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的书房里曾经悬过一幅字,是他生平的老师、曾经的系主任朱东润师长西席的手书。那是苏轼的《赠孙莘老七绝》之一: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
朱师长西席写好这幅字后,就放进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遣人送到了当时我家住的复旦大学第四宿舍门房。那幅字写得好,父亲以为——“那气势说高山苍松,说虬龙出海,都既无不可又不足贴切。”(潘旭澜《若对青山谈世事——怀念朱东润师长西席》)朱师长西席的字上没有写年月,父亲的文章中说是1987年,该当不会错。
大概是想起了苏轼当时的痛楚处境,大概是因录苏诗而不自觉地融入了苏体风格,这幅字与朱师长西席平时的温润蕴藉不同,显得笔墨开张、骨力刚劲,有苍凉而傲岸的味道。这是苏东坡写给好友孙觉(字莘老)的,意思是说:我和你离开京城的那些人良久了,我们对世上的事也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面对好风景咱们就该饮酒,如果你还要谈起世上的事,我就罚你一大杯。
我是看着朱师长西席的这幅字,把这首诗背下来的。正如我儿时背的第一首东坡词,“明月几时有”,也是通过父亲的手抄页背下来的——是的,手抄页,不是手抄本,由于当时并没有“本”,便是直接写在质地粗糙的文稿纸的背面。
苏东坡,有人说他是大文豪,有人说他是大墨客,有人说他是大词家,有人说他是书法家,有人说他是诤臣,有人说他是一个利益所官,有人说他是居士,有人说他是美食家,有人说他是茶人,有人说他乐天旷达,有人说他刚毅坚韧,更有人说他以上诸项皆是……而在我看来,苏东坡是我从小就知道,并从父辈的态度中觉得到他非比平凡的人;后来,我明白了他的独一无二:苏东坡,是每个中国人都想与之做朋友的人,是尘世间最靠近神仙的人。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内页插图。
我生闽南,闽南人说晚辈不谙世事、懵懂糊涂,会说:“你怎么像天上的人!
”虽然是批评、讥讽乃至责骂,但我由此从小知道,人,有地上的人,还有天上的人。苏轼,正是一个“天上的人”。我有证据:他自己说了,“我欲乘风归去”。一样平常的凡人与天的关系,最多是企图着“上去”,以是叫“上天”,而他是“归去”,天上,是他的来处,是他该当在的地方。
苏轼。苏东坡。坡公。坡仙。
这人实在是说不得的,一说便是错。顾随在1943年写的《东坡词说》文末,认为苏词“俱不许如此说”,自己“须先向他东坡居士后悔,然后再向天下学人赔礼”。苦海军长西席何许人?他尚且如此说,闲杂人等怎敢再说一个字?
一贯坚信:对苏轼,绝口不说才是正理。热爱东坡的人,一提他的名字,彼此交流一个眼神,相视会心一笑,才是上佳对策。
这位“天上的人”,热爱他的人那么多,研究他的人也多,而且研究得那么透,“古人之述备矣”。但人是人,我是我,一万个人眼中有一万个苏东坡,再思洒脱如东坡者,大概会说:“东坡有甚说不得处?”便也不妨一说。
苏东坡和水的缘分
东坡和水,缘分特殊深。
大概是由于他出生在四川眉山,“我家江水初发源”(苏轼《游金山寺》);大概是作为南方人,自幼感想熏染到“天壤之间,水居其多”(苏轼《何公桥》);大概是由于他和水特殊有缘,“我公所至有西湖”(秦不雅观《东坡守杭》),“东坡到处有西湖”(丘逢甲《西湖吊朝云墓》);大概是由于流水的美,与他的明快心性和艺术气质特殊契合;大概真的应了那句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东坡不但是一个仁者,更是一位智者。
东坡爱水。谈自己的文章时用水的比喻——“吾文如万斛起源,不择地皆可出”,他谈好文章的标准,也用水的比喻——“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得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后人用“苏海”来评价他的诗文,很恰当,也正对了东坡的脾性。读东坡文章,其迈往凌云处、畅快淋漓处、妙趣横生处、闲远萧散处,总要年夜家自己去体会,但最要体会的是那种像水一样的灵动、开阔和自由。
东坡多写水。他一写水,笔端就分外精神。前《赤壁赋》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等句不说,只看他的诗词,到处都有波光和水声。
且看他写湖:“江南春尽水如天,肠断西湖春水船”,“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水清石出鱼可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喷鼻香”,“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且看他写江河:“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更阑风静縠纹平”,“江涵秋影雁初飞”,“半濠春水一城花”,“霜降水痕收,浅碧粼粼露远洲”,“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岷峨雪浪,锦江春色”,“霜余已失落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隋堤三月水溶溶”,“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且看他写浪与潮:“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雪浪摇空千顷白”,“夜半潮来,月下孤舟起”……
且看他写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墨云拖雨过西楼”,“欹枕江南烟雨”,“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潇潇暮雨子规啼”,“雨洗东坡月色清”,“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雨已倾盆落”,“烟雨暗千家”……
且看他写溪:“照野弥弥浅浪”,“山下兰芽短浸溪”,“北山倾,小溪横”,“连溪绿暗晚藏乌”……
电视剧《苏东坡》(1994)剧照。
看他写激流:“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看他写泉:“雪堂西畔暗泉鸣”,“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劝尔一杯菩萨泉”,“但向空山石壁下,爱此有声无用之清流”,“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
水最大者为海,看他写海:“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水最微者莫过露,看他写露:“曲港跳鱼,圆荷泻露”,“草头秋露流珠滑”,“月明看露上”……
在人生末了阶段,苏轼进入了“天地之境”
东坡的诗从题材到风格都丰富,名作很多,只选几首来说,虽近乎以瓣识朵、由珠窥海,但个中有我理解东坡诗词的入口,聊记于此。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有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去世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昔日波折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行止不定,去留充满有时,留下的痕迹也必将在韶光中消逝,确实令人感到空幻而惆怅。但只要心里依然清晰保留着旧痕,则往事依旧在影象中鲜活;共同经历过“昔日”的人,只要彼此都“还记”那段往昔,则统统都成了可以分享的人生体验。
古人多说此诗“富有理趣”(周裕锴语),实在更可以从中领悟东坡的多情和蔼解(悟)。对“路长人困”“昔日波折”尚且如此恋恋不忘,则人生何事、何时、何种田地不可记取,不可回味?什么经历没有代价,没故意义?以是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我生百事常随缘”“人生所遇无不可”(苏轼《和蒋夔寄茶》)。重情而不执于情,于无趣处创造乐趣、领悟理趣——理趣有时候对诗意是一种威胁,但在东坡这里不成问题,他的觉得(感性)依然兴冲冲的,理趣只增加了对人生体悟的深度。
东坡对人生的热爱和对日常生活的强烈兴趣,超尘脱俗的肚量胸襟,加上擒纵杀活的笔墨本领,以是其诗常明净爽利而清澈,有一种透明的美感。写景者,如传诵极广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惠崇〈春江晓景〉》,如《舟中夜起》亦是,又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亦复是。状物者,如《东栏梨花》《海棠》皆是。
万不可去世心眼,只认定坡老单单便是写湖、写雨、写梨花、写海棠,定要看出此老心胸广、气候大,和大自然是够交情的真朋友。君不见同时期人带给他多少磨难与伤痛?幸而有大自然对他始终公正,始终善待。
以下两首诗最要对照参读:
出颍口初见淮山,这天至寿州
我行昼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全然写景,而心情自见。顾随对这首诗评价不高,但这诗实在好,尤其适宜念出来,一念,那种笔法流转之美,那种云烟迷蒙苦处苍茫之感,就都出来了。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去世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六月二旬日夜渡海》)
经历了人生的几番大起大落、无数煎熬和解脱,前诗那种不由自主、颠沛流离时的惆怅和迷惘,已经不见了,到了人生的末了阶段,苏轼进入了“天地之境”。
正如朱刚《苏轼十讲》所言,“一次一次悲喜交迭的遭逢,仿佛是对灵魂的洗礼,终于呈现六根清净的本来面孔。生命到达澄澈之境时涌自心底的欢畅,弥漫在朗月繁星之下,无边大海之上。”
“何似在人间”,“在人间”谈何随意马虎!
人间给了东坡太多的阴郁、恐怖、痛楚、无奈和酸楚。看到这位谪仙留在人间,到了人生的末了,没有仇恨,没有凄凉,了无遗憾,全无挂碍,而是这样得大解脱,得大圆满,得大光明,得大清闲,真是令人欣慰、震荡和冲动的。
从“我行昼夜向江海”到“天容海色本澄清”,生命的意义实现了,人生的境界如此圆满。
记录片《苏东坡》(2017)剧照。
苏轼生平留下四千八百多篇文章、两千七百余首诗、三百多首词,他的诗那么多,自然不可能每都城好。东坡写诗常常一触即发,而且写得快,他自己也说要快——“作诗遑急追亡逋,清景一失落后难摹”。
不但不是每一都城好,便是那些相称有名的,有时艺术上也不高明,比如《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听说是他平生得意的一首,每每写以赠人,我以为东坡“每每写以赠人”是真,但疑惑选这诗的缘故原由未必是“平生得意”,而出于手录诗词的“技能”考量:由于这首够长,七言28句,有196字,赠人如果写小字,选字数这么多的作品正适宜。由于全诗太不经意,感情浮泛,间有俗笔(比如以“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写海棠,既不幽独,又不清淑,意境全无,快不成诗了),明显酝酿不敷加熬炼不足。他才大,真任性,且一任到底。古人说苏轼“凡事俱不肯著力”,他创作状态一向自傲而轻松,结果好的就真好——出色且清闲,不好的就有点草率。
他是天才,什么都“不肯著力”,而“做诗应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顾随语),在杜甫凝神“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的韶光里,东坡早就一挥而就,然后饮酒去了。我辈终不能夺下坡公羽觞,让他再去考虑润色。况且许多时候,在他那样困苦绝望的处境中,“我写故我在”,靠着写诗、填词,大概还有给朋友写信,这位墨客才能活下来。还有什么,比让人活下来更主要的吗?没有。诗不是每都城好,打什么紧!
泥沙俱下又有何妨,那江河不是还在奔流么?
才华、英气、雅量、情思俱备的苏东坡,是词的解放者
终于要说东坡词。东坡所作词比诗少多了,但其词一样平常被认为是“此须生平第一绝诣”(陈廷焯语)。在我看来,东坡诗、词,紧张是主要性不同。读诗若不读东坡诗,虽有丢失,但可以读唐诗来大致填补;但读词若不读东坡词,哪怕读遍了晚唐、北宋、南宋的词……那丢失还是无法填补。
过去一提到东坡,就贴一个“豪放派”的标签,这个已经有不少方家力证其非,有的说“豪放”二字今古理解不同,有的说实在东坡能婉约亦能“协律”,有的则说当时根本不存在豪放派……但还是顾随说得最高兴:分什么豪放、婉约?根本是多事。(《苏辛词说》)
事实是:才华、英气、雅量、情思俱备的苏东坡,是词的解放者,他提升了词在文坛和社会上的地位,第一次让词和诗一样自由地抒怀言志,第一次在词中完全地表现了一个士大夫的全人格,第一次在词中表现了“浅斟低唱”和“盈盈粉泪”之外的社会生活和人生感悟。
东坡词,若论名气响,一阕“大江东去”,一阕“明月几时有”,是并列冠军。正如顾随所说,《念奴娇·赤壁怀古》“震铄线人”,最震荡,而《水调歌头》则“沦浃髓骨”,最动听。
对这两阕,朱刚的解读更进一层,值得把稳:前者之“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虽是一片无奈,但这无奈的多情之中,仍有未尝消耗的志气在。由于只有志气非凡的人,才会对过去了的非凡的历史如此多情”;而后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以解读为:“人间生活的本来状态便是不快意、不完美的,从来如此,也会永久如此。不但不该厌弃,正当细细品尝这人生原来的滋味。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十讲》)
两首《江城子》,一首“十年死活两茫茫”,一首“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沉挚凄凉,一雄豪旷达,都很著名,可不去说它。《蝶恋花》之“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万口脍炙,也不去说它。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内页插图。
坡公无人能及处,在于特殊善结又善解。凡文艺作品,实在每每都与“结”有关,也未必到“情结”的地步,但必有“心结”“思结”“感情结”,有所结,才发为作品。如今常说“感悟”,实在“感”与“悟”是两回事,作家墨客,由于感性发达更易深于情,以是感常常便是结,而经一番斟酌才“悟”,这是“解”。感得深,便是进得去。悟得透,便是出得来。这一番作为,并不随意马虎,有的人进不去,有的人又出不来。一样平常人要么不擅结,要么不擅解,高手常常也是一阵子结一阵子解,有时候结不深,有时候解不透。而东坡善结又善解,乃至一边结,一边解。他真是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
这不是天生的。天生解得开、透得出的人,哪里会有?
刚流放到黄州时,东坡的心情是非常凄凉的——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
又是寂落和孤冷的——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转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若有所待地“北望”,能不能“北归”却由人不由己;“拣尽寒枝不肯栖”,是有持守,但“寂寞沙洲”如何是长久安身之地?现实和精神的出路在哪里?这两首词,都是“结”,没有“解”。
若尽是如此,便是柳宗元,而不是苏东坡了。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看东坡如何结,又如何解,后半阕可以看得清楚。尤其“休对”,分明是一边结一边解了。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暮雨”“白发”是暗结,以“流水尚能西”“休将”明解。
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拍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怀营营。更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酒后夜归,进不了家门,这是现实中的小意外小困境,本不敷以入词,但是东坡的欲望,不是尽快进门倒头而卧,或者越墙而入用手杖对家童教训几下子,而是超越现实得失落计较和无尽尘世骚动的心愿。于是低处的结从高处豁然得解。
这一起最好的代表,恐怕是这一阕——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缓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东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顾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以“莫听”“何妨”解起,解在结先,随结随解,一起解来,末了已经不需解了,由于已经无结,到达超然物外之境。有人以为这是通达,实在不是,通达是原谅是气度,仍有是非,东坡已经放下是非;通达是不论境遇好坏均努力想开,而东坡完备超越了境遇。没有风雨亲睦天之分,境遇也无所谓荣辱穷通,统统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无所谓风雨,无所谓晴,人便在境遇之上了。这样“解”,真透彻。
此外,《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湖山信是东南美”)《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霜降水痕收”)《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等,也皆是这一起。
电视剧《苏东坡》(1994)剧照。
东坡当然有深情,但他不沉溺,沉溺就随意马虎钻牛角尖,东坡生平样样都会,唯独不会钻牛角尖,他有雅量有逸气,故不论是分别还是相逢,即事抒怀,总归于圆融朗润的高致。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斟酌今古,俯仰前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
算墨客相得,如我与君稀。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不应回顾,为我沾衣。
清郑文焯在《手批东坡乐府》惊叹:“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等气候雄且杰!
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散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不雅观止矣!
”
以下两阕也是风格清雄、意境阔大,兼豪放飞扬和浑融蕴藉——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
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人总以苏辛并论,归之于豪放一起,又多以东坡“大江东去”“老夫聊发少年狂”为证据,实在不然。就连顾随,虽指出苏辛“不得看作一起”,但也是拿“大江东去”来对照,说个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其健,实在,可齐稼轩”;实在以上三阕,其纵横之气,抑扬兼飞扬,刚健复柔婉,神完气足而自有远韵,苏轼都是辛弃疾的老师。当然,弟子未必不如师,大可并驾,乃至后来居上,但总要认他是老师,不可弄颠倒了。
行喷鼻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操心。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一阕许多选本不选,可能由于太纯挚了。实在这种天真的气息,澄净的氛围,虽然短缺一些弦外之音,但这是苏东坡本性里的纯挚和透明,非常清洁可爱。比较之下,那阕著名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倒真意思不大,所谓“和韵而似原唱”(王国维语),也不过说把一个章质夫彻底比下去了,这于东坡而言还值得大惊小怪?词本身意境狭小而感情空泛,顾随也说“直俗矣”,并不见东坡本色手段。
但是东坡之本色手段,尽在上面所说的各类——在清旷超脱,在洒脱自若,在圆融朗润,在抑扬兼飞扬,刚健复柔婉吗?又不止于此。还在一股仙气——有情有思兼其心自远,能将面前事写出天外韵。东坡每每因今昔变迁、人生短暂而思及时间和空间、真实和梦幻、过去和未来、此在和永恒,时时感想熏染到人生行旅的深奥深厚况味,更难得这铺天盖地的恍惚迷离,东坡竟还他一个铺天盖地:一天下的空灵,澄澈,光华流转,六根清净。
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如三鼓,铮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宅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天河。
试问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失落包。
这两阕,得一个“活”字,更占一个“仙”字。这股仙气,东坡实实有,辛弃疾实实学不来,也不必学。稼轩还自做稼轩去,东坡有一个便好。
东坡与米芾曾在扬州相遇,有一番令人忍俊不禁的对答。米芾对东坡说:众人都以米芾为“颠”,想听听您的意见。东坡笑着回答:吾从众。
如此便是苏学士明白教示了。若东坡问我时,我便答:众人皆以东坡为仙,吾亦从众。
本文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古典的春水》,标题为摘编者所加。
原文作者丨潘向黎
摘编丨安也
编辑丨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