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立

刘文立

人生如诗,又像歌。
享有诗与歌,文立在西席生涯之外又多了一处精神家园精神家园。
因而,我充足而清闲地在定命的旅途上前行,从不感到寂寞。

1943 年隆冬, 父母刘山鳌和彭瑞琴把我带到人间。
当时,日本匪贼肆虐神州大地,将千万同胞逼上了生离去世别的迁徙之路。
父母带着襁褓中的我,随着成堆的难民逃命。
此刻,我还能忆起慈母给弟妹们唱的“摇篮曲”:“日本鬼子的大炮,轰坏了咱们的家,炸去世了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破庙里挤满了一群无家可归的难民……”。
的确,念及双亲时,这首带着悲怆却平缓旋律的哀歌总在耳畔萦回。

诗与歌陪伴的人生我心依然第六部

稍大些,我在肄业小学和幼幼小学唱会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联络起来继续我们的父兄”,“伏尔加河边听长江水声,两大民族友情联络紧”。
上长沙市十一中后,走出小巷市井的顽童进入了广阔得多的知识空间。
譬如,在家时从窗外传来的收购破铜烂铁或挑河水叫卖的吆喝声,而今已被校园里大喇叭播放的《歌唱祖国》《敖包相会》《嘎达梅林》和《拉兹之歌》所取代。
此前,出于好奇和求知,我常钻进灵官渡那座幽暗的大庙中,站在几排长凳之外,听说书人用半文半白的湘方言讲《水浒传》《杨家将》和《白蛇传》。
而今,在中学的新教室里,老师在以普通话给我们剖析李白、杜甫、白居易、艾青、闻一多、臧克家、普希金和莎士比亚的诗歌了。

50 年代中期,语文分成了“汉语”和“文学”两门课。
这样,文立混沌初开就从“文学”课中读到了唐诗和宋词。
发下“文学”新教材,就从头看到尾,总想把那些诗词都记下来。
春游时,我与同学爱去河西的岳麓山嬉戏。
在山下清溪流淌、古木参天的爱晚亭,会念起“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上苍”;拾级而上,又默诵“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登至山顶的云麓宫,都不谋而合地高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了。
小玩伴还展开比赛,看谁背的诗词多。
直到湘江中已有渔火闪烁,近乎“月黑夜风高”的时分,“单于”们才赶紧“遁逃”出茂密的林间。

1957 年,长沙市十一中举办纪念十月革命 40 周年诗歌演唱会。
一位高中生朗诵了这首诗:“还是在母亲怀抱里的时候,一个童稚的梦想就铭刻心头,说是谁若能沿着那七色的彩虹走去,就能走进欢快的天国;有多少个雨后的傍晚,我沿着泥泞的田埂走向天边……十月的道路,便是人间的七色长虹……”。
我深受传染,从此开始学习朗诵。

那时,同窗好友段精求揭橥了一首讴歌苏联女英雄卓娅的长诗,得到全市中学生诗歌比赛的精良奖。
我常向精求请问,听他评述马雅可夫斯基、莎士比亚和拜伦,也试着写“分行的散文”。
59 年 3 月末,我写了一首赞赏为护厂救火而献身的女工向奇丽的诗,去参加全校的新诗朗诵会,没料到得到了创作和朗诵两个第一名。
从此,文立愈发热爱诗歌了。

市价东西方“冷战”,欧美的措辞文学被边缘化,文学青少年大多景仰苏俄作家及墨客。
当年,位于五一起的“中苏友好馆”常常举办诗歌朗诵会,我怎么都要挤进去听。
而且,我迫切地期待上高中,由于那时才开俄文课。
59 年秋,文立考入长沙市一中。
啊,终于能学俄文了!我很快就节制了它的根本知识,还与高尔基城一个中学生通信。
自己无知得可怜,却对“三湘四水”之外的天下特殊是苏联产生了美好憧憬。
为了让躁动的心静下来,高二时我写过一首小诗自励:“热爱故乡吧,游子的心,你千万别激荡!
未来奇迹的航程,要在港湾里决定方向。

拉板车时的刘文立

可是,由于交不起炊事费,60 年冬我只得辍学谋生。
从 10 岁起,文立便开始推板车,从搬运工手里接过浸了汗水的几分钱交给母亲,寒暑假未曾间断;我还带大妹去明日亲造纸厂做小工,乘机在废纸堆中找书看。
而本年夜多了,自己拖得动板车。
在街道搬运队的大半年中,我有幸同青年墨客易允武一起卖苦力。
就读武汉大学中文系时,这个大二学生揭橥了名为《宇宙诗页》的抒怀诗,与流沙河的咏物诗相酬唱。
结果,他头上也被罩了一顶“帽子”,不得已从长江畔返回了湘水边。
当时,墨客身穿破旧衣裤,腰间塞着一条毛巾,频繁地出入货栈和码头。
还记得,瘦长的允武兄拖着载有一捆捆钢条的板车,我用套在右臂上的一条粗绳牵引,两人肩并肩地往前挪动。
途中,他给我讲解朱自清在《背影》中白描的写作手腕;古诗词中的“诗眼”的揣摩,意境的遐想;中国当代文学中口语诗的起源和演化……。
在新时期,易允武以有名和散文大家而蜚声于报界文坛。
令人痛惜的是,饱经人寰冷暖的允武兄几年前已乘风归去,遨游于他在《宇宙诗页》里曾倾情地予以礼赞的残酷天庭。
现在,我常追怀这位指引过自己走上文史之路的启蒙导师,尤其在仰望浩渺星空的时候。

1961 年 9 月,我靠拖板车积攒的钱复学于明德中学。
文立只有薄被而无床单,用衣裤当枕头就睡在铁床的稻草上,冬夜冻得蜷缩成一团。
这一期间,我险些阅读过每期的《诗刊》和《公民文学》,并写了长篇诗评《浅谈郭老新诗的毛病》以及《清溪剪影》《谣谚零谈》等诗歌和杂文。
此外,还曾考试测验为新诗谱曲。
不过,我一贯主攻俄文,坚持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编写俄文辅导栏。
1962 年,我参加了高二年级的俄文比赛和高中部的诗歌朗诵比赛(朗诵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都取得了第一名,更武断了来年报考“北外”的志愿。
文立想以戈宝权为榜样,从事苏俄文学的翻译研究。
60 年代初,高中生的月口粮定量虽比普通市民多 3 斤,仍很不足。
放学后教室里无人时,我常饿着肚子高唱俄文歌:“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她有无数的野外和森林,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亲爱的朋友,我们都爱列宁山...从高高山上,我们瞭望四方……”。

那时,一部苏联电影的主题歌在高中毕业班传唱,沁入了我的心扉:“当年我的母亲,通夜没合上眼睛,伴我走遍家乡,为我一起送行;在那拂晓的时分,她送我踏上迢遥的路程……”。
我爱唱歌,爱读诗。
田间在《给战斗者》中的名句“在诗篇上,战士的坟场,比奴隶的国家,要温暖,要通亮”给自己以奋进的勇气。
我常背诵贺敬之的《放声歌唱》:“东风,秋雨,晨雾,夕阳...桃花,南方,雪花,北方……我走向黄河,我走向长江”。
而险些每一天,我都会“放声歌唱”《黄河颂》:“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金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
实在,少年歌者是在抒发追求空想的情怀。
顺应时期主旋律,我阅读了许多歌颂革命奇迹的诗文。
而主题相似的大量习作,也涌如今文立的纸质粗糙的日记本上。

1962 年暑假,我向省公民医院供应烧煤用的黄泥,还是为了上学交饭钱。
我与好友谢慰民互助,有时也单干。
我俩在城郊一处小山丘挖出黄土后装进两个大竹筐,一拖一推地牵引板车经由一条便道向城中走去。
烈日下攀爬浏城桥的高坡时,年青人划出了一个个“之”字形,深弯着的身躯险些紧贴发烫的路面,一步一叩头,一叩头便掉下一滴汗。
从浏正街下坡时,我会哼起《三套车》里的“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还有《拉兹之歌》里的“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命运虽如此悲惨,但我并没有一点儿悲哀”。
50 天里,我的上身因暴晒而换了两次“表皮”。
1963 年 1 月,为了拼凑高中末了一学期的饭钱, 我要求学校让自己来运走食堂的垃圾。
寒风嗖嗖,冷雨潇潇,热汗透过背心渗入了旧棉袄,我又牵引着板车沿湘江边朝城北的废物场迈开脚步。
拖车人不再哼歌,由于俄文句型、历史人事及古文段落,正伴随胶皮木车轮的滚动在脑海里不断地重现和交织。

1963 年 5 月末,我领了考生志愿摸底表,急速将北京外国语学院俄文系列为第一志愿。
随后,接到老友张白影寄自武汉大学的信,劝我将中山大学外国措辞文学系改作首选。
当日下午,文立在湘春街路口的湘水畔流连。
我凝望着穿梭于江面的帆船,北上还是南下,仿佛想得到这条母亲河的启迪。
末了,在碧波浸漫的一片沙滩上,我用赤脚工致地书写了“中山大学”的字样。
高考前一天,餐票告罄。
幸好,傍晚爹妈送来了及时雨。
严厉的父亲少有地在柔声中将两元钱塞到儿子手上,作为高考的饭钱。
二老没说什么,转过身便消逝在阴暗的路灯下。
首日上午考作文,题目为《唱国际歌时所想起的》。
我不假思虑地挥就了一篇两千字的抒怀散文,取材于英烈传记及诗词,还塞进了本人习作里的某些排比句。
午饭时,我给自己褒奖了 1 毛钱的“喷鼻香干子炒肉”,以为余下的各科都不难了。
高考过后,只得离校。
当年,我们家有 8 口人挤在一个放了3 张大床的房间里,没有自己的铺位。
夜里,我就卸下一块门板睡在屋檐下,望着星空做大学梦。
清晨,则跟随大弟到一个砖场做工。
8月 14 日下午,文立接到中山大学的录取关照书。
闻讯后,母校明德中学免掉了我欠缴的 5 元饭钱;大姐邮寄了路费,二姐赠予了蚊帐,三姐面交了衣物和粮票;“右派”舅舅彭瑞泉也给了我毛巾、肥皂和牙膏。
这时,我结识了考入化学系的程不吾,约他同赴中山大学,从此引为石友。

1963 年 8 月 28 日,妈妈送我往广州求学。
我已买好半价的慢车学生票,花去 5.6 元,口袋里剩下 7 元。
午夜时分,母子来到车站广场。
文立左手提着一口朱漆木箱,装了旧衣裤和日用品;右手夹住一口木质“肥皂箱”,里面是俄文书及辞典,还有诗文习作和日记;霸占了全体后背的,则是一张有裂痕的草席裹着的破被褥。
在一盏路灯下,娘俩与程不吾及其母亲相逢。
程伯母见状问道:“刘同学怎么就这点行李?”我没吭声,妈妈却随口答道:“我崽的大件行李早就托运了。
”分别时,我在母亲闪动的眼神中看到了真切的祈盼,还有明显的焦虑——她知道儿子身上的钱仅够半个月用饭。
她抓着我的手说了几遍:“到了学校,快去申请助学金”;“立伢子,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我拜别老人家后,平生首次登上了南行的列车。
途中,我将脸紧贴在半开的车窗上,回顾慈母的话,她的那种眼神。
与生养了自己的这片故土告别,我望着向退却撤退隐的山水和农田,右手伸到窗外,听凭那夹带了煤烟的凉风久久地吹拂。
文立一遍各处唱着:“当年我的母亲,通夜没合上眼睛……在那拂晓的时分,她送我踏上迢遥的路程……”。
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上,自己又有过几次主要的机缘。
无论拖家带口地奔忙于京广线,还是孤身一人羁旅在他乡——莱蒙湖旁、塞纳河边、地中海西岸或圣劳伦斯河口,当火车离站或是飞机腾空,我都会唱起这首出于自己肺腑的歌。
每到此刻,热泪如多年前那样又湿润了双眼。

1998年5月4日参加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活动

慢车走了 26 个小时,才把文立带到陌生的羊城。
8 月 30 日上午,我愉快而好奇地踏入了郁郁葱葱的康乐园;在高班同学李逢森的激情亲切引领下,前往外语系报到。
哪晓得俄文专业停办,自己被分配到法文专业。
开学两周后就没餐票了,向同班的丘一剑借了两元钱才熬过了几天。
9 月 19 日旁边,我得到了炊事费全免的乙等助学金;金额为每月 12 元,整年总计相称于 300 个农人所交的公粮数。
我感激至极,由于在大学阶段都有饭吃了。
此时,不由得想起自己从小学三年级起所经历的困顿和艰辛;在霜冻中和烈日下推拖板车的场景,又在脑际浮现。
于是,文立暗暗赌咒:“我要对得起国家,绝不能辜负公民的造就之恩”。
我封存了俄文文籍,全身心地扑到法国的措辞和文学上。
随着课程的推进,我很快就已移情别恋:阅读的兴趣从普希金、托尔斯泰、高尔基转到了雨果、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爱唱的歌从俄文的《伏尔加舟子曲》和《列宁山》变成了法文的《马赛曲》和《月光下》。
在我的心里,戈宝权已隐退,傅雷则成了新的学术偶像。

60 年代中期,文立把最宝贵的青春岁月留在了中山大学。
我牢记母亲的叮嘱:“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我有自知之明,只能以勤补拙下苦功。
天刚亮,我就在宿舍旁的树林里和翠竹旁开始了晨读。
周六傍晚,昔时夜家背起凳子三五成群地前往校园的电影广场,自己却常夹着教材词典溜进一片漆黑的传授教化楼,拧亮了一盏孤灯。
星期天于我,则多为“星期七”。
大学期间我从没有寒暑假的不雅观念,仅回过一次故乡,也是由于无钱买车票。
由于父亲曾在叔外祖父兴办的企业里当过部门经理,以是文立“根不正苗不红”。
而今,自己又如此发奋攻读,在那个鼓吹“政治挂帅”的年代,给人留下了“只专不红”的印象。
为此,我受到了批评和教诲。
背着这样的“精神十字架”,我在外语系苦学过 5 年——即便文革中也未间断,由于在公开场合早已改学法文版《毛泽东选集》和“语录”了。
1966 年夏至1968 年夏,法籍西席 Henri Rognon(罗勇)看大字报要人陪同。
我成为他的固定译员,练就了纯熟的口语。
那时,外语系弥漫着“文攻”的硝烟和“武卫”的杀气,我干脆躲进就读于物理系的至交黄珂的宿舍长住,潜心读书。
在日记里,我将李煜词《浪淘沙》中的“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改作“金剑岂沉埋,气壮蒿莱”,借以励志。
我迫在眉睫地偷读了诸如《悲惨天下》《九三年》《茶花女》和《曼侬•雷斯科》等法文名著。
同时,文立还向英文专业的同学李瓈和汪念郴乞助,给我上课或供应书本,自学二外。
就读中山大学的年代,通过各种书刊的阅读和不同讲座的旁听,我将专业的范围从措辞文学扩展到了文史哲大领域。
我常哼着一首法文歌: “Il était un petit navire qui n’a ja,ja,jamais navigué ,qui n’a ja, ja ,jamais navigué .”(他是一艘小船,从来没有远航过,从来没有远航过。
)当年,我虽无断餐之虞,却苦于无钱购书。
广州外文书店来我系设点发卖时,有些词典让自己爱不释手。
我当即退掉饭票或向老师借钱先买下,然后向三个姐姐求援。
1965 年暑假,我为学校的一个基建工程挑了 3 个星期的土,用挣来的 10 多元去买影印版法文工具书。
63 级的同窗真好:黄庆升帮我缝补带补丁的被单;蔡济美给我理发;“一对红”杜桐华鼓励我在政治上求进步;李佐淇见文立实在衣冠不整,连无领笠衫上还有小窟窿,便主动借给我两件像样的衬衣——记得这是在 1966 年 4 月,我被派到广州国际旅行社当演习翻译前夕。

1966 年 11 月,我参加一支“步辇儿串联队”前往闽赣苏区。
路子赣州,我在一堆待销毁的“封资修”书本旁转悠,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那时,清晨出发前全队先集中学习“红宝书”中的几条语录,然后可各自登程,晚上再会合。
如此安排对心有旁骛的人非常得当。
我便独自行军,把“红宝书”塞进挎包里,边走边读“不红的宝书”《唐诗三百首》。
几十天里,文立神游于千年前的贤哲仙圣之间,真是愉悦极了。

1968 年 8 月,我和大批毕业生被遣送至汕头牛田洋军垦农场。
在潮阳县河溪乡海边,大家从早到晚劳作,春夏秋种水稻,冬季挑土固大堤。
文立从小就饱受重体力活的洗礼,倒也无所谓。
可是,挚爱的专业学习中断于有为之年,令我黯然神伤。
有一天,“女生连”与“男生连”隔着大片的稻田干活。
霎光阴,我陷入了柳永词中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的惆怅情境。
那天晚上,在大堤上用竹条和稻草扎盖起来的营房里,有位日后成为公民日报的姚同学,与我凑在一起,禁不住都轻声背诵了这首《八声甘州》。
念到“……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时,两个学子在阴暗的灯光下四目对视,会心地苦笑了。
工余,文立常躲在蚊帐里打动手电读法、英文书。
唉,大堤上草棚里旁边两长排蚊帐之中的一顶——自己仅有的“私人空间”——实在是太透风了。
终于,我遭到了举报。

那时,在一同接管“再教诲”的学生之间,常常展开相互的揭破和批驳。
虽然我白天一贯出满勤,仍得为此在班会上做检讨。
不久,在全排晨训列队时,我又受到一位学生干部的公开训斥。
他将文立先前的“只专不红”与目前的表现相联系,再度予以厉声的批驳。
我低下头,做洗耳恭听状。
可是,心里却想,我们曾在同一个班从字母开始学法语,在同一幢红砖宿舍里朝夕相处达 5 年之久。
而今,同一个班的学友又在南海之滨劳改。
每天清晨,我们都举着“红宝书”齐声敬祝“万寿无疆”,然后耕耘在同一片海田里,挑土在同一条大堤上;收工后背着农具归来,都居住于同一个草棚中。
既然如此,为何要这般……。
我不得其解,便默念起“煮豆燃豆箕...”那首诗来。
当天晚上,我溜出草棚,来到一段断堤上,想独处一下子。
是夜,生于海上的那轮明月,全然消逝了。
此刻,面对无边黑幕笼罩之下的农田,文立呆望着连几颗疏星都被阴云掩蔽的夜空,已不知自己究竟何所思,何所欲,何所为。
我只感到莫可名状的心痛袭来,凌晨列队时强行噙着的冷泪,再也抑制不住了。
末了,我想出了一剂药方以“自救”。
过了几天,我托人在汕头买了一个曼多林琴。
收工后一回到草棚,文立便“却坐匆匆弦弦转急”,不断高奏“语录歌”,让乐音传遍了全排的营房。
从此,再没有人来批驳自己了。
可是,我感到难以终日。

1970 年 12 月,在农场的“磨炼”总算结束了。
根据“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我由南向北再过金鸡岭,复归久违的长沙。
在湖南省“四个面向办”报到时,一位女干部对我说:“组织上决定派你去教书。
”我当即回答:“好,我乐意当老师。
”实在,从在中山大学上二年级起,这便是自己不变的职业追求;不过我想留校,由于课余能从事翻译研究。
71 年初,我开始在周南中学教英文。
那时,英文教材里充斥着“语录”和“敬祝...万寿无疆;打倒帝修反...;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等用语,常用词汇和基本语法却很欠缺。
我和同事都清楚,此种教材根本无用,但“臭老九”们谁敢说破“天子的新衣”。
作为班主任,我还带学生“学农”即到公民公社插秧,“学工”即在印刷厂上班,并为在建的湘江大桥运土。
领着 40 多个少儿,我边干活边思忖:“啊,又重操旧业了。
可惜有强项用不上。
”幸好,长沙铁道学院为在非洲援建铁路而新设了外语系,73 年春调我去教法文。
文立自傲地投入到法文精读和口语的传授教化中,受到了学生的欢迎。

当时,高校未评职称,我于 74 年被确定为“主讲西席”。
看到苦学来的法文能传授给“工农兵学员”,真高兴。
然而,心底的“康乐园之梦”仍是黄粱一枕。
1975 年,我冒昧地投书商务印书馆,表达了翻译社科书本的意愿。
我得到并填写过一份译者简历表,但此后再无下文。
步入中年,时不我待,遂在教余攻读一门“封资修”色彩较为淡薄的专业——法国史。
除了阅读通史和传记,我还靠《参考》整理出关于法国历史和政治的大量剪报,并试译《印度支那的征服》一书。

看来,苍天真不负有心人:1978 年规复研究生制度,我得以报考北京大学历史系天下史专业。
那年秋,我踏入仰慕已久的燕园, 在一代宗师张芝联的辅导下攻读法国史。
毕业后,我于19 8I 年冬被分配到武汉大学法语系,既教书也编辑《法国研究》。
多亏在北京大学的深造及熏陶,自己拓宽了学科领域及人生视野,不仅提高了传授教化水平,也能严谨地致力于史籍译介和论文撰写。
80 年代中后期,文立还在日内瓦大学历史系两度留学深造。
期间,我紧张研究法国史,与法国和瑞士的史学家互换和互助,兼事《瑞士中立史》等书的译注。
校长刘道玉和系主任王德华都关心并支持我的事情,同事均很友善。
只管如此,我仍想在一个专门的法国史传授教化岗位长进献所长,恰好中山大学历史系有这样的须要。

1991 年隆冬,在一场纷飞曼舞于长江两岸的瑞雪中,文立与珞珈山和东湖水惜别,携家南迁。
我本是麓山下湘水边一粒细微的种子,多年前允从命运的风帆飞越金鸡岭,飘落在珠江之畔。
南国的最高学府里,自己被造就为一株小草;继而又移植于几处文化沃土,蜕变成一根竹子。
重返中山大学时,文立禁不住追怀既往,思虑来日。
我在母校度过了“春华”的韶光,复归时已附近“秋实”的盛季。

而今,在康乐园的绿树丛中和青草地上,这根竹子居中而立,上仰苍翠松柏,下荫芬芳芝兰。
啊,吾生欣幸,有此殊遇。
这逻辑学人自然而然地意识到,应该尽其所能地报答如此善待过自己的教诲界了。

于是,像张芝联师长西席当年在燕园中言传身教那样,除了讲授天下当代史外,我集中精力在康乐园里培养法国史研究生。
这是一项适宜于自己的奇迹。
文立怀着“回报社会,完善人生”的心愿,乐此不疲,迄今已逾 20 载。
我在历史系创办了作为“二外”的法文班,吸引中山大学、华南师范大学和暨南大学的精良本科生参加;除自己上课外,还利用本校法文系和校外“法文同盟”的渠道,提高他们的听说读写能力。
我采取法文原著讲授的法国史课程,均向以上三校的历史系研究生开放。
随后,我又经多方联系而取得法方或中方奖学金,将个中的佼佼者推举到法国高校,在里昂、巴黎和佩皮尼昂攻读第二硕士学位或博士学位。
受益于法国驻华使馆和驻穗总领事馆、瑞士文化基金会和加拿大驻华使馆的互助和捐赠,我建立了一个史乘期刊资料库。

在历史系的永芳堂,我有一间办公室。
在那里,书架中险些全是法文文籍,电脑边凌乱地堆放着中西文词典。
文立终日身处此地,桌旁围着几个学生。
春去秋来,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及博士后,身背挎包不断地出入这间办公室。
6 月或 12 月举行的论文答辩会过后,他们又来此与导师躬身作别。
现在,脑海里时常重现一张张青春的脸庞,一个个健美的身影。
的确,迎新晚会和毕业仪式,师生平日的相处,教室上的提问和答疑,近年来“伊美尔”和短信的互换,学生在学位论文“后记”里的阐述,凡此均不乏让我难以忘怀的场景及细节,令人冲动的问候或留言。
在欣慰的回顾里,这是本人所器重的一部接一部的“电视连续剧”。
说真的,各行各业中,唯有终生从教的人能享受到一种如此美好的特权,能同可爱的青年人长年相伴。
始终地,“岸草那么青翠,流水这般嫩黄”;永久地,“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西席的职业人生——不管自己乐意与否——也是一届又一届学生一个章节接一个章节地翻阅的“连载式实录”,又是从头到尾向小范围内的读者群体发行的“章回体传记”。

年复一年地费力耕耘于一块小小高教园地,我感想熏染到了自己漫长西席生涯的代价。
在文立有幸执教或辅导过的学生中,多名本科生、3 名硕士生和 2 名博士生源于生我养我的“三湘四水”;3 名博士生来自造就了自己的中山大学外语系;1 名博士后来自造就了自己的北京大学历史系。
回忆1963 年 9 月评定公民助学金时自己立下的誓言,我会笑一笑。
是的,从 1971 年初分配至长沙的周南中学,随后在长沙铁道学院和武汉大学任教,直到 2012 年 12 月在中山大学送走末了一名博士生,我这个从小爱好诗与歌的人,热心地向社会奉献了一支悠长而朴实的“师歌”——“西席之歌”。
而无论自己身处何地,在内心深处共鸣的诗与歌始终都伴随着我,并由于某些境遇而外化为一种意念或情境。

确实,文立虽徜徉在泰西史领域,对父母之邦和民族文化却无比热爱。
我的诗情,每每激荡在西北边陲和中原沃野, 漂浮于丝绸古道,高昌长安,洛阳龙城,武林建康……。
我的诗心,常常飞入一幅辽阔无垠的诗词加幻影的画屏中,时而盘桓于昆仑山下,古长城上,黄河之滨,长江源头……;时而又停泊在京华的故宫,敦煌的洞窟,曲阜的孔庙,南岳的寺院……。
我吟咏迁客骚人的不朽华章,抚今怀古;自己的幽思和情韵还如同一缕又一缕游丝,渗入到无定河边,秦淮河边,黄鹤楼中,滕王阁上,苏州城外,乌衣巷里...。

文立在他乡的游踪,既与从事的专题研究干系,也属于个人的求真之旅。
为撰写《法国革命前后的旁边翼》搜集资料时,我去过塞纳河边的巴士底广场、拉雪兹神父墓地、蒙马特尔高地、先贤祠、波旁宫和巴黎圣母院多次,流连沉思良久。
译注《瑞士中立史》的一年中,我专门察看过四州湖畔的格吕特利——瑞士联邦的摇篮。
在莱蒙湖旁,我参不雅观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还荣幸地拜会了居于日内瓦近郊的斯诺夫人,喜获她题赠的《红星照耀中国》;我又寻幽访胜,探索过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和卢梭留下的踪迹。
在泰晤士河边,我就近旁的威斯特敏斯特教堂、国会大厦、白金汉宫和海德公园不断遐想,“日不落帝国”的某些历史景象仿佛再现面前。
在圣劳伦斯河口,我回顾了法英殖民主义者在北美的长年争斗;瞻仰林肯纪念堂时,我坐在堂前广场上思考过合众国的创建和扩展。
立于佩皮尼昂海滨,我以史学家的情怀感叹过两千年前“地中海帝国”的盛衰,并试着盘点希腊-罗马文明留给人类的遗产。
为了感想熏染东西欧的差异,文立于 1990 年盛夏乘火车从日内瓦出发,穿越北阿尔卑斯山脉从伯尔尼到维也纳,再经布达佩斯、基辅和莫斯科返抵北京,沿途稽核了 20 余天。
在维也纳和布达佩斯,我与许多学人就骤然动荡的东欧展开过谈论。
在莫斯科,我真切地感想熏染到了一场剧变降临前的某些征兆。
其时,自己少儿年代仰慕过的赤色大联邦正处于瓦解的前夕。
红场上,面对东正教教堂,文立在列宁墓前又轻唱《共青团员之歌》和《伏尔加舟子曲》;还哼着“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她有无数的野外和森林”,并忆起“十月的道路,便是攀登上天国的长梯……”。
在一首苏联名歌赞颂的“天下的希望,俄罗斯的心脏——我们的都城莫斯科”,这名中国学人带着诚挚的久远回顾和严明的现实思考踯躅街头,向自己心目中那个呈现过七色彩虹的年代做末了的告别。
我走进克里姆林宫附近的大国营商店,见到市民在只有数种大略日用品的货柜前排起了长队,他们神采凝重而秩序井然。
有个英语游客想把此景此情拍下来,一位中年男子立立时前,肃静而礼貌地将他的相机按了下去……。
在横穿西伯利亚的铁道上,一丛丛低矮的白桦林和一座座简陋的农舍,亲切地从面前闪过;还有贝加尔湖,比自己熟知的阿尔卑斯山下的莱蒙湖更为清澈……。
这次浮光掠影的苏联之行,多少圆了文立自幼的“俄罗斯之梦”。
后来,我在一首题为《学旅》的诗中写道:“康乐园里再云游,时空剧目演春秋。
湘水北流探远海,麓山南眺寻蜃楼;东俄难允轻帆泊,西欧易许远客留。
长京汉穗沧桑历,日暮望乡不知愁。

中年往后,我爱听蒋大为、杨洪基、关牧村落特殊是德德玛的歌。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典永不忘...隔山隔水永相望”; “啊牡丹……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冰封大地的时候 …… 东风吹来的时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春的岁月像条河……一支蹉跎岁月里追求的歌……一支难以忘怀的歌”;“光阴留不住风华少年,岁月沧桑,才知人生路”;“望不尽,连绵的山川 ……轻轻牵走影象的长线,流落的白云唤起我眷恋,梦里常涌现故乡的容颜,阿妈亲切的背影仿佛在面前”; “在那云雾弥漫的大地上,我从你怀里来到人间…….你给我播下人生的希望……当我纵目望远方,泪水中闪动着你的身影”……。
在这些震荡其心魄的歌声中,文立清晰地回忆起,岳麓山和湘江水,长沙城里自己推拖着板车用赤脚丈量过的街巷;长青的康乐园,一片片幽深的树林和一处处伞形的翠竹,我晨读至喉咙沙哑的小径从中穿过;在中山师长西席铜像的围栏前,我常触摸的那些无言的石柱;未名湖中,映衬在水里的树影和塔楼;燕东园里,我去过多次的张芝联师长西席的简朴寓所;壮不雅观的珞珈山,镶嵌在山中的一排排整洁的斋舍,盛开在山下的一簇簇残酷的樱花,还有那片波光粼粼的东湖水……。
诚然,个体的命运难以规避所处时期的挟制。
在延长至牛田阳农场“劳改”的大学岁月里,文立在精神上而不是体力上有过某些苦涩的经历。
此外,自己目睹与闻过不少名师大家的坎坷与苦难;此辈精英谢幕人生前的情状,或者说他们作别尘凡的办法,尤其让人唏嘘扼腕。
现时,多年前的忧伤与骇愕仍隐把稳田。
抚今追昔,微小的一己会感到一丝丝无奈和一阵阵凄凉。
每念及此,文立便近乎本能地以诗词的吟诵来淡化那层积淀于脑际的阴霾:“啊,东风,秋雨,晨雾,夕阳……我走向黄河,我走向长江”;“大漠长河,天涯海内;齐歌鲁酒,楚国幽州;秦月汉关,风烟城阙;仙乐浔阳,悲鸟蜀道;晴川芳草,骤雨兰舟;巫山玉露,秦岭蓝关;长安渭水,并州桑乾;楼兰洞庭,长亭松岗;落日浮云,星垂月涌;林花凤阁,玉宇琼楼;芳心冷烛,夜雨西窗;寒灯落叶,冷月诗魂……”。
特殊还有先贤太息过的“春蚕到去世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和“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常给我抚慰和勉励,每当自己在传授教化中因困倦而懈怠的时候。

留恋地告别自己的西席岗位之际,文立尤为铭记父母刘山鳌、彭瑞琴的养育深恩,是他们把自己送上了从教之路。
严父尤其告诫我认负责真干事,规规矩矩做人。
我感激岳父母黄瑞麟、周范群,他们始终视我为亲儿子;作为资深的语文西席,范群老人也是半子的良师良朋。
我多谢贤妻砥平一贯以挚爱和劳苦支持了我的奇迹;我在外连续学旅之时,是她艰辛地造就着独女蔚蔚。
我怀念并感谢长辈彭瑞强、魏华实、彭瑞泉、周善群、周乐群,还有文芳、文卉、文菲、文川、文芬、文英、文全、程缄三、许振寰、柳树诚、黄林、黄家建和黄家纪等姐妹兄弟。
文立在几个求学的阶段中和几个做事的岗位上,与一批又一批友善的同窗同事相处,个中不乏值得怀念的外国朋友。
我难以逐一列举其名,只能在此献上自己的一首小诗:“人生乃奔马,驿站接驿站;旅途多新知,旧雨终难忘;依稀梦相逢,晓风杨柳岸...”。

2008年7月8日,在法国驻广州总领事馆获颁法国“教诲骑士”勋章

在个人经历的回放中,穿越时空的隧道重返自己西席生涯的出发点,40余年间与长沙、武汉和广州三地数以千计的学生的相处,在脑际形成了一幅幅多彩的画面,面前浮现出一幕幕鲜活的情景。
我尤其记得他们中的许建元、刘小姗、黄定宇、张森宽、欧阳日平、史行通、熊定国、刘逢雪、李金良、袁新华、黄燕飞、范红艳、董海樱、朱亚鹏、邬恺山、杨令飞、张庆海、蔺志强、曾晓阳、郭丽娜、肖玮、曾伽、陈莉、陈静、黎拥华、顾冷冰、罗燚英、周小兰、张晶晶、谭欣欣、谢欣、岑丽春、苗清俊、王玮、王凯、陈龙、丁华灿、康波...而今,在珠水之南的华南新城的江边,带两个孙儿玩耍成了文立新的日课。
我抱着两岁多的大宝璟烨坐在石栏上,看一艘接一艘的小艇推开水浪,向前驶去。
他也会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童车里的小宝璟潇,则睁开通亮的大眼,好奇地对着蓝天和白云微笑。
我依然爱唱:“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金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当年我的母亲,……在那拂晓的时分,她送我踏上迢遥的路程……无论我走到哪里,最难忘母亲慈祥的笑颜”;“……让我们回顾起年青的时候,当年的歌声又在荡漾”;“青春的岁月像条河...一支蹉跎岁月里追求的歌……一支难以忘怀的歌”; “……从远古走到本日,你就像不灭的信念;把我的爱献给你,把我的祝福留给你,祝福留给你……”(编辑:周修文)

刘文立,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法国史研究会副会长。
著有《法国革命前后的旁边翼》《工业革命中的法国社会 (1814-1848)》。
译著有《法国史纲要》《法国现当代史》《瑞士中立史》《瑞士简史》《移民难民在瑞士的历史》。
参编《法国通史》。
2008年获法国 "教诲骑士”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