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是一条古老的运河,即春秋战国期间鸿沟水系中的汳水。
自东汉王景治河理汴后,汴河水道基本固定,乃是自荥阳引黄河水,经浚仪、宋州至彭城入泗水,再由泗水汇入淮水。
淮水则是中国古代的“四渎”之一,《禹贡》谓大禹治水时,“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
也便是说,汴水与淮水本来并不直接相通。
自隋炀帝开通济渠,从洛阳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又自板渚引河通于淮,汴水始自陈留偏离旧道,在泗州汇入淮水。
所谓“汴水通淮利最多”(李敬方《汴河直进船》),沟通淮、汴二水的通济渠是隋唐运河中最为主要的一段,上述这种水道地理上的变革,也使得唐代文人的运河行旅诗歌在表现汴河与淮水时,形成一种分外的文学意象。

自古提及黄河者,除了感叹其奔驰万里的气势外,多瞩目其水色之浑黄。
汴河引黄河水为源,因此也便成为一条浊河。
唐人行旅来往汴河,也多关注这一相对较为分外的水质征象。
高适天宝三载(744)从宋州东游淮楚,其《东征赋》云:“出东苑而遂行,沿浊河而兹始。
”这里所谓的“浊河”,即宋州附近的汴河。
日僧圆仁于会昌四年(844)取道汴河返国时记:“汴州以来,傍河路次民气急恶不善,能似所吃汴河水之急流浑浊也。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以汴水的“急流浑浊”喻民气的急恶不善,可谓能近取譬。

浑浊是汴河留给唐人最为深刻的印象,唐人旅居汴河路次,因此常以“浊水”代指汴河,并将其引为诗歌意象。
白居易《茅城驿》云:“汴河无景思,秋日又凄凄。
地薄桑麻瘦,村落贫屋舍低。
早苗多间草,浊水半和泥。
最是冷落处,茅城驿向西。
”茅城驿是宋州汴河上的水驿。
汴河两岸本多平原,如白居易所言,真可谓“无景思”也。
加上秋日凄清,此时又正是汴河水浅难行之时,“浊水半和泥”的汴河也自然成为这种悲惨冷落的一部分。
又如孟郊《汴州别韩愈》:“不饮浊水澜,空滞此汴河。
坐见绕岸水,尽为还海波。
四季不在家,弊服断线多。
远客独干瘪,春英落婆娑。
汴水饶曲流,野桑无直柯。
但为君子心,嗟叹终靡他。
”首两句因恶汴河浊水之名而生发空滞汴州不归的焦虑感,中六句以汴水东流入海带出久客不归之叹,末四句则以汴水多曲带起墨客对韩愈的惜别之情。
全诗三用汴水意象比兴托意,饶有意见意义。
此外,汴水浑浊既是常态,则汴水澄清也便成为一种瑞象。
姚合《寄汴州令狐相公》云:“汴水从今不复浑,秋风鼙煽惑城根。
梁园台馆关东少,相府旌旗天下尊。
诗好四方谁敢和,政成三郡自无冤。
”以汴水澄清比喻令狐楚管理汴州的政绩,堪称“浊汴”意象的绝妙反用。

与提及汴河多关注其水质浑浊不同的是,唐人提及淮河时多称“清淮”。
“清淮”原是净水与淮水的并称。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清河,在县治西,即泗水下流也。
自山东泗水县流经徐、邳之境,过桃源县北,又东至县西北三十里之三汊口,分为大小二清河,大河繇县治东北入淮,小河繇县治西南入淮。
”可见,将清河与淮河这两条交汇的河流并称“清淮”,原来与“泾渭”“汴泗”等河流的并称一样,并无分外的内涵。
南北朝期间,“清淮”则逐渐演化成为淮河之代称。
如何逊《与胡兴安夜别》云:“居人行转轼,客子暂维舟。
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
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
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宅秋。
”“清”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词,而与大、小清河无关。

唐诗中的浊汴清淮意象

至唐代,“清淮”已经成为具有吟咏代价的诗歌意象。
《文苑精髓》载杨谏《月映清淮流》赋、徐敞及佚名的《月映清淮流》诗,皆唐人的省试作品,乃是用前引何逊诗中的“月映清淮流”一句为题。
“清淮”这一意象被引入省试诗赋,解释其文学审美代价已经逐步经典化。
唐诗中大量与运河行旅干系的“清淮”意象,既是这种经典化过程中的一部分,也可以视为这种经典文学意象对文学创作所产生的扩散性影响。

综合以上的剖析,独立来看,唐代运河行旅诗中的“浊汴”与“清淮”意象各有其意义承载。
但淮河在中国具有分水岭的意义,而从唐代的运河交通来看,汴河、淮河与邗沟连接两京和东南地区,汴、淮交汇处作为不同文化区域的分边界,最易引发“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李端《宿淮浦忆司空文明》)的感叹。
如宋之问《初宿淮口》云:“孤舟汴河水,去国情无已。
晩泊投楚乡,眀月清淮里。
汴河东泻路穷兹,洛阳西顾日增悲。
夜闻楚歌思欲断,况值淮南木落时。
”崔颢《晚入汴水》则云:“昨晚南行楚,目前北溯河。
客愁能几日,乡路渐无多。
晴景摇津树,东风起棹歌。
长淮亦已尽,宁复畏潮波。
”从运河行旅的角度来看,由淮入汴或是由汴入淮所引起诗人情感的颠簸,无疑是传统的地域分野不雅观念借助运河交通所产生的文化影响。

由淮入汴或是由汴入淮的情绪颠簸固然与“山川地脉分”(孟浩然《送吴宣从事》)等传统文化认知干系,但更直接的是与行旅之人的旅途不雅观感相联系。
如李嘉祐《游徐城河忽见清淮因寄赵八》云:“自缘迟暮忆沧洲,翻爱南河浊水流。
初过重阳惜残菊,行看旧浦识群鸥。
朝霞映日同归处,暝柳揺风欲别秋。
长恨相逢即分首,含情掩泪独转头。
”李绅《却入泗口》云:“洪河一派清淮接,堤草芦花万里秋。
烟树寂寥分楚泽,海云闪动满扬州。
望深江汉连天远,思起乡闾满眼愁。
惆怅路歧真此处,夕阳西没水东流。
”前诗由“忽见清淮”而引发,由浊汴与清淮交汇处的分外水质征象,引起“长恨相逢即分首”的感叹;后诗也是由汴淮交汇处“洪河一派清淮接”这一地理征象所触发,从而使墨客生发“惆怅路歧真此处”的感慨。
在这两首诗里,“浊汴”和“清淮”两个诗歌意象结合在一起,已经超越了两者各自独立时候的内涵指向,重新生发新的意蕴。

除了具象地表现汴淮交汇处的地理征象及抒写由此引发的生理感想熏染,唐人干系的浊汴清淮意象还进一步引申。
如刘禹锡《浪淘沙九首》其三云:“汴水东流虎眼文,清淮晓色鸭头春。
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
”诗由汴淮交汇处渡口的不同水质征象,表达世事人生流变不常之理。
孟郊《憩淮上不雅观国法堂》云:“淮水色不污,汴流徒浑黄。
且将琉璃意,净缀芙蓉章。
”用浊汴清淮交汇而淮水自清的征象,喻清净之心不染尘俗的佛理。
这些诗歌中的浊汴清淮意象,超越了对现实中的运河交通地理的书写,无疑是对基于运河交通所生发的这一文学意象的合理拓展。

《光明日报》( 2021年02月08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