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老早就埋没废弃了，却溘然在唐诗里“复活”，随后经由历代吟咏传唱，未曾间断，迄今仍是旅游打卡胜地。
这统统，要归功于墨客王维的经典送别诗《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端人。
好诗总是超越详细的情境，而在任何时候都能直戳民气。明朝人评论这首诗说，“唐人别诗，此为绝唱”。唐朝人写了许多著名的送别诗，但这一首堪称“绝唱”。
而这首经典之作的出身，可能源于一个“缺点”。
▲阳关故址 图源/摄图网
1 什么是阳关从古到今，到阳关的路都是一样的寂寞荒凉。这个著名的关隘，位于如今的敦煌市西南70公里处，每年吸引很多驴友去寻访汉唐光阴。
当然，历史的痕迹已经很少了，但大漠荒沙还能感想熏染到。仅有的历史遗迹，是一座汉代的烽燧遗址，耸立在墩墩山上。最晚在清代雍正年间，这座残余的烽火台便被搬家到此的移民称为“墩墩儿”，山因此才被叫做“墩墩山”。
1944年，著名考古学家向达到阳关访古，将这座烽火台形容为“阳关眼目”。
▲汉代烽燧遗迹 图源/摄图网
那里，还有一个被当地人称为“古董滩”的地方。听说在古董滩沙丘之间，散布着许多古代的泉币、陶片、兵器等遗物，随手可捡，以是当地人说“进了古董滩，空手不回还”。
1972年，文物普查队曾对古董滩进行考古勘察，创造了大片版筑土墙遗址。经由挖掘，挖出了排列整洁的房屋根本，以及城墙根本。从遗址、文物分布判断，考古学家认为，古董滩便是古代阳关的关城所在地，曾经是一座繁华边城。
但阳关古城是什么时候埋没的，迄今没有定论，众说纷纭。
一样平常认为，阳关古城是唐代后期埋没的。从大趋势来看，由于唐宋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陆上丝绸之路不再是东西交往的唯一通道，阳关作为关隘的主要性日益低落。但更主要的是，安史之乱后，吐蕃崛起，并霸占了河西走廊，这条传统的交通要道就此被割断，阳关此后被彻底废弃。
但从历史文献来看，阳关的废弃可能发生得更早。盛唐墨客王维写《送元二使安西》说“西出阳关”，但他的朋友元二不可能走阳关赴安西都护府。
阳关设立于汉武帝元鼎年间（公元前116年—前111年），跟玉门关一样，都是因应汉代边陲的西拓而设置的关隘。《汉书·西域传》把西汉以前中国边陲的西界变迁写得很清楚：
自周衰，蛮夷错居泾渭之北。及秦始皇攘却蛮夷，筑长城，界中国，然西不过临洮（今属甘肃省定西市）。汉兴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广威德，而张骞始开西域之迹，其后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后稍发徙民充足之，分置武威、张掖、敦煌，列四郡，据两关焉。
西汉与匈奴的百年战役，到汉武帝时才迎来逆转。张骞通西域后，汉朝开始方案反击历年侵扰边郡的匈奴。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名将霍去病在河西重创匈奴，此后10年间，汉朝先后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并将长城从酒泉修到了敦煌以西，在敦煌郡的西边，北、南两面分设玉门关和阳关，扼守西域进入河西的大门，完成“列四郡，据两关”的军政布局。
四郡两关的布局，基本确定了西汉边陲的西北角，不过，这里长期都是汉族与少数民族争夺征战的地带，有些年代曾将领土西拓到葱岭以西，设置西域都护府，有些年代则紧缩到阳关以东。以是，这里并不是领土意义上的边界，而是文化意义上的边界——阳关和玉门关是塞外与中原的分界，更是中华文化与异族文化的分界。
王维说“西出阳关无端人”，是在文化意义上强调，出了阳关便不再是中国传统的家国、乡关，而是完备陌生、难逢“故人”的异质文化区域。
阳关，在这里只是文化上的一种譬喻，历史典故的利用，并不是真的说唐人赴安西都护府要走阳关出关。
▲敦煌阳关景区 图源/摄图网
2 被废弃的阳关真实的情形是，传说中的丝绸之路南路出发点——阳关，可能在东汉永平末年（公元75年旁边）就彻底废弃了。而这跟当时汉朝领土的复扩有关。
两汉期间，长安通往西域有两条路：
一条出玉门关西行，沿北山（本日山山脉）南麓经伊吾（今新疆哈密）、龟兹（今新疆库车东）、疏勒（今新疆喀什）等地，超越葱岭，到大宛（今乌兹别克费尔干纳一带）、康居（今哈萨克斯坦），称天山北路；
另一条出阳关，沿南山（今昆仑山脉）北麓，经鄯善（今新疆若羌附近）、于阗（今新疆和田西南）、莎车（今新疆塔里木盆地西部），超越葱岭，向西到大月氏（在阿富汗境内）、安息（今伊朗）等地，称为天山南路。
这便是全球有名的丝绸之路。
在海路未开通以前，中西交往无不仰赖这两条道路，因而，玉门关和阳关也就成为中西交通的锁钥之地。
但经由西汉末年的内乱，东汉初年，朝廷没有能力顾及边事，下诏“罢诸边郡亭侯吏卒”，敦煌郡遭到裁撤，阳关废弃，全体国家的防线紧缩东移到了酒泉郡嘉峪山玉门关。
到了汉明帝永平十六年（73年），窦固出兵打北匈奴，并命班超出使西域，这才在断绝了六七十年后，重新规复了丝路通畅。
第二年，击败车师，规复设置西域都护府。这时，嘉峪山玉门关已变成帝国腹地，无需设防，于是西迁到了敦煌西北90公里小方盘城（即现在的玉门关遗址），作为通西域道路的共同出发点。不论是东汉，还是后来的曹魏，从敦煌入西域，南、中、北三道都是从玉门关出发。阳关消逝了。
▲玉门关旧址 图源/图虫创意
西晋有阳关县的建制，辖区大致是西汉的龙勒县，涵盖原来的阳关关隘。唐代改设寿昌县。这该当便是阳关古城的所在。但作为西汉边关的阳关，在隋唐期间已成为沙丘中的古迹，只剩下基址，无声诉说一段远去的历史。到了晚唐，则连阳关基址都不存在了。
这解释，阳关在东汉往后，关隘废弃不存，但阳关所在的地区已发展出一座古城。这座古城何时埋没，史无记载，一样平常认为宋元往后就消逝在漫漫黄沙之中。
▲敦煌阳关博物馆 图源/摄图网
3 阳关与家国不雅观念阳关再被众人频繁提起，已经成为一个代表“家国”和“乡关”的历史典故。
最早将阳关写入诗中的人，不是王维，而是南北朝期间大文学家庾信（513年—581年）。
庾信现在在一样平常人中没有什么有名度，但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主要人物。叶嘉莹说，庾信是“在杜甫之前一个小型的集大成的人物”，唐朝有很多人推崇庾信。杜甫就曾在诗中多次赞颂庾信，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还以“清新庾开府（庾信），俊逸鲍参军（鲍照）”来形容李白。可见在唐朝民气中，庾信是大神级的人物，他写的诗不能不在唐朝激起强烈的回响。
属国征戍久离居，阳关音信绝能疏。
愿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
——庾信《燕歌行》（选录）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庾信《重别周尚书》（其一）
庾信的经历比较繁芜。他原是梁朝的官员，侯景之乱后，奉命出使西魏，因梁朝为西魏所灭，遂居留长安为官。北周代魏后，陈朝与北周通好，哀求北周放还当年被俘或滞留长安的南朝官员。看到其他人都陆续遣归金陵了，但庾信却不得南归，内心痛楚愤懑。
他在诗里写到“阳关”，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阳关，而是用阳关来指代边塞。他想回金陵，却羁留长安多年，这种觉得，就跟身处阳关之外的塞外之地一样，苦寒寂寥。
庾信为阳关授予的边塞、别离的文化内涵，深深影响了唐代墨客的书写。唐诗中有四五十首专门写到阳关，基本都是在用庾信的诗意。差异在于，在唐代的不同期间，由于国家实力强弱变革，墨客采取的阐述基调也不一样。
在初唐和盛唐，国家处于上升期，主动经略西域。贞不雅观十四年（640年），唐太宗以高昌国国王麴文泰勾结西突厥阻断丝绸之路为名，派侯君集率军进攻高昌国，麴文泰忧惧而去世，其子开城屈膝降服佩服。高昌国被灭后，唐朝便在故地置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并于同年创设安西都护府。
到唐高宗期间，朝廷曾派名将苏定方、萧嗣业率大军长驱直入，攻取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都城塔什干），唐朝的版图在此时达到顶点。
大体上，这时写到阳关的诗，仍以阳关作为边塞的代名词，但诗中每每充斥着立功边塞的豪情。“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写他奉命出使蜀地的情景：
阳关积雾万里昏，剑阁连山千种色。
蜀路何悠悠，岷峰阻且修。
回肠随九折，迸泪连双流。
寒光千里暮，露气二江秋。
长途看束马，平水且沉牛。
——骆宾王《畴昔篇》（选录）
实际上，到唐朝时阳关已废弃了几百年，骆宾王从长安到四川，也根本不经由阳关。阳关作为一个经典意象，在这里只是墨客的一个想象，强化了墨客追求功名远赴边塞的决心。
不识阳关路，新从定远侯。
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
瀚海经年到，交河出塞流。
须令外国使，知饮月氏头。
——王维《送平澹然判官》
长安少年唯好武，金殿承恩争破虏。
疆场烽火隔天山，铁骑征西几岁还。
战处黑云霾瀚海，愁中明月度阳关。
玉笛声悲离酌晚，金方路极行人远。
计日霜戈尽敌归，回顾戎城空落晖。
始笑子卿心计失落，徒看海上节旄稀。
——钱起《送张将军征西》
在安史之乱以前，唐人有不少送人从军、送人出塞、送人西征的离去诗，这跟当时国家开疆拓土的历史背景是吻合的。边塞苦寒，但建功立业的豪情未减，这便是盛唐气候。
但安史之乱成为历史的迁移转变点，《资治通鉴》记载：
及安禄山反，边兵精锐者皆征发入援，谓之行营，所留兵单弱，胡虏稍蚕食之。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矣。
也便是说，安史之乱发生后，吐蕃强势崛起，不仅侵吞西域，还霸占河西，今陕西凤翔以西、今陕西彬州以北的国土都沦陷了。西汉雄关阳关所在之地，此时已是唐朝失落地。
雪下阳关路，人稀陇戍头。
封狐犹未翦，边将岂无羞。
白草三冬色，黄云万里愁。
因思李都尉，毕竟不封侯。
——耿湋《陇西行》
边将无能，失落地未复，成为此时墨客吟咏阳关的主调。在这些哀戚的诗中，墨客们通通在感叹，曾经的大唐盛世一去不返了。
偶逐星车犯虏尘，故乡常恐到无因。
五原西去阳关废，日漫平沙不见人。
——储嗣宗《随边使过五原》
在储光羲曾孙、晚唐墨客储嗣宗笔下，阳相干同古城早已埋没在茫茫绝域之中。
此后历经西夏、蒙元的边族统治，沙州（今敦煌）、瓜州（今酒泉）渐次泯没。明朝朱元璋期间，以嘉峪关为疆界，后曾西进，但到明英宗时，沙州又被废。嘉靖初年，闭嘉峪关，其以西之地尽为吐鲁番所占。
▲明代帝国西界曾东移到嘉峪关一带
4 传唱1300年的金曲在相称长的历史期间里，阳关早已不具备边关的功能，乃至连其所在之地都不在中国边陲之内，但这并不妨碍中国人对阳关寄予思古幽情。
正犹如为西汉雄关的玉门关有王之涣的《凉州词》代言，阳关则在靠近一千三百年的光阴里，靠了王维一首《送元二使安西》，扬名至今：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端人。
这是一首神奇的诗。实际上，它的诗题《送元二使安西》常常被人遗忘，人们更习气称它为《渭城曲》、《阳关曲》或《阳关三叠》。那是由于，在王维写出这首诗后，它就被谱成乐曲传唱开来，一举成为中国音乐史上最盛行、传唱最久的古曲。它是真正的唐代送别名曲。
据记载，王维“偶于路旁，闻人唱此诗（指《阳关曲》），为之下泪”。生动在唐玄宗期间的宫廷乐师李龟年三兄弟中，李鹤年以善唱《渭城曲》出名。
到了中晚唐，这首歌的传唱就更广泛了。白居易很喜好此曲，不管心情好不好，不管什么场合，都要让人唱《阳关曲》，他在诗中记录了这些听歌的场景：
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
更无别计相宽慰，故遣阳关劝一杯。
最忆阳关唱，珍珠一串歌。
高调管色吹银字，慢拽歌词唱渭城。
不饮一杯听一曲，将何安慰老心情。
……
戴叔伦、张祜、李商隐等人也是《阳关曲》的超级粉丝。据唐人条记记载，连一个卖饼的小摊贩，都每天哼唱这首歌。
到了宋代，这首已经传唱了两三百年的经典老歌，依然高居点歌台排行榜榜首。凡是送别的场合，基本都会唱《阳关曲》：
一曲阳关情几许。知君欲向秦川去。白马皂貂留不住。回顾处。孤城不见天霖雾。——苏轼
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姜夔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辛弃疾
……
直到明清期间，这首歌虽然不像唐宋期间那么盛行了，但仍未被遗忘，而且被改成了古琴曲。
《阳关曲》盛行之广、历时之长，绝对连王维本人都想象不到。实在，王维当年在长安渭水畔送别朋侪元二的时候，他对安西都护府的位置和丝绸之路的线路是不太理解的。正常从长安西行到沙州后，应出玉门关，而不是走早已废弃的阳关，然后连续西行可抵安西（今新疆库车一带）。
但也正是王维犯下的这个“俏丽的缺点”，才使得阳关之名成为永恒的地理符号和文化符号。
▲阳关景区王维像，实际上王维未曾到过阳关 图虫创意
这首诗以深厚的情意，写出了普天下离人的共同感想熏染，自古迄今都能引起人们的情绪共鸣。明朝人李东阳说：
王摩诘“阳关无端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敷，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
而这正是经典的魅力。
现在很多人贬低文学的功用，看不起唐诗宋词，认为文人无用。在他们眼里，只有帝王将相才是历史的推动力，只会写几首“破诗”“破词”的李白、杜甫、王维、杜牧、李商隐、苏轼、秦不雅观、李清照……都不值一提。
真是如此吗？
如前面所说，阳关作为一代雄主汉武帝开疆拓土的功绩象征，在东汉往后由于帝国西界的扩展或紧缩而废弃，此后，还长期因帝国与少数民族政权的拉锯而失落陷。
但是，千百年来，中国人仍对这个埋没于历史风尘中的小地方念念不忘，归根到底并不是帝王将相的功劳，而是唐诗宋词的功劳。
往小了说，我们认同阳关是家国边关，往大了说，我们认同自己是中国人，认同脚下的地皮是中国，这些实质上都是对本民族文化亲切感和归属感的表示。而这正是文化建构的结果。如果我们没有共同的措辞、共同的文学作品打底，再大的功业和版图，也都只是一盘散沙，无法产生认同感。
我们说自己是中国人，不是由于生活在这片地皮上，自动就成为中国人；而是由于我们接管了共同的文化，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从论语孟子到史记汉书，是这些文本塑造了我们的历史和文化影象，才使我们变成中国人。
我们常常说，几千年的历史中，凡是征服中国的，末了都被中国同化。为什么？帝王将相都弗成了，硬实力干不过人家了，为什么中国还能够实现反征服？这便是文化的力量啊！
黄鹤楼烧了那么多次，为什么我们还对重修的“赝品”如蚁附膻？还不是由于崔颢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岳阳楼毁了那么多次，为什么我们还对它抱有执念？还不是由于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赤壁便是一壁绝壁，怀古还随意马虎找错地方，为什么我们还对它的内涵笃信不疑？还不是由于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骚人物”？
阳关都埋没了，现在只能看到黄沙戈壁和新建的景区，为什么我们还要执着地穿越千里去打卡？还不是由于王维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端人”？
……
是非功名转头空，只有经典永流传。
如果有机会，请一定要去阳关走一走。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这一首传唱了近1300年、从小就能倒背如流的《送元二使安西》。
参考文献：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75年[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2000年[北周]庾信撰，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年[唐]王维著，[清]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河北教诲出版社，2002年潘竟虎、潘发俊：《阳关兴废韶光初考》，《克拉玛依学刊》，2017年第6期王兆鹏：《千年一曲唱<阳关>——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传唱史考述》，《文学评论》，2011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