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打趣地总结道,宇宙的尽头是养生,统统都不主要,活得长才是王道。
举起羽觞,只管好好生活吧。

熙宁七年(1074年)十仲春,在一千多里的起早贪黑的长途跋涉后,苏轼终于抵达期待已久的密州,正式就任密州知州。
到熙宁九年(1076年),苏轼在密州任上已快两年,当初调到密州,便是想着密州离齐州较近,能与苏辙常常相见。
可结果事与愿违,密州与齐州虽说同属本日的山东省,可也有近三百公里的间隔,就算以今时今日的交通条件,开车自驾走高速也要三个小时,说远不远, 说近也不近。
这两年来,兄弟二人各忙于公务,竟然无缘得见一壁。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苏轼与亲朋“欢饮达旦”,酒醉之际,想起团圆之夜,弟弟苏辙不在身边,一时感触,写下了那首千古传诵的《水调歌头》,成为诗词中写“中秋”心境的古今第一名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上苍。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自一问世,便惊艳文坛,成为无数文人墨客模拟的工具。
特殊是上阕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一句,情景相交,如虹贯日。
与苏轼差不多齐名的大词人黄庭坚后来曾仿此句作词,有“我欲穿花寻路, 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等语,格调仿佛,一样精彩。

黄博中秋时节倍思君苏轼苏辙水歌调头唱和之间的兄弟情

这首《水调歌头》后来传到京城开封,都下大家传唱,乃至惊动了神宗本人。
文人间相传,“元丰七年(1084年),都下传唱此词。
神宗问内侍表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

神宗一向爱惜苏轼的才华,只是苏轼对付神宗主导的变法奇迹,一贯不肯全心全意地支持。
后来更因“乌台诗案”被贬,潦倒官场。
幸得神宗从这首词中读出了他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贬谪的报酬才有些许提升。
当然,这个故事,很有可能是穷酸秀才们的臆想, 不过,他们相信,苏轼的这首词能够打动神宗,足以解释大家是有多么地喜好这首词了。

宋代著名的诗评家胡仔在他的《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明代大才子杨慎在《草堂诗余》中评此词:“中秋词古今绝唱。
此等词翩翩羽化而仙,岂是烟火人性得只字。
”可以说,苏轼一曲“明月几时有”,和别的写中秋的词比起来,确有仙凡之别。

苏轼的生平,实在写了很多首《水调歌头》,即便是写中秋的, 也不但这一首。
但独占这首词,家喻户晓,它究竟好在哪里呢?我以为,它好就好在回望人间,缥缈天外,无所存心,不着痕迹。
用语浅近平常,但意象却大开大合,气候万千。
而且意味无穷, 不同的人读来,可以有不同的味道。
表面上像是在讲中秋团圆,实际上是在讲人生涯着,岂能事事快意。
可稍加细思,又像是在向我们陈说人生态度的豁达。
而忠臣孝子们又可以从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中读出忠君爱国的一片羞辱之心。

实在哪有那么多的意思啊,他只是想弟弟了而已!
这世间,最能被这首词打动的,该当是苏辙,事实上也是如此。

第二年,也便是熙宁十年(1077年)的中秋节,分别了七年的两兄弟终于在徐州相见了。
这年的中秋夜,兄弟俩一起饮酒赋诗, 不用再隔空遥寄,可以即席吟唱了。
席间,苏辙为苏轼写下了另一首抒写中秋心境的《水调歌头》:

离去一何久,七度过中秋。
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
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
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
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
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
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说的便是去年中秋夜,正是苏轼在密州(古称“东武”)写下“明月几时有”的寂寞夜晚。
同样是写中秋,苏辙此词的基调是悲哀的。
苏轼去年的《水调歌头》,全诗的感情是旷达的,只管中秋夜,弟弟不在身边,他有些许遗憾,可他感怀的同时,也在放下团圆的执念,一边说愁,一边消愁。
按理说,今年的中秋夜,人月两团圆,该当高兴才对啊。
可苏辙的这首词,为什么这么伤感呢?

苏辙这次来徐州,是趁候任“南京留守判官”的空档而来。
按操持,他本来准备第二天禀开徐州,动身前去南京(今河南商丘)履新。
今夜虽然在一起,可明早就又要分离了。
“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对苏辙来说,今晚的高朋满座有多么的热闹,明晚独自上路的自己就有多么的孤寂。
离去之忧,始终是他挥不去的阴影。
在苏辙看来,相会的韶光是短暂的,聚少离多才是两兄弟的真正命运。
这首词的末了一句,用东汉末年绅士王粲登楼 的典故,点明了自己对未来无尽的离去之愁的焦虑。

苏轼大概是不想弟弟太过感伤吧,在见了苏辙的这首《水调歌头》后直言词意太过悲哀——“其语过悲”。
实在两兄弟的相思之情, 如果要细说的话,还是大有不同的。
苏轼对苏辙是惦记,见到好的风景,就想跟他同游;吃到好的东西,就想和他同食。
而苏辙对苏轼是留恋,是时时刻刻都想黏在一起。
我们从苏辙自己的内心独白中可以体会得很明白,他曾说,“我从小随着哥哥读书,我们没有一天分开过。
终年夜往后,才创造, 我们不得不由于要去各地做官而分别,当我第一次读到韦应物的那句‘怎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的时候,不禁心下恻然。
”苏辙的梦想是,两兄弟最好可以一起辞官不做,回家共为“闲居之乐”,在风雨之夜,对床共眠。

苏辙之思念苏轼,比苏轼之思念苏辙要浓郁得多。
这也是为什么苏辙写了一百七十一首次韵唱和诗给苏轼,而苏轼只写了八十七首给苏辙的缘故,苏辙写的整整比苏轼多了一倍有余。

苏轼当然知道弟弟为什么悲哀,在熙宁十年(1077年)这次中 秋夜与苏辙的唱和词中,他只得只管即便宽慰苏辙。
显而易见的是,苏轼今年的这首和词《水调歌头》就没有去年那首出名,传唱度要低得多: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
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
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
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
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
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这首词实在也写得很不错,而且作为一首“次韵”的唱和词, 它必须在韵脚和句意上跟苏辙的那首逐一对应,可谓戴着桎梏舞蹈, 难度可想而知。
苏轼并没有让我们失落望,他在如此受限的情形下, 仍旧游刃有余,的确才华纵横。
可这首词在大众中的有名度又很低, 为什么呢?由于他的阅读难度较大,词里大量利用历史典故,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历史故事是什么,更遑论从这些故事中体会作者的心境了。

苏轼起句就用了东山之志的典故。
谢安出身门阀大族,别号重朝野,虽家门富贵,却恬淡安静,无意功名,高卧东山,隐居不出。
到四十多岁时,他在官场上还一事无成,有人担心他的出息,劝他不要躺平,要奋发有为,说:“丈夫不如此也!
”意谓大丈夫还是应 该去追求功名富贵。
谢安听后,赶紧捂住鼻子,不屑地说:“恐不免耳。
”意指别人都以为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够功成名就,但以谢安的家世和才学,不要这世俗所谓的功名富贵才是难事,由于时势造英雄,功名富贵对他来说,恐怕是躲都躲不掉的宿命!
这话说得,属实有点太过“凡尔赛”了。

苏轼以谢安自况,宽慰苏辙,他们两兄弟的东山之志——青年时期相约辞官回籍、闲居共乐的约定,他一贯记住,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辞官不做,跟苏辙一起回家同住,践行当初的夙愿。

而词的末了一句,用的是刘备的典故。
刘备寄托于刘表的时 候,有一次东汉末年的绅士许汜跟刘表闲聊,批驳天下人物,许汜说陈登不是个东西,我之前逃难途经下邳去拜见他,他一点地主之谊都不尽,见了面,话都不跟我说,自己上了大床呼呼大睡,却让我睡下床,全不知道待客之礼。
刘备一向看不惯许汜的为人,当场怼他说:“你向来有国士之名。
现今天下大乱,天子流落失落所,大家都以为你是忧国忘家的人,一定每天想着怎么救世解难。
结果你见了陈登,说的都是些求田问舍的事儿,谁想听你废话呢!
陈登不理你,让你睡下床,已经很照顾你面子了,假如我的话,直接自己登上百尺高楼呼呼大睡,而你只配睡地下,何止是高下床的差别而已!

说到这里,大家猜一猜,苏轼以为,自己是这个故事中的刘备呢?陈登呢?许汜呢?还是刘表呢?

只管两人立时就要被无聊的仕途分开,但苏轼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和苏辙在中秋夜想到来日诰日就要与哥哥分离,立即抑制不住悲哀不同,苏轼虽然也有些伤感,但他却有一股苦中作乐的坦然。
他长于从困难的生活中找到乐趣,常常能够把不快意的事,变成无所谓的事。

“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想我了,你就听听歌吧。
“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想家了,那就把他乡作故乡吧。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比如他到杭州,见到江南好风景, 他就把思乡之情抛诸脑后了,乃至说出了“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这样没心没肺的话来。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坎儿是一顿酒办理不了的。
如果弗成,那就再喝一顿,直 到喝醉为止,一醉解千愁。

本文经授权摘自黄博《宋风成韵:宋代社会的文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