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东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三国吴时建,故址在今南京市区南,是古时送别之所。李白写这首绝句时,东风初到,柳条未青,应该是早春时节。不过,墨客要写的并非这座古亭的春光,只是因地起意,借景抒怀,以亭为题来表达人间的离去之苦。
诗的前两句“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以极其洗炼的笔墨,高度概括的手腕,破题而入,直点题旨。就句意而言,这两句便是屈原《九歌·少司命》所说的“悲莫悲兮生别离”和江淹《别赋》所说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但墨客既以亭为题,就超越一步,透过一层,不说天下伤心事是离去,只说天下伤心处是离亭。这样直中见曲,超越了离去之事来写离去之地,超越了送别之人来写送客之亭,立言就更高妙,运思就更超脱,而读者自会因地及事,由亭及人。
不过,这首诗的得力之处,还不是上面这两句,而是它的后两句。在上两句诗里,诗人为了有力地展示主题,极言离去之苦,已经把诗意推到了高峰,彷佛再没有什么话好讲,没有进一步盘旋的余地了。如果后两句只就上两句平铺直叙地加以引伸,全诗将纤弱无力,索然寡味。而墨客才思所至,就亭外柳条未青之景,陡然转过笔锋,以“东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这样两句,另翻新意,振起全篇。
这一出人意表的神来之笔,出自墨客的丰富遐想。《文心雕龙·物色篇》说:“墨客感物,联类不穷。”诗思每每是与遐想俱来的。墨客在构思时要长于由甲及乙,由乙及丙。联类越广,迁移转变和层次越多,诗篇就越有深度,也越耐人寻味。古时有折柳送别的习俗,以是一些墨客写离去时常想到杨柳,在杨柳上做文章。例如王之涣的《送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比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便是从杨柳买卖,构思也很深曲;但就墨客的遐想而言,只不过把送别与杨柳这两件本来有联系的事物联在了一起,而在诗中虽然说到杨柳是“东风树”,却没有把送别一事与东风相联。李白的这两句诗却不仅因送别想到折柳,更因杨柳想到柳眼拖青要靠东风吹拂,从而把离去与东风这两件本来绝不相关的事物联在一起了。如果说王诗的遐想还是直接的,那么,李诗的遐想则是间接的,其遐想之翼就飞得更远了。
应该说,古诗中,从送别写到折柳,再从杨柳写到东风的诗,并非绝无仅有。杨巨源的《折杨柳》:“水边杨柳曲尘丝,立马烦君折一枝;憔有东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写得也具见巧思,但与李白的这两句诗比较,显得巧而不奇,而李白则是把遐想与奇想结合为一的。墨客因送别时柳条未青、无枝可折而生奇想,想到这是东风故意不吹到柳条,故意不让它发青,而东风之以是不让柳条发青,是由于深知离去之苦,不忍看到人间折柳送别的场面。从墨客的构思说,这是遐想兼奇想;而如果从艺术手腕来说,这是托物言情,移情于景,把本来无知无情的东风写得有知有情,使它与相别之人同具惜别、伤别之心,从而化物为我,使它成了墨客的感情化身。李锳在《诗法易简录》中赞颂这两句诗“奇警无伦”,指出其“妙在‘知’字、‘不遣’字”,正是一语中的的评论。
与李白的这首诗异曲同工、相映成趣的有李商隐的《离亭赋得折杨柳》诗的第一首:“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人间去世前惟有别,东风争拟惜长条。”对照之下,两诗都以离亭为题,都是从离去想到杨柳,从杨柳想到东风,也都把东风写得深知离去之苦,对人间的离去满怀同情。但两诗的出发点相同,而结论却完备相反:李白设想东风因不愿见到折柳送别的场面,而不让柳条发青;李商隐却设想东风为了让人们在临别之时从折柳相赠中表达一片情意,得到一点抚慰,而不惜柳条被人攀折。这解释,同一题材,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构思,不同的写法。墨客的想象是可以自由飞行的,而想象的天地又是无限广阔的。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