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被卷入徒然而至的校园风潮,朱光潜成都的生活该当是逍遥清闲的。
这里不仅有老朋友卞之琳、何其芳、罗念生、徐中舒等人时相过从,谈诗论道,而且也是妻子奚今吾家乡四川的文化中央。
他刚来成都时没有带家眷,一个人居住于川大皇城校园的菊园单身宿舍,虽寂寞了一些,但大可以专心读书写作。
妻儿来成都后,夫妻俩又时时带着孩子到他岳父家团圆。
川西平原是富饶的,成都的物价比较其他城市也便宜得多,一家人经由了流落之苦,仿佛一下子就走进了天国。
岳父的家就在离川大不远的横小南街1号,走动起来也很方便。
屋子是租的,名叫傅宅,出门走不远的路,就可以走到成都有名的少城公园,因此那里便成为他与妻子及朋友们常常相聚的地方。
他最爱到少城公园里面的鹤鸣茶社和绿荫阁茶馆吃茶,喜好那里清雅而又不失落枯寂的氛围,在与朋友们的谈天说地之间,还时时时拿成都与北平来比拟一番。

锦城春色 留下《花会》美文

逃离北平之前,朱光潜曾与一帮京派文学家办过一本《文学杂志》,更早的时候,还编辑过一本文学刊物。
来到成都,他觉得蜀地的传统文化虽积淀较深,但新文化的滋养却还有待加强,于是便起了重操旧业之心。
他与何其芳、卞之琳、方敬、罗念生、谢文炳商量之后,一本名为《事情》的新杂志便在成都面世了。
他为杂志撰写了《再论周作人事宜》以及《露宿》与《花市》等几篇文章。
作为一位美学理论家,朱光潜虽笔耕不辍,却向来撰写文论多,写作散文少,但是这一次,当他在成都游览一番之后,笔下感性的因子被引发出来,难得地留下了一篇描述青羊宫花会的美文-——《花会》 。
在这个成都半子眼中:

“成都整年难得见太阳,全城的人每天都埋在阴霾里,像古井阑的苔藓,他们浑身染着地方色彩,浸润阴幽,沉寂,永久在薄雾浓云里度过他们的悠悠岁月……”“但是在阳春三月,风光却特殊妖冶。
春来得迟,一来了,景象就猛然由温暖而热燥,以是在其他地带分季开放的花卉在成都却连班涌现。
梅花茶花没有谢,接着便是桃杏,桃杏没有谢,接着便是木槿建兰芍药。
在三月里你可以同时见到冬春夏三季的花……”

朱光潜诗酒为伴 朱自清丰子恺都是座上客

在这个安徽人的眼中,成都切实其实便是春城了。
与朱光潜有同样感想熏染的还有陈寅恪的夫人唐筼,她也曾在成都留下过“喜得来游锦官城,花开四季一年春” 的笔墨。
不过,最让朱光潜难忘的还不是遍布城内的各色花卉。
有一天,他去了成都郊野,川西平原的肉身朝他迎面而来,他触摸到了另一种景致,壮丽而柔美,并将之浸润在自己的笔下,他描述道:

“三月间登高一望,视线所能达到的地方尽是菜花麦苗,金黄一片,杂以油绿,委实是一种大不雅观。
在太阳之下,花光草色如怒火放焰,闪闪浮动,固然显出山河浩荡生气发达的景象。
有时春阴四布,小风薄云,苗青鹊静,亦别有一番清幽情致。
这时候成都人,无论男女老少,便成群结队出城游春了。

朱光潜的双足也踩着成都的节拍出去了,他与妻子奚今吾带着他们的孩子去了青羊宫花会。
琳琅满目的各色玩意儿,尤其是风车、泥人、木马、小花篮让儿子乐不思蜀,他也兴致勃勃地侧身其间。
转到古董与字画摊前,这位写得一手上好桐城古文的诗人,忍不住就会躬下身子去浏览一阵,并感叹这个古都的文化之风,字画之癖“在花会里也可以略窥一二”。
那时候,品尝了太多流落之苦的朱光潜久违了和平的温暖,而成都的确是“景物居然似旧京”的,同时也是“天边光景一时新”。
朱光潜在《花会》一文中末了说:

“成都素有小北平之称。
认识北平的人看到花会自然遐想到厂甸的庙会,它们都是交易、宗教、嬉戏打成一片的。
单就陈设品来说,厂甸较为丰富精美,但是就天时地利说,成都花会赶春天在村落庄举行,实在占不少的便宜……花会逛过了,沿着西郊马路回城……平畴在望,清风徐来……真所谓‘天边光景一时新’,你纵是老年人,也会是年轻十岁了。
人过中年,难得常有这样少年的兴致,让我赞颂这成都花会啊!

诗酒相伴 与朋侪不醉无归

朱光潜著作《谈美》

朱光潜好饮,他周围的诸多文人雅士也皆是杜康之徒,成都许多酒肆餐馆都留下过他与朋侪把盏临觞的身影。
老南门的枕江楼、西御街的王胖鸭、至德元、矮子斋,这些当年成都的老字号餐馆他没少光顾过,更无须说青石桥的吴抄手、总府街的赖汤圆、郭醪糟这些小吃店了。

某一日,墨客卞之琳与朋友张充和小姐来到一个叫不醉无归小酒楼赴宴,联翩而至的尚有何其芳和方敬等人,做东的是朱光潜。
卞之琳是朱光潜的密友,朱光潜知道他苦苦暗恋着张充和,而张彼时刚游历到成都,二人难得一见,朱光潜自然是要撮合一番的,再加之又闻听张充和是一位才女,于书法、昆曲颇有问鼎,也欲趁机见识一二。
席间,朱光潜呼唤店小二拿来成都特产全兴大曲,杯盏回环之际,便有人鞭策张充和以昆曲助兴。
一韶光,一曲婉转有致的《牡丹亭》曼妙而至,平添了多少很多多少兴致,多少很多多少畅快。
有人趁兴评说道:“张小姐嗓音甜美,而全兴大曲彷佛有点苦。
”朱光潜听了不觉莞尔,他纠正说:“有点苦味儿才是好酒,酒的品位是苦为上,酸次之,甜最下,这是酒经,这样的好酒我们安徽是没有的,北京也不易得,大家要不醉无归哟。

不醉无归是那店名,在这里说出来自然是戏谑之辞,以朱光潜的性情,他也不会纵情恣肆。
平日里,他是难得让人看出二心坎深处旷达一壁的,他的诗心放置是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而不是醉酒捉月的李太白。
从年轻时期开始,朱光潜便信奉“以出世精神做入世奇迹” 的信条,后来研究克罗齐哲学,又对美的“直觉”有了深刻的感想熏染。
或许,他的嗜酒是在鼓舞自己的生命元气、感想熏染生命之美,但他却能够把握住滑至来源与颓废的度。

早在春晖中学与上海立达中学任教的时候,他便爱上了酒。
在那里,他也刚好遇见了丰子恺、叶圣陶等瘾君子,几个人常常于夜晚谈天饮酒。
几颗花生米、几块豆腐干,再打几斤黄酒,便是他的酒生涯。
那时节他还没有完备瞥见自己的出息,身上还背负了一桩别扭的婚姻,但他却从未喝醉过。
不过,朱光潜在乐山的时候却醉过一次,但却不是因酒而醉,而是因诗而醉,地点居然是在教室上。

听过朱光潜讲课的学生并不以为他的口才很好,虽然他也时有妙言解颐。
比如他在成都华西坝演讲的时候,有一次开口就说:“如果大家是来看我的容貌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我便是这个样子容貌。
” 他这是在调侃那些仅对美学家的样子容貌好奇的人。
更多的时候,他讲课“从来不看学生,两只眼向上翻,看的彷佛是天花板或者窗户上的某一个地方。
然而却没有废话,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
” 这样的讲课风姿无疑理性而节制,可是他的学生齐邦媛却见到过朱师长西席动情的一次。
那一次朱光潜为学生们讲解华兹华斯的诗《玛格丽特的悲苦》,齐邦媛回顾说:当朱师长西席念道“‘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语带哽咽,轻微停顿又连续念下去,念到末了两行‘若有人为我嗟叹,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了双颊,溘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了教室,留下满室愕然……”

齐邦媛还回顾过朱师长西席另一次“怪异”的举动。
那是一个深秋时节,落叶从风中飘零,一片又一片的黄叶铺满了朱家院坝,几个学生便在此时去师长西席家吃茶问道,看到这一幕萧瑟况境,一位学生好心地要替老师打扫枯枝败叶,朱光潜当即制止说,他是等了好久才积累了那么多层的落叶呢,把它们肃清了,他晚上怎么能听到“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 呢。
华兹华斯的诗击中了朱光潜内心深处的优柔,朱家院坝的落叶是哀怨的诗意栖居。
诗意和酒意同时贯穿了朱光潜的流寓生涯,在他的生命当中不可或缺,虽然他吟咏不多,也从未癫狂大醉。

名声在外 冯玉祥邀他与朱自清吃酒

1948年9月15日,北大校长胡适与出席泰戈尔画展的来宾在孑民堂前留影。
前排右五徐悲鸿,右六胡适,左一季羡林,左二黎锦熙,左三朱光潜;第二排左三饶毓泰,左七郑天挺,左八冯友兰,左九廖静文;第三排左五邓广铭

1940年10月19日,叶圣陶来到乐山,这一天恰好是朱光潜43岁生日,这样的日子当然是要喝一台的。
朱光潜还邀约了陈源、杨人綆一起聚餐。
他兴致勃勃打开了一瓶保存了近10年的法国白兰地,欧洲风味难得在古嘉州缓缓流淌。
不过四人皆是善饮之士,区区一瓶酒也就只供浅斟低酌了。
另一次,同样喜酒的作家肖军来到乐山拜会他,叶圣陶也不请自到加入进来,撤除评论辩论文学,三人美美地过了一番酒瘾。
他的老朋友、画家丰子恺有一次在乐山举办画展,朱光潜请儒学大师马一浮一同不雅观展,之后他设宴接待,席间也自是少不了美酒,三人酒量都足够大,一番畅快之后,马一浮留下了“身在他乡梦故乡,故乡今已是他乡。
画师酒后应回顾,世相无常画有常”的诗句为丰子恺助兴。

在乐山时,朱光潜基本摆脱了行政的烦扰,他的空闲韶光多了起来,还常常往来于重庆、成都等地方。
每当他去成都办事,便总会去找老朋友聚饮。
这些文人达士可列出一长串名单:徐中舒、叶圣陶、刘永济、程千帆、叶麐、蒙文通、顾颉刚、罗念生、吴宓、朱自清、钱穆等人都曾是座上客。
他的酒名恐怕也不小,还超出了文人这个小圈子,有一次冯玉祥将军听说他在成都,便约请他与朱自清等人前往吃酒。

在他与朋友们唱酬奉和的诗作中,也每每能看到酒的身影闪现于词句之中。
1943年,与他有二十年友情的朋友夏丏尊迎来红宝石婚,夏丏尊写下一首七律寄赠叶圣陶,叶当即步韵一首,并将二诗给朱光潜过目,朱光潜看过之后也鼓舞起诗兴吟咏道:

一别鸿光二十年,传来好句讶珠圆。

尝嗟胜侣云泥隔,尚喜高人福慧全。

心与逝川忘昼夜,诗从禅悟证清妍。

比来酒兴如前否,何日湖居再醵筵?

从诗的尾联可推测出,当年在白马湖边,他与老朋友凑份子买菜吃酒的生活是多么的惬意。

古典词学家刘永济深得朱光潜的推崇,认为他的词“兼采北宋以来大词家之长,洗净铅华,深秀在骨……当世词人,无除其右者”。
他在奉和刘的词作中,也有“新诗改罢自长吟,比来风味醇于酒”字句。
在他游历四川不多的吟咏中,再一次隐匿着酒的踪迹。
还是在那一年的农历新春,成都文化名流李劼人邀约了一场雅集,作客的有不少客寓成都的大文人、大教授,同时这些人也大都是酒量生猛之人,朱光潜与刘永济也在被邀之列。
那一次,他们在李劼人的成都郊野别墅“菱窠”,经历了一次美妙的诗酒之会。
席间,刘永济由于身体不适不能饮酒,众人便罚刘作词助兴。
朱光潜没有看错,刘的诗才的确了得。
一巡酒之后,他已经有三阕《浣溪沙》朗声而出,个中惊叹诸君的酒量:“喜君豪饮全轮囫”又倾慕诸位的快活:“我看人醉已陶然”,而末了一句“且将酒盏压金戈”最为绝妙,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境遇,也与朱光潜在四川流寓生涯中“左冲右突” 之后的“逍遥”有着多少很多多少的肖似。

人物简介——

朱光潜(1897年-1986年),安徽桐城人。
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诲家、翻译家。
北京大学一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
1937年流寓成都,担当国立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1939年初赴乐山武汉大学执教,1946年8月离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