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1

暮春时节,来到了桐庐
到时是下午,在住处稍事休整就到了晚饭时分。
晚饭是在船上吃的自助餐,自助餐意思不大,当然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看在眼里的视觉餐:江景。

江是富春江
富春江和钱塘江本便是同一条江,只是在不同地段各有别称。
这环境有点儿像是家里人唤乳名,离了家门才被叫官称。
从建德的梅城镇到萧山的闻家堰这段就叫富春江。
其间流经桐庐和富阳,桐庐是上游——就想起来,我第一次在船上游富春江是在2010年,去富阳领首届郁达夫小说奖。
因《富春山居图》的如雷贯耳,对富春江我自是早已久仰。
那次算是最初的机缘,且这机缘是由于郁达夫小说奖,真是令我愉快不已。
清晰地记得游江是在白天,江面上一片苍茫浩荡。
正值初冬,冷是冷的,但也游得兴致勃勃。
寒风凛凛中,我们穿着羽绒服在甲板上各种合影,合够了就进船舱里谈天说地。
还有一件特殊的事:某天晚上我和迟子建——后来我叫她迟子姐姐,看了一场电影。
为了电影票的买单权,我俩还打了个赌:猜票价,谁猜得靠近谁买单,结果她赢了。

乔叶江上往来人

吃过饭,闲话了一下子,一行人来到船顶的大平层。
虽是看夜景,却还是在瞬间链接到了十几年前的影象。
不由暗暗感慨:年华如流水,流水却似往昔。
似往昔的还有江风的气势。
这样开阔的江面,两岸又是山,无论如何都是会有风的,且不会小。
两岸的残酷灯光映照着江水的波流,神秘且深邃,正合上了杜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情境。
实在有没有星月都不妨碍这情境的要义,这难以言喻的要义古今相同。

就想起郁达夫师长西席在《钓台的春昼》里夜访桐君不雅观的片段来:

“……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爽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光,也星星可数了。
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
这时候江面上彷佛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多少很多多少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船稳稳地走着。
忽然有人指着远处说:那是严子陵钓台。

看得不甚分明。
之前但凡和朋友们聊起桐庐,险些所有人都会说,到桐庐的话,你一定要去严子陵钓台看一看。

好在还要住几天,那就去看一看。

2

《钓台的春昼》揭橥于1932年,记叙的是1931年的事。
算算距今居然已经将近百年,真是不堪回顾。
郁达夫师长西席生于1896年,写下这文章时年方35岁。
这写于浊世的文章气息很是杂糅,既旷达又沉郁,既放肆又伤感。
而时时荡出的抒怀笔墨,又有着国画般的韵致。
如这些句子:“……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薄暮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社高楼上借了一宵宿。

这文章我以前粗粗读过,这次细读,尤其是在桐庐细读,才有了些微切肤之感。
首先让我新鲜的是“养花天”这个词,原来只以为美,特地去网上查了一下,才知道是有典故的。
五代时郑文宝《送曹纬刘鼎二秀才》有诗句:“小舟闻笛夜,微雨养花天。
”明时杨慎《丹铅总录·时序·养花天》也有表明:“《花木谱》云:越中牡丹开时,赏者不问疏亲,谓之看花局。
泽国此月多有轻阴微雨,谓之养花天。

这意思是景象不晴朗,将要下雨或者已落微雨,就可以算是养花天吧。

我们去钓台的那天也是个养花天。
依然是乘船,不过这船却是快船:小游艇。
话说回来,快虽快,因心中无事,便也可以赏慢景。
陪着我们去的是桐庐本地的学者吴宏伟师长西席。
一起上他俨然一枚金牌讲解,讲碑志,讲摩崖,讲楹联,讲石雕——《桐庐石刻碑志精粹》便是他主编的。
除了严谨的正史,还时时花插着历朝历代的名人诗词和各种传说典故。
虽滔滔不绝,却没有废话。
所有的信息都是本土的历史文化,能觉得到这些都已经镌刻在了他的精神基因里,因此才能够倒背如流,出口成章。
听着他恳切诚挚的讲述,能体会到他沉稳沉着的外表下对家乡这些珍宝的倾情热爱。
他说他从年轻时就开始做研究,这辈子也就做这点儿事了,就想把家乡的这点儿事只管即便弄明白。

但懂得的人都清楚,“家乡的这点儿事”又是多么丰饶的事,更何况这里是桐庐呢。
据粗略统计,仅唐宋就有五百多位著名诗人为桐庐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诗,李白、孟浩然、王维、孟郊、白居易、范仲淹、苏轼、陆游、朱熹、杨万里、司马光、李清照……都有。
若拿这些诗词当文学财富来比的话,桐庐拥有的这些古诗词可谓是一笔数目惊人的大额存单。
个中范仲淹的脱手最为豪迈,挥就《洒脱桐庐郡十绝》。
不是一首,而是“十绝”,是妥妥的一大组诗,其意境清美旷达自不必说,不过让我亲切的是他的另一首小诗《江上渔者》,这诗我小时候就会背: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琳琅满目的佳词丽句里,李清照的《夜发严滩》十分特殊,她不绘景,也不抒怀,而是率直锐利地指向了沉浸于名利中的世俗之人: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师长西席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在养花天的微雨中,我们上了岸。
这细绒绒的微雨,连伞都不必打。
随着吴老师,我们看了碑刻,拜了严子陵。
雨天不便登更高处的钓台,也就闲闲地逛着,闲闲地谈天,闲闲地拍照。

人还挺多的,想拍张空镜还要瞅机遇。
游客们来来往往,我们隐于个中。
这一刻,我忽然想,如果真的在这里做一个隐士,会是什么环境呢?

3

我不识隐士。
隐士对我而言,只能是一种想象。
既是在桐庐,严子陵的故事不必赘述。
最早的隐士是许由吧?他洗耳洗得名满天下。
武王灭殷后,伯夷和叔齐隐居首阳采薇而食,双双饿去世。
作为高节守义的典范,他们曾被视为无可争议的模范。
不过后来者的态度逐渐丰富起来,有不雅观点认为他们的隐居避世以至于末了自殇是成小节而失落大义。
我老家也有隐士,是著名的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这规模是不是可称为隐士团队?和他们时隔不算太久的陶渊明在隐士之名上也属于是天花板级别。
他反复出仕反复归隐,听说是三出三隐,可见出不易,隐也难。
权力、希望,为官,做人,每一道都是坎儿,都是关隘。
也不知熬到什么境界才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著名的隐士还有介子推。
国君危难时他在身边辅佐,等到大事已成,众人都来邀功领赏,他却阔别了那份热闹。
对付介子推的选择,李敬泽师长西席在《风吹不起》一文中如此写道:“……这是一颗清洁的、可能过于清洁的心在这浊世作出的断交选择。
介子推,他绝不苟且,他唾弃算计和交易,他对这统统感到耻辱,他谢绝参与这个游戏。
他对天下和人生的理解偏执而狭窄,但这种偏执和狭窄中有一种森严壁垒的力量:他竟然不屈服江湖的逻辑也不屈服庙堂的逻辑,他在无可选择中作了一个选择,从人群中走出,独自隐入山林。

对了,我老家的隐士还有一位:汉献帝刘协。
他于东汉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把皇位禅让给了曹丕,被封为山阳公。
成为平民的他和百姓一起躬身稼穑,还兼职做起了济世悬壶的年夜夫,深受老家人的爱戴,至今还有许多传说都和他息息相关。
献帝陵离修武县城十来里。
小时候听人提及,我久久不能相信:一位天子怎么可能离我那么近?后来才逐渐接管这个事实:这个失落意的天子是一位隐士,就隐在如此民间。
按照众所周知的大隐中隐小隐之论——“小模糊于野,中模糊于市,大模糊于朝。
”——他这是从大隐到小隐了吗?

在严子陵钓台外,我看着不舍昼夜奔流而去的富春江,看着被微雨荡出的圈圈荡漾,惭愧于自己的困惑竟是如此之多:比如如何隐而有光,如何隐而厚情;比如心隐和身隐的关系、形式和内容的关系究竟是若何;再比如究竟什么是不为之大为和无用之大用;还比如这些貌似悖论的例证:这么多隐逸者由于隐逸而让自己的姓名彰显于世。
如此显性的隐,到底是若何一种存在呢?

4

这一日,仍是由吴老师带着,我们去了分水镇。
上午的行程是先去看了南堡,又在附近看了几个残碑,之后去拜访了王顺庆先生长西席。
先生长西席也是民间学者,住在镇上的王家巷。
等我们到时,他们夫妇早已笑意盈盈地迎着了。
两位老人都很清瘦,精神健朗。
坐下喝茶闲话,王顺庆师长西席和吴老师相识多年,都深耕于本土文化,在一起就说笑晏晏,显见得是亲熟的忘年交。

不大的屋子极其清洁,墙上贴得满满的。
有“桐庐县首届文艺突出贡献奖”的获奖证书,有先生长西席把自己的著作献给各地图书馆和学校得到的捐赠证书,也有诸多媒体对他的采访版面。
个中最大的两个版面都出自《今日桐庐》,标题分别是《王顺庆:与文史的不解之缘》和《王顺庆:笔耕不辍 留存乡土文化》。
墙上最高处是先生长西席写的喷鼻香火帖: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

我在小院里逛了一逛。
院子里种着花和菜,满满当当的。
菜我不大认得,花儿们却是老相识。
有月季,有铜钱草,也有石竹和紫叶酢浆草,粉蓝和粉白的绣球开得恰好。
客厅正对面的院墙上挂着一幅先生长西席画的《钟馗引福图》,红黑两色,笔墨飞扬。

午饭是在镇政府吃的,蹭人家的事情餐。
菜不多,却也有鱼有虾,有豆腐青菜,味道甚好。
镇领导说食材都是就地取的。
鱼是鳜鱼,是食堂师傅自己在附近溪里钓的。
不知怎的,这报酬听着可谓有些奢侈了。
席间吴老师和镇领导就某个学术问题分辩起来,十分负责。
负责的人总是可爱的,即便说的是持重的话题。
说到南宋遗存,他说如今桐庐境内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南宋遗存也便是碑志和摩崖石刻,可惜南宋时的碑志留存极少。
而那些刻录于南宋淳熙年间的摩崖石刻都已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个中桐君街道阆苑村落阆仙洞石刻一处,百江镇松村落小松源一处。

午饭后,我们便奔赴百江镇松村落小松源去看摩崖石刻。
从镇到村落再到更详细的小松源这样的点,可以想见是多么乡野的地方了。
果真越走就越往乡下里去,路边时有村落落,村落落外都是野外,居然有很多大块的麦田,黄中带绿,麦穗饱满。
这时节确实是快熟了。
我原以为这边种的都该是稻子呢。

走着走着,山加倍深,路也加倍不平,越来越显得是古道。
吴老师原来指的一条道,说来过很多次,很熟的。
走着走着创造这路正在修,努力往前拱着走,实在拱不动了,就又拐回去,进了另一条。
到处都是鲜黄的野花,降下车窗,草喷鼻香花喷鼻香迎面而来。
还有一条溪流哗啦啦地唱着歌,在阳光照耀下,波光如碎钻。

路遇老乡,便问路。
老乡用很重的乡音和吴老师对话,大概意思是问我们是不是去拜菩萨,吴老师点头说是。
老乡就笃定道,这路没错的。
他边说边比画着,动作极其明快,按他的手势险些可以画出菩萨的简要轮廓来,我们就都笑了。
想来菩萨见他这样,也会笑起来吧。

到了不能行车之地便下车徒步。
没膝的荒草中,依稀可见小径。
没走多远,吴老师指着前面的小房子说,到了。
说是屋子,实在是依着石崖搭起来的大略单纯棚屋,上有凸出的石崖为顶,两边各起了一道白墙,朝路的这边大敞着,彷佛在拥抱着路人。
斜坡状的石崖顶上刻着的便是泗州菩萨。
石崖上镌刻着笔墨:

当村落徐庆安同妻陈二娘施财,建立泗州菩萨一堂,永生养活,所祈福祉,追荐亡考三郎往生净土,仍保一家人口四季安然,求望遂心,诸般殊意者。
淳熙戊申正月十八日,庆安立,石匠徐赵盈。

淳熙戊申是1188年,距今已经有八百多年。
可以想象,八百多年前,这对夫妇在这桐庐乡下,若何过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
也可以想象,在养活这菩萨时,他们朴素的心态和神色:不祈求大富大贵,不祈求金榜题名,不祈求儿女成龙成凤。
他们只是为亲人们祈福,祈祷逝去的父亲往生净土,祈祷活着的亲人们四季安然。
更可以想象的是,无数没有留下名字的平民,都和他们一样。
他们便是这些平民的代称。
这一小段笔墨便是徐庆安们、陈二娘们、徐赵盈们虽微浅却确切的生命留痕。

忽然以为,这江边的隐者真多。
如在这山林深处,泗州菩萨是隐者,徐庆安、陈二娘夫妇和徐赵盈也是隐者。
赐福者和祈福者都是隐者,他们隐得多么亲切和温暖。
而我身边的吴老师和刚刚拜访过的王先生长西席,他们实在也都是隐者,他们隐得又是多么让人信赖和踏实。

5

在桐庐这几天,我们一贯住在某学院招待所里,十分清雅。
我房间的窗外是一排杜英,叶子有红有绿,红叶时时随着风纷纭飘落,于是树下便落叶如花,这环境就让人知道了什么叫作落英缤纷。

晚饭过后,我们常日会喝一下子茶,然后悠悠地去闲步。
喝茶的这会儿功夫,暮色四合,招待所院子里有池塘,蛙鸣声便起来了。
散到院子外,也都是蛙鸣。
蛙鸣伴一起,真是应了多少古诗词里的意境:

“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

“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

……

不掉书袋了。
我这书袋子浅,本也搁不住掉。
那就索性什么也不想,连闲话也不必说,只默默地听。
听这蛙鸣声,如此纯挚清澈,像是一群孩子在月光下嬉戏奔跑。
这是桐庐的蛙鸣,也是我童年的蛙鸣。
从浙江到河南,这蛙鸣彷佛打开了一条神秘的通道,听得我耳中欢悦,心中静好。

偶有安宁间隙——蛙们是不是也要喝口茶?在这间隙里,我仿佛听见了不远处富春江的波浪声。
当然,这可能是幻觉,但也不一定是幻觉。
由于这声音是那么大,从古至今有无数人都能听见,也都一贯在听着。

就想,富春江,这真是一个好名字。
这江果真是富余的,无论是稻米还是诗词,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
这江也果真是春天的,无论是时令还是身体,无论是心思还是气息。

在这江边,人是多么小。

在这江边,天下又是多么大。

这江边的日子,也是多么好——白天是好的,太阳升起,便是要朝气发达地去奋发,去作为,在万丈尘凡里摸爬滚打,去沉浸入世。
夜晚自然也是好的,当玉轮升起,万籁俱静,此心此身便是须要休整歇息。
亦正如,隐,是好的。
只要这隐意味的不是悲观的沮丧和萎靡的颓废。
不隐,也是好的,只要这不隐意味的不是无耻的疯魔和无限的索要。
总之,只要这选择于外无伤且于内自洽,那就好。

是的,我便是这么想的。

(乔叶:北京作协副主席。
出版小说《宝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藏珠记》、散文集《深夜醒来》《走神》等作品多部。
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编辑:姚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