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这东西不能没有,一点没有这人间间就更显得冷漠荒原呆板没一丝温润生趣;可它有时候也很误事,每每蒙住两眼不能瞻前顾后惹来麻烦使自己后悔都来不及。
马三立答应王十二、常连安的约请出演王师长西席,就叫他后悔了不但五年。

  他本来是不想去的。
王十二纵然巧舌如簧也难以说动,他是个后台管事的,彼此没有厚交。
但常连安一张口就不同了。
他是焦德海的徒弟,“小蘑菇”常宝堃的父亲,与三立同辈,有师徒父子几代人几方面的交情,罹难堪事以礼相邀,实在难以回绝。
何况,那位王师长西席也确实非三立扮演不像。
报纸上连载的叶浅予编绘的世态漫画《王师长西席与小陈》,个中王师长西席憔悴苗条,刀条脸,两撇八字胡,略有家产,好讲派头,好端架子,自以为城府很深却办了不少可笑可悲的蠢事。
对三立来说,不仅形状近似,而且他演这路犹豫满志实在外强中干的人物也非常得心应手。
于是他终于“进入”了角色,未曾想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王师长西席有个胖太太,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老两口爱若掌上明珠;他的年轻朋友小陈,一个西装革履个子不高戴副小眼镜的家伙,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他常常煽惑王师长西席干些投契取巧结果弄巧成拙的事,还背着老两口与王小姐眉目传情私自幽会,常常被王师长西席创造蛛丝马迹,为此环绕这四个人生出不少波澜。
三立演的王师长西席和小蘑菇演的小陈,活灵巧现,笑料百出,持续演了一百多场,上座极佳,戏院很赚了一笔钱。

  这天散了戏,三立在后台找到王十二,提出原定帮忙两个月,如今已然超期,戏也演完了,哀求结账走人。
王十二先是打哈哈激情亲切挽留,后来见三立执意要走,便面带难色地说要请示“上面”,不等三立再说什么就转身踩着吱吱扭扭的小木楼梯上去了。

闯荡篇误入虎口

  工夫不大,一阵“砰砰砰”的脚步声,走下一个人来,中等身材,肩宽背厚,胖脸盘,高平头,窄脑门儿,两道又粗又短的眉毛象总要钻进头发根里去,挑得挺高。

  “三立,怎么着,听说你要走?”

  “啊,当初定的……”

  “好哇,非要走不可,这儿不干,你哪儿也别干了!

  三立一惊,紧随着陪着笑脸央求:“二爷,您别恐吓我,是当初……”。

  “谁管你当初干嘛!
”来人神色铁青,“便是这两句话,明码见告你:出了这个门儿,天津卫你别想待了!

  来人说罢,颇有气度地朝三立高下一打量,仿佛在掂量三立的身板有多沉,揉着两只铁球扭头走了。

  听着那重浊的脚步声,三立半晌动弹不得,心里暗暗叫苦。
不祥的预感竟变成了现实。

  原来他到庆云不久,就隐约以为自己走错了一步棋。
这里虽然有前、后台经理,实际总老板却是袁文会,能是个好待的地方么!
袁文会自从在燕乐升平“点活”被戴少甫“扫了兴”,总以为不高兴,便想自己干个曲艺园子,想让谁唱就让谁唱,想听什么就点什么,谁敢说个“不”字?他动了动机,自有趋炎附势的马屁精奔忙张罗。
窑主刘宝珍、干“白面”(毒品)买卖的杜金铭等人凑齐股金,以庆云戏院为园地,成立了“联义社”,开张约的都是一、二流的曲艺名角,正走红的小彩舞本来在小戏班挑大轴,硬是仗势强行“借”来助演。
后来为了招揽不雅观众又排演反串戏,从小梨团把常宝堃、赵佩茹的相声和陈亚南、陈亚华兄弟的魔术拿了过来。
曲艺与反串戏同场演出,阵容强大,节目新鲜,很有些号召力。
袁文会为了拢络艺人,便于辖制,利用封建帮会拜把子的形式,让班社成员拜把兄弟,三十六个人按年事顺序排列,号称“三十六友”。
表面看来彷佛不分高下亲如伯仲了,实在压榨、掌握愈甚,艺人连人身自由也没有了。
小蘑菇、赵佩茹偷着走了一次“穴”,应白云鹏之约演堂会,被袁文会帐下二流头目王恩贵创造了,嘱咐部下人:“散了戏,‘伺候伺候’他们俩人!
”三立在阁下听着不懂,有个唱太平歌词,常和混混们厮混的秦佩贤连声说:“坏了,坏了!
……”原来混混们黑话“伺候”是伯仲并用拳打脚踢的意思。
这样“伺候”的后果可想而知。
大家连忙求情,白云鹏又亲自出面找袁文会说好话,总算没有“伺候”,以不雅观后效。

  这个王恩贵,便是把三立晾在后台揉着铁球扬长而去的窄脑门儿。

  不用说,三立是走不成了。
对自己的身子骨能否经得起一番“伺候”,他有自知之明。
戏还得演,气也得忍,众人不都在忍气吞声么?对说说唱唱吃开口饭的艺人来说,袁文会一伙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也有人忍不了。
象世间任何阴郁地方的任何最最阴郁的角落一样,总会有人以卵击石迸发出一星火花来的。
这次是多才多艺、高慢实足、向来受三立敬佩的王剑云。
他们是石友,三立对剑云的敬仰不仅仅由于他对自己有举荐提携之恩,还在于他才华出众,为人端正刚直。
那次,戏院又没有按时发薪,袁文会一伙把园子当成私人银行,票房收入供不上他们的开销,艺人们敢怒而不敢言。
王剑云却找到帐房头头王恒安,质问为什么拖期,大家都有妻儿老小,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给钱?王恒安倒是文诌诌的,不焦急不挂火,早有身边的打手将剑云推搡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就要动手,幸好被众人拦住了。
随后,钱发下来了,独独没有剑云的,宣告辞退不说,还要追回前两个月的包银。

  枪打出头鸟。
本来就拖着病身子说唱糊口的剑云,一气之下病倒了。
大家凑钱为他请年夜夫、买药,请的是名医卓景镕。
这些无财无势的穷艺人,每次请年夜夫出诊,都是几个人去门下恭请,待年夜夫坐上小轿车出发,他们再搭电车回来,下车一溜小跑进门,在房前屋后照料着。
三立更是每天一两趟,或送去惠敏做的适口饭食,或专为在病榻前陪伴、抚慰。
剑云常常是无话,久久望着灰暗发黄的顶棚,眼窝塌陷,只有目光依然是朗朗的。

  那样子更让民气焦。
两个月过去,病情不见好转,在后台,人们各种各样的推测、议论更多了。

  戏院也派人送钱来了。
他们终归不是一样平常的无赖,知道众怒难犯,有时该把“弦”松一松。

  剑云的病终于没能治好。
去世时年仅三十四岁,撇下妻子和十二三岁的儿子大福。
他的病也始终没有确诊,起初说是胸膜炎,后来又说不是。
艺人们还嗟叹:“唉,当时要有盘尼西林就好了!
”那果真是盘尼西林能治好的病吗?

  办完后事,三立把剑云的妻儿接到家里住了好长一段韶光。
家里只有一间屋,他自己搬到戏院后台搭铺借宿。
每当喧华繁盛热闹繁荣一天的戏院静下来,人去楼空,三立躺在只薄薄地铺了一层褥子的木板上,面对去世寂、漆黑得象无边无沿的墨海般的永夜,常常会忆起与剑云的交往和他的为人。
联义社风气不好,颇有些男女艺人不检点,私下里有了风骚美谈还公开在后台谈讲,再加上调情嘻闹,整天一塌糊涂。
剑云一表人才却始终六根清净,不苟言笑。
一次,有个清唱二黄的轻佻姑娘挑逗地用腿拱他:“喂,把茶杯递我,听见没有呀?……”他冷眼一瞟,板着脸说:“行啊,你先把鞋给我提上!
”弄得对方下不来台.从此不敢再招惹他。
在家,他对妻子又是极温顺谅解的。
妻子也怪,对外人都很和气,独对他脾气很大,动辄吵闹,而他从来不恼,总是蔼声和气的。
他去世时,妻又哭得去世去活来,几番气厥,不雅观者无不落泪……

  难得啊,剑云!
不知是想躲避什么,三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把眼牢牢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