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赵孟頫作为元代文士的极致典范,有着“元人冠冕”的崇高美誉。
其高自标持的文士形象深入民气,甚至于将其与财雄势大的海运船户联系到一起,多少令人有违和之感。
但实际上,赵孟頫的确与此辈交游甚密,其艺术生涯也与之和衷共济。
通过剖析赵孟頫与此种特有富民阶层的交游关系,无疑对付理解蒙元时期的士商关系,乃至当时的整体文化氛围有着积极的学术意义。

一、《平江路昆山州淮云院记》札记——赵孟頫与昆山顾氏、朱氏的交游

赵孟頫所书《平江路昆山州淮云院记》是其楷书代表作之一,现藏故宫博物院。
兹录其全文如下:

余囊屡游苏州,居多名刹,如大慈、北禅,乃东晋处士戴顒故居,皮日休、陆龟蒙尝避暑赋诗其间;如虎丘,乃吴王阖闾墓,金宝之气化为虎,据墓上,俄化为石,道旁有试剑石,又有剑池,引水以澹大众。
他如灵岩穹巃之类,尚多有之。
今昆山淮云院,盖顾君信所刱也。
顾为淮海崇明之钜族,其上世曰德者,至元辛卯来居吴子太仓,庚子,命诸子营菟裘以老,久乃得之古塘之后泾。
泾之北清旷平远,绵亘百里,东临沧江,西揖嵓阜,真一方胜处,龟乃(“卜”字点去)墨遂营宅,兆建庵庐,僧可通丁未长至日,因扫松胥会庵次,共图兴剙。
师祖正庭,为求檀施浮江而南者,辄受业焉。
正庭始欲迁永宁,信以淮浙异处,难之曰:“与佛有缘,不若开山剙始之为愈。
”正庭可之,且曰:“佛道如云之在天,无住亦无不住。
”遂额以“淮云”,闻于教所,如其请,顾德捐己产为倡,兄发建大殿,自造山门。
而朱父老邦富,剙华严尊经阁喷鼻香积厨,则正庭为之不三四年,统统皆备。
昔也榛莽荒漠,今也丹碧辉耀,见者色然,莫不起敬,真无负护持之令旨矣。
虽然,传业嗣事又在,其子若孙,尚勉之哉。
夫云触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
三千大千统统恒河沙佛天下,皆在被冒沾中,尚何淮浙之异乎。
至大庚戌(至大三年,1310) 陵阳牟巘记。
中顺大夫扬州路泰州尹兼劝农事吴兴赵孟頫书并篆额。

陈波赵孟頫与浙西航海家族的交游以昆山顾氏朱氏及长兴费氏为例

与这篇碑记干系的石本还有《乐善堂帖》所收赵孟頫《淮云通上人化缘序》,系南宋遗民白珽口述,由赵孟頫书写,与白珽《淮云寺化缘序》笔墨大致相同,其内容也涉及淮云寺主持通上人与其师正庭筹资建筑淮云寺的经纬。
昆山淮云院又称淮云寺或淮云教寺,系元代昆山豪民顾信在至大庚戌(1310年,至大三年)捐资建筑,同时有所谓“朱父老邦富,剙华严尊经阁喷鼻香积厨”。
顾信字善夫,“祖居扬州之崇明,……迁于昆山州之大场家焉。
”曾官金玉局使,杭州路军械使提举等职,《至正昆山郡志》对其家族及本人业绩都有记载,顾信之父名顾德,兄名顾新,父子三人均有墓志存世。
顾氏家族由崇明迁太仓,与同由崇明搬家太仓的元代海运首创者朱清家族关系十分密切,。
而朱邦富此人,据太仓出土的《故百二总管朱公》墓志铭残文,其人官至“宣武将军海道都漕运万户”,应与朱清同族无疑,其父朱百二不知何许人,生于端平甲午(1234)四月二十三日,去世于丙戌(1286)玄月月朔日,享年五十有三,按年事推断应系朱清的父辈,其余,元末著名文人秦约娶朱邦富孙女为妻,果如是,朱邦富是朱清同辈的可能性较大。
至大庚戌即至大三年,这一年元廷对被冤杀的朱清、张瑄给予了平反,返还其部分财产,并官其子孙,朱邦富可能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充任海道万户。

顾氏家族与朱氏家族的密切关系,还有多少材料可为佐证。
据《至正昆山郡志》卷五《人物》所记,朱清子朱完者都“构二亭于府城別墅曰寒碧、喷鼻香晚,赵文敏公子昂书扁,翰林滕玉霄、提举白湛渊当代名贤,俱有记述题咏”,朱清另一子朱旭“早岁从赵文敏公游,已有能书称,晚年深造晋唐笔法之妙”,其子朱明德娶顾氏。
于此可知朱清有二子与顾信一样,皆为赵孟頫书法之武断拥虿。
而顾信之父顾德之墓志,则由朱清养子朱日新填讳,并由赵孟頫亲书。

除与朱清家族关系密切之外,顾信家族与其他海运家族关系密切,其次女妙不雅观嫁给殷实,此人曾运粮高丽,出征交趾时由朱清、张瑄奏,被授以海船副万户之职。
或许是与昆山当地海运家族关系密切的缘故,顾信家族似也兼营外洋贸易,赵孟頫《乐善堂帖》中收有写给顾信的四封书函,第一札中有“湖州杂造局沈升解纳附余钱物前去,如达,望照觑是幸”等语,第三札中有“外蒙海布之寄,尤仞厚意,领次,感愧感愧”之句,彷佛都涉及到赵孟頫看到外洋贸易利润丰硕,遂出资委托顾信代为进行附舶经营。

二、赵孟頫姻亲长兴费氏家族杂识——《舟从枉顾帖》及其周边

赵孟頫姻戚之中,作为海运家族的费氏家族财力雄厚,对付赵孟頫家的生存及艺术生涯颇多助益,非常值得把稳。
原居湖州长兴的费氏一族与赵孟頫家族居地相邻,似并非闻达之家,直到宋末费㮤出赘嘉兴刘氏,“以策干两淮制阃”,累官“任浙西兵马钤辖,权提举上海市舶司事”,从此占籍松江,作为一个航海家族开始茂盛发达。
元军南下,费㮤可能由于及时迎降,连续保有其地位,卒官浙东道宣慰使。
其子费拱辰,在宋为殿前司主管机宜笔墨。
至元二十四年(1287)桑哥当政时,立行泉府司专领海运,增置万户府二,费拱辰与张文虎同为平江等处运粮万户,同年以海道运粮分道以进,从征交趾。
费拱辰之子费雄袭父职为万户,并娶赵孟頫之女为妻。
各种版本赵孟頫文集中收有他写给费拱辰的书函三封:

孟頫顿首再拜万户相公尊亲家坐前:孟頫近陆县管便,曾附尺书,此当必达,所寄钞,想蒙不阻。
今有余钞廿锭,附李千户便纳上,内见钞六锭九两,内纻丝二十斤,计价钞一十三锭四十一两,望亲家特为变钞,通前所寄共五十锭,附带发船为幸。
但是所得皆惠及也。
孟頫明后日便还德清,适王吉甫自越上来相会,因户门事到海上,望亲家以门墙旧客,凡百照管,为大幸也。
寒燠不常,唯厚加保重,不宣。
十一月旬日孟頫顿首再拜。
(《大不雅观录》卷十《书翰十帖》)

孟頫再拜万户相公尊亲家坐前:孟頫顷承舟从枉顾丘园,自惟贫家无以将接,至今以为媿。
别来伏计尊履胜常。
孟頫三月间还城,中赖芘茍安而已。
卫竹所入道,为中山建道院,持疏门墙,得蒙慨然,至幸!
至幸!
前者欲从蓼塘回,旧花竹戴胜已得许诺。
又张万户处有《洛神赋》后节。
二者并望用情求至,不胜拜赐,不宣。
四月廿五日,孟頫顿首再拜。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国法书全集》第9册,图版三三)

孟頫顿首再拜尊亲家万户相公阁下:孟頫自顷奉状后,甚欲一到海上拜会一番,良以人事扰扰,未可动身,唯有瞻企。
人至,承惠书,审茂迎阳刚,体候清胜,以慰下情。
且蒙眷记,荐有(喷鼻香布之惠,如数祇领,深佩厚意,感激!
感激!
人还,草草具覆,未有一物可以寓诚,临纸不胜皇恐。
正寒,唯)善护兴息,不宣。
十二月朔,孟頫顿首再拜。
(《三希堂法帖》,中国书店,1998年,释文十一)

值得把稳的是,个中书函一所谓“今有余钞廿锭,附李千户便纳上,内见钞六锭九两,内纻丝二十斤,计价钞一十三锭四十一两,望亲家特为变钞,通前所寄共五十锭,附带发船为幸”等语,显是赵孟頫出资变兑为钞,委托费拱辰代为附舶贸易。
书函三是赵孟頫得到费拱辰赠送物品后写给后者的感谢信,其本人乃至“欲一到海上拜会一番”,彷佛是想去参访费氏的海船,大概也与外洋贸易有关。
书函二提及费拱辰曾至赵孟頫家,又哀求费拱辰代从“张万户处”求取所谓“《洛神赋》后节”,此张万户,疑是与费拱辰同为平江等处运粮万户并一起从征交趾的张瑄之子张文虎。
三封书函中,书函一仅有笔墨留存,书函二则有墨迹本存世,习称“舟从枉顾帖”,素为习书者所器重,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书函三被收入《三希堂法帖》之中,个中“喷鼻香布之惠,如数祇领,深佩厚意,感激!
感激!
人还,草草具覆,未有一物可以寓诚,临纸不胜皇恐。
正寒,唯”等三十九字残损不见。

其余,《盛湖志补》卷三还收有赵孟頫写给费拱辰的书函一封:

孟頫顿首拜万(石)[户]相公尊亲家阁下:孟頫上书翟总管,至得所惠书,審二哥承荫文书,得早发来为好。
动静安胜,亲闳悉佳,慰喜无量。
且蒙记会,远赐玉粒,如数拜领,每食必感。
不肖留此粗安,但书经犹未愿乎,昼夜思归而未有期,极无聊也。
所二哥见许黑小厮,望遣过湖州家下擡票,庶望少长可以相安耳。
来侍冀道及。
小儿想无事,瞿琴轩想礼上多时,曾讬其於受云溪处求《兰亭》,应是陈直斋物。
不知如何?或会有千万扣,及示报为感。
今因便草草具字,不能道谢万一。
不宣。
玄月十九日,孟頫顿首再拜。

此书函內容涉及赵孟頫想通过费拱辰拜托瞿霆发(1251-1312)求取《兰亭序》,应是指所谓当时士人宝爱传玩的定武兰亭。
唯赵孟頫行书“户”字极似“石”字,故《盛湖志补》编者误录,此封书函或因此也未被学界把稳。

上海博物馆也藏有赵孟頫书致费拱辰书函一封:

书再拜万户相公尊亲家阁下,忝眷赵孟頫谨封。
孟頫再拜万户相公尊亲家阁下:孟頫人至,得所画书,审即日体侯安胜,慰不可言。
承问及不肖北行之期,此传之过耳。
近为篆写御前图书,只到行省耳。
闻二哥感冒,幸好看之。
人还草草,不宣。
孟頫再拜。

这封书函不署年款,据任道斌所编《赵孟頫系年》,大德二年(1298)正月二日,吏胥请赵孟頫赴省,三日赵即返杭州,元廷欲召其赴京写经,应即上引书函中所谓“御前图书”。
据杨载所撰《赵公行状》,赵孟頫是年赴召写《藏经》,“书毕,所举廿余人,皆受赐得官,执政将留公入翰苑,公力请归。
”但据《系年》所列其它史料,赵所写很可能是《金刚经》。
又书函中所谓“二哥”,可能是赵孟頫次子赵雍,也可能是赵孟頫二半子费雄,是前者的可能性较大。
盖因赵孟頫家族在书信中习称亲族中子侄辈为“哥”,如上博藏《行书家书二札卷》有赵书致三字赵奕家书一封,起首曰 “父书致三哥吾儿”。
又明人陈继儒著录管道昇家书一封起首云“安然家书,付三哥龟龄收拆,娘押封。
” 这是艺术史学者的共识。

费拱辰的业绩史不详载,有两则关于他的轶事可见其脾气。
“壬辰玄月十六日,因谒费万户(名拱辰号北山)、庄蓼塘(名肃)。
庄出张萱弹琴士女一卷,明昌御题,并前后即元乔仲山物。
”又 “大德戊戌仲春二旬日,张汉臣尚书、赵松雪学士、费北山漕侯同在杭州泛舟。
”则费拱辰虽为武人,亦间有风雅之举。
这也从侧面能够证明赵孟頫之以是与费拱辰友善并联婚,相似的志趣爱好也是主要缘故原由之一。

余论

如上所述,在赵孟頫的艺术生涯中,以昆山顾氏、长兴费氏等财力雄厚的航海家族给予其莫大支持,某种程度上扮演了资助人的角色,使赵孟頫得以在宋元鼎革的大变局中得以保持一定的生活水准,安心艺术创作。
而赵孟頫作为“被遇五朝,官登一品”的士林领袖,实际上对付后者的登仕之途也不无裨益。

其余,昆山顾氏、长兴费氏等家族成员在南宋期间,似皆有在水军任职经历,而赵氏家族彷佛在南宋期间,就与水军中的武官多有交游,如赵孟頫有外孙名林静(字子山),“曾祖弃以武举入官,为宋马步水军都统制。
祖友信,仕元官至宣武将军、湖州路湖炮翼上千户所管军总管。

实际上,如果进一步爬梳史料,大略可知赵孟頫从前颇有经济抱负,并且也的确具有理财能力。
据赵孟頫《先侍郎阡表》中对其父的平生记载,赵与訔从“司户”、“盐茶”、“提刑”、“粮院”、“发运”、“军马钱粮”,各路知州、知府,到晚期“总领淮西军马钱粮”、“提领江淮盐茶所”、“提举常平义仓茶盐”、“两浙转运使”、“户部侍郎”等,除少数情形外,绝大多数是经济事情,可以说赵孟頫的理财能力出自家学渊源。
从早期经历看,未能像五兄赵孟頖一样得到“恩荫”和“免铨”的赵孟頫,登仕的第一个职位是“真州司户参军”,宋各州置司户参军,掌户籍、赋税、仓库交纳等事,虽未能履新,但该职与其父的仕宦选择方向同等;入元后,策对和实行至元钞法;陈说震灾之后免除赋税;又出任“兵部郎中,总置天下驿置使客饮食之费”;同知济南路总管府,被罢,中兴,兼“本路诸军奥鲁”, “权管钱粮”,险些都与财经有关。
无怪乎其学生杨载在《赵公行状》中由衷嗟叹:“公之才名颇为字画所掩,人知其字画而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而不知其经济之学也。
”如果对付赵孟頫的“经济之学”有所理解,就不会对赵孟頫与以船户为代表的富民阶层交游密切有违和之感了。

文章原刊于《元史及民族与边陲研究集刊》第三十六辑,注释从略,引用请核对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