侵害是巨大的。孵化后,它们便会钻蛀树木的枝干或根部,待到树木衰枯时,剖开一看,里面已是满目疮痍,只剩罪魁罪魁们在缓缓蠕动。
前方高能
曾经看过一档名为《荒野求生》的节目,那位冒险家兼主持人,大名鼎鼎的“贝爷”——贝尔·格里尔斯曾经就在这些幼虫的合营下完成了一次求生技能的展示。
贴耳谛听去世树皮下的动静、剖开树皮、拈起挣扎蠕动着的肥大幼虫、对着镜头先容其营养代价、将幼虫放入嘴中、擦拭喷溅出的汁液、困难地咀嚼下咽……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惊煞不雅观众。
我们一定会夸奖贝尔够勇够专业,但我们也一定不会把他手中蠕动的幼虫联系在一起——不管它是多么的“细长俏丽”。
螓:似蝉而小
说到蝉,大家都熟。这种形体小一些的蝉,自然也不难想象。
以蝉入诗者多矣,我们也能想象出虞世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中的淡泊,能想象出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中的清高。
但无论如何,对着这样的一张图片,想象出美人前额之丰满开阔,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哪怕它的头,确实宽广而方正。
蛾眉
蛾眉一词,早已成为了诗家惯用语,彷佛也是古代美人的专利了。
相较之下,确实别无二致——如果能忽略掉那双圆鼓鼓的小眼睛和那对毛茸茸的大翅膀。
不伦不类
盛赞以上几句比喻用得好的人,面对这些喻体时,真的不会感到不适吗?
这样写出的美人究竟美不美?作为“美学一代宗师”,朱光潜师长西席早在他的《谈美书简》中给出了一个否定答案——“不伦不类”。
《诗经·卫风》中有一章描述美人的诗,前五句罗列头上各部分,用许多不伦不类的比喻,也没有陪衬出一个美人来。读前五句,我丝毫不起移感情化和内摹仿,也不起美感。
——《从生理学不雅观点谈美与美感》
腐烂中的神奇生理上的不适实实在在地虐待着每个读者,我们又该如何为古人讳言?唯有承认,这一串炫目的比喻,便是一次失落败的考试测验,它试图摹美人之形,却摹出了一幅瘆人图景。
但令我们啧啧称奇的是,在供应完瘆人的反面教材之后,墨客却又给出了真正惊艳众人的成功案例——彷佛他便是要用前句的失落败透顶,衬托出后句的成功至极: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呆板去世板,了无生气的静态图像溘然活了过来,美人有了动作,顷刻之间,便有了有了“神”。
在此刻,读者的不适感被一扫而空,简大略单的八个字中,楚楚动人的笑靥和顾盼生辉的秋波,似有千娇百媚,令人销魂摄魄。
便是这两句话,仿佛增一句便为累赘,少一句则成残疾,正所谓千古颂美人者,无出此二语。
《卫风》之咏硕人也,曰“手如柔荑”如斯,犹因此物比物,未见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真切写照,正在阿堵,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本上滉漾。千载而下,犹亲见其笑脸。
——孙联奎《诗品臆说》
末了两句溘然化静为动,着墨虽少,却把一个美人的姿态神色完备描述出来了。读后两句,我感到生动的移感情化、内摹仿和生动的美感。
——朱光潜《谈美书简》
在这,没有所谓化腐烂为神奇——腐烂的唯有腐烂,因此本日的美人再也不会与虫子相拟;但是,神奇的将永久神奇,正如千年前的一个顾盼微笑,足以熠熠至今。
想来“神”与“灵”,永久是诗歌的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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