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的涌现,在体式上已经不同于古代诗文,彼此确乎不在一个空间,几千年的辞章履历便不幸断裂了。但细细看来,散文、随笔略好一点,在语体文中涌现一些古文的句式,是自然的事。独占新诗,则怠慢了诗经以来的一些精义,与古人的间隔越来越远。我年轻的时候也写过一些新诗,险些无法转换古诗词的韵致,笔调多还是从译诗中启迪过来的。新诗作者不再关心古诗词,已经被诟病过多年。至于战胜此一毛病的办法,无论是墨客还是批评家,好似一贯没有找到。
我们的古人是很重视诗文的承传的。比如宋代往后,文人暗接杜甫传统者甚多。苏轼、黄庭坚言及杜甫,都能够从意境与文体中得其妙处。但到了民国,新文人对付杜诗多留在学术层面思之,于新诗中延其文脉者寥寥。何以如此?墨客们好似没有寻思于此。最近,师力斌师长西席著《杜甫与新诗》一书,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本书不妨说是对新诗史的一种总结,又能独辟路子,认为不仅就思想性而言,从技巧来说,新诗可以借鉴杜诗者的路不止一条。人们多年间的迷惑,也瞬间冰释。
师力斌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说,杜甫也是自由的墨客。古代的诗歌虽然有格律的哀求,但那些形式对付杜甫都没有太多限定,其辞章与韵律都飞扬于措辞之维的内外,汉语的潜能被一遍遍开释出来,形成不拘一格的体例。作者说:“杜诗的好,不全来自对仗、平仄与押韵。杜诗丰富的技巧,可对应于新诗的字词、句法、构造等技巧,纵然减却其韵律平仄,拿掉对仗,也不失落诗意。”我们的作者在深读作品的时候创造,杜诗的变幻莫测之风,既有精神的幽深,也有表达的自若。“杜甫可谓诗歌散文化的先行者和倡导者,下开宋诗以议论为诗的先河”。他引用王力师长西席的不雅观点,从诗词内在构造出发,看到超越法度的可能性。应该说,对付有文体意识的人而言,这样的创造,开阔了审美的空间。
汉语的特点是字本位,字与字、词与词间,由于平仄不同,在搭配里有千变万化。自从人们重视佛经翻译的履历与方言的借用,文学的词语暗自觉展,其内蕴深入到了广远之所,遂催生出新的艺术。六朝往后,诗文的起伏之韵,跳跃之思,流光逶迤而残酷。但这种气候,到了近代已经衰落,除了极少数人,士大夫已经多无此种遗风。师力斌是有历史感的人,不像一样平常批评家那样静止地看待当代作品,有一个整体的文学不雅观。从许多文本里能够跳出来,古今对照,读出了作家写作中的问题。比如面对新诗,以为好处是可以自若往来,不拘俗套,但炼字炼句的特色消逝,意象也随之软弱起来,遂失落去了古诗的某种悠远、神妙之趣。师力斌认为:“只讲自由,不讲规矩,诗语失落范,特殊是口水诗的泛滥,给新诗带来恶劣影响,致使许多新诗读者大倒胃口。”这样的感叹,不懂文学史者是不会有的。
我年轻时读胡适的《考试测验集》,以为过于直白,可回味的意味殊少,于是不再有翻阅的希望。只有艾青、穆旦的诗歌,唤起了我的一种内觉,仿佛看到了口语诗的潜能。汉语自身的特点,使其表述空间颇为辽阔。词语的组合,观点的对应,名词与动词的神接,都有不可思议的变革之径,但并非大家能够利用自若。郭沫若的《女神》乃情绪的涌流,由于没有节制,审美的天平是倾斜的。冯至的《十四行集》固然有其佳处,却不及古诗的隽永之气,神思被词语所囿,未能涌现大的气候。至于何其芳诗的平直,田间作品的单一,那就离美的境界很远了。
中国好的作家与墨客,笔墨里常带奇气。凡俗之间翻出新意,就打开了措辞之门。我曾经说鲁迅的散文诗是“一腔多调,一影多形”,词语的迷宫里有幽玄的思想流溢。这与杜甫的辞章的利用有异曲同工之妙。师力斌将杜甫诗歌里的审美奥秘之一总结为“抵牾修辞”,看到了审美的核心之所。杜诗里常见对立情绪的交织,对仗之中,悲欣互视;晦明之间,杂味悉生。新诗实在也可以很好借用类似的手腕,师力斌在穆旦、海子等人的作品里,看到了这种可能,虽然新的墨客的摸索还带着稚气,但几代人的探索是主要的。从百年新诗发展中看来,翻译体的作品影响最大,好的墨客多是翻译家,他们有双语的履历。但旧学教化不敷,是一个大的问题。难怪王家新说新诗的当代性是出了问题的当代性,这类感叹,无疑也带有危急意识。
艺术里的出新,实在是对付审美惯性的战胜。里尔克在描述塞尚作品时,创造其画面的诱人在于存在着无色之色。“在他极度敏感的眼力下,灰色作为颜色是不存在的,他挖掘进去,创造紫色和蓝色、赤色和绿色,尤其是紫色”。这与诗歌里的词外之词,可以说是同等的。中国古人很会利用这样的审美暗示,钱锺书谈论“通感”,实在也涉及类似的话题。古人的履历,在口语文里延伸起来较易,于新诗中成长起来则有些难度。我们看知堂的文章,明人的意味隐约飞舞,古今的辞章天然一体,颇为老到。但他写的新诗,就失落之大略,彷佛被什么抑制住了。新诗的难度有时甚于散文、小说,故每有进步,都带着跋涉的艰辛。
木心师长西席说:“读杜诗,要全面,不能单看他忧时、怀君、记事、刺史那几方面。他有抒怀的,唯美的,乃至形式主义的很多面。”这是对的。杜甫与新诗的话题可做寻思的地方很多,这里有思想境界的温习,也有感知办法的参悟,古人对此早有恰当之论。新诗从杜诗那里的确可以学到许多审美履历,如《杜甫与新诗》的作者所云,名词意象的利用,明喻、暗喻、借喻、博喻、倒喻的穿梭,音乐感的流动,都可刺激新诗作者探求恰当的辞章之路。任何精彩的墨客,都多少拖着古人的形影,又走在无路之途的。打通古今,是人们常说的话,但在新诗方面却成绩不佳。不过,从杜诗的传统看文学的未来,以往的悲观也大可不必。年轻的墨客们,不会总在狭的笼中。
(孙郁,著名学者,中国公民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