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学期在清华学校讲国史，校中文学社诸生请为文学的课外讲演，辄拈此题。所讲现未终了，讲义随讲随编。其预定的内容略如下：
一、二 导言
三 奔迸的表情法
四、五 回荡的表情法
六 附论新同化之西北民族的表情法
七、八 蕴藉的表情法
九 附论女性文学与女脾气感
十 象征派的表情法
十一 浪漫派的表情法
十二 写实派的表情法
十三 文学里头所显的人生不雅观
十四 表情所用文体的比较
右讲稿皆于著史之暇，闲日抽余晷草之。其脱略舛谬处，自知不少。即如第三讲中论奔迸的表情法所引《陇头歌》，细思实当改入第四讲中论吞咽式表情法条下。今因《改造》杂志索稿，匆匆检付，无暇覆勘校改。惟自觉用表情法分类以研究旧文学，确是别饶兴味。古人虽间或论及，但未尝为有系统的研究。不揣愚陋，辄欲从此方面引一端绪。其疏舛之处，极盼海内同嗜加以是正。
校中参考书缺少，且时日仓皇，故所引作品仅凭影象所及，读者幸勿责其挂漏。
民国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在清华学校，启超
一
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绪。用理解来勾引人，顶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该当做，那件事若何做法，却是被勾引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没有什么关系。有时所知的加倍多，所做的倒加倍少。用情绪来引发人，彷佛磁力吸铁一样平常。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分量的铁，丝毫容不得躲闪。以是情绪这样东西，可以说是一种催眠术，是人类统统动作的原动力。
情绪的性子是本能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绪的性子是现在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现在的境界。我们想入到生命之奥，把我的思想行为和我的生命迸合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和众生迸合为一，除却通过情绪这一个关门，别无他路。以是情绪是宇宙间一种大秘密。
情绪的浸染固然是神圣，但他的实质不能说他都是善的，都是美的。他也有很恶的方面，他也有很丑的方面。他是盲目的，到处乱碰乱迸。好起来好得可爱，坏起来也坏得恐怖。以是古来大宗教家、大教诲家，都最把稳情绪的陶养。诚笃说，是把情绪教诲放在第一位。情绪教诲的目的，不外将情绪善的美的方面只管即便发挥，把那恶、丑的方面逐渐压伏淘汰下去。这种工夫做得一分，便是人类一分的进步。
情绪教诲最大的利器，便是艺术。音乐、美术、文学这三件法宝把“情绪秘密”的钥匙都掌住了。艺术的威信，是把那顷刻间便过去的情绪，捉住他令他随时可以再现；是把艺术家自己“个性”的情绪，打进别人们的“情阈”里头，在多少期间内盘踞了“贰心”的位置。由于他有恁么大的威信，以是艺术家的任务很重。为功为罪，一发千钧。艺术家认清楚自己的地位，就该知道：最要紧的工夫，是要教化自己的情绪，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絜，向里体验。自己腔子里那一团幽美的情绪养足了，再用美妙的技能把他表现出来，这才不屈辱了艺术的代价。
二
我这篇讲演，的是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绪。“韵文”是有音节的笔墨。那范围，三百篇、楚辞起，连乐府歌谣、古近体诗、填词曲本乃至骈体文都包在内（但骈体文征引较少）。我所征引的只凭我影象力所及，自然不能说完备。但这些资料，不过借来举例，倒不在乎备不备。我想恁么多也够了。我所征引的都是极普通随处颂扬的作品，绝不搜求隐僻。我想这种作品，合于作品代表的资格。
我这回所讲的，专看重表现情绪的方法有多少种？那样方法我们中国人用得最多，用得最好？至于所表现的情绪种类，我也很想研究。但这回不及细讲，只能引起一点端绪。我讲这篇的目的，是希望诸君把我所讲的做根本，拿来和泰西文学比较，看看我们的情绪，比人家谁丰富？谁寒俭？谁浓挚？谁浅薄？谁高远？谁卑近？我们文学家表示情绪的方法，缺少的是那几种？先要知道自己民族的短处，去补救他，才配说发挥民族的长处。这是我讲演的深意。现在请入本题。
三
向来写情绪的，多数因此蕴藉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绪，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到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在这种时候，蕴藉蕴藉是一点用不着。例如《诗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莪》）
彼苍者天，歼我外子！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黄鸟》）
前一章是父母去世了，悲痛到极处。“哀哀……劬劳”八个字连泪带血迸出来。后一章是秦穆公用人来殉葬，看的人哀痛怜悯的情绪，迸在这四句里头，成了群众生理的表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荆轲行刺秦始皇临动身时，他的朋友高渐离歌来送他，只用两句话，一点摇摆也没有，却是对付国家、对付朋友的万斛情绪，都通盘表出了。
古乐府里头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听说是有一个狂夫，当冬天早上在河边“被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遇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堕河而去世，将奈公何。
又有一首《陇头歌》，也不知谁人所作，大约是一位出生很可怜的独客。那歌有两叠，是：
陇头流水，流落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这些都是用极大略的语句，把极真的情绪只管即便表出；真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你若要多著些话，或是说得委婉些，那么真面孔完备丢失落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如何！
（《虞兮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风歌》）
前一首是项羽在垓下临去世时对着他爱妾虞姬唱的；把英雄末路的无限情绪都呈现了。后一首是汉高祖做了天子过后回抵家乡，对那些父老唱的，一种得意气概尽情流露。
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阙崔巍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五噫歌》）
这一首是后汉时梁鸿做的，满肚子伤世忧民的激情亲切，叹了五口大气，尽情发泄，极文章之能事。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曲》）
这类一泻无余的表情法，所表的什有九是哀痛一起。这首歌却是写爱情，像这样斩钉截铁的赌咒，正表示他们的恋爱到“白热度”。
正式的五七言诗用这类表情法的很少，由于多少总受些格律的束缚，不能自由了。要我在各名家诗集里头举例，险些一个也举不出。（大概是我记不起）独占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最为怪诞。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回籍。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凡诗写哀痛、愤恨、忧闷、悦乐、爱恋，都还随意马虎；写欢畅真是难。即在是非句和古体里头也不易得，这首诗是近体，个个字受“声病”的束缚，他却做得如此淋漓尽致！
那一种手舞足蹈的环境，读了令人发怔。据我看过去的诗没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此外这种表情法我能举得出的很少。近代人吴梅村落，诗格本不算高，但他的集中却有一首，确能用这种表情法。那题目我记不真，像是《送吴幼子出塞》。他劈空来恁么几句：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
君独作甚至于此？生非生兮去世非去世，山非山兮水非水。……
他送的人叫做吴汉槎，是前清康熙间一位绅士，因不相关的事充军到黑龙江，许多人替他叫冤，都有诗送他，梅村落这首算是最好；好处是把无穷的冤抑，用几句极粗重的话表尽了。
词里头这种表情法也很少，由于词家最讲究缠绵悱恻，也不是写这种情绪的好工具。若勉强要我举个例，那么辛稼轩的《菩萨蛮》上半阕：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
这首词是在徽、钦二宗北行所经由的地方题壁的，稼轩是比岳飞稍为晚辈的一位爱国军人，带着兵驻在边界，常常想要规复中原。但那时小朝廷的君臣都不许他；到了这个地方，忽然受很大的刺激，由不得把那满腔热泪都喷出来了。
吴梅村落临去世的时候，有一首《贺新郎》，也是写这一类的情绪，那下半阕是：
故人年夜方多奇节，恨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香香，今日须难断交，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
梅村落由于被清廷强奸了当“贰臣”，心里又恨又愧，到临去世时才尽情发泄出来，以是很能动人。
曲本写这种情绪，该当随意马虎些，但好的也不多。以我所记得的独《桃花扇》里头，有几段很见力量。那《哭主》一出写左良玉在黄鹤楼开宴，正饮得热闹时，忽然接到崇祯帝殉国的急报，唱道：
高天子，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你圣子神孙，反不如秋蓬断梗！
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援军。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
……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这恨怎平，有皇天作证。……
那《沉江》一出，写清兵破了扬州，史可法从围城里跑出，要到南京，听见福王已经屈膝降服佩服，哀痛到极，迸出来几句话：
抛下俺断蓬船，撇下俺无家犬！
呼天叫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
……累去世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唱完了这一段，就跳下水里去世了。随着有一位志士赶来，已经救他不及，便唱道：
……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
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
……
这几段，我小时候读他，不知淌了多少很多多少眼泪。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对付满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这类文学的影响。他动听最深处，是一个个字，都带着鲜红的血呕出来。虽然比前头所举那几个例说话多些，但在这种文体不得不然，我们也不以为他话多。
凡这一类，都是情绪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变”；便一绝不遮盖，一绝不润色，照那情绪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我们既承认情绪加倍真、加倍神圣，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别人断乎不能替代。如“壮士不还”、“公无渡河”等类，大家都随意马虎看出是作者亲历的情绪。即如《桃花扇》这几段，也由于作者孔云亭是一位前明遗老（他里头还有一句说：那晓得我老夫便是戏中之人？），这些沉痛，都是贰内心中原来有的，以是写得能够如此动人。以是这一类我认为情绪文中之圣。
这种表现法，十有九是表悲痛，表别的情绪，就不大好用。我勉强找，找得《牡丹亭•惊梦》里头：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两句的确是属于奔迸表情法这一类。他写情绪忽然受了刺激，变换一个方向，将那顷刻间的新生命迸现出来，真是好手。
我想悲痛以外的情绪，并不是不能用这种办法去表现。他的诀窍，只是当情绪突变时，捉住他“心奥”的那一点，用强调写到最高度。那么，别的情绪，何尝不可以如此呢？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便是一个好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上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这全是表现情绪一种亢进的状态；忽然得着一个“超现世的”新生命。令我们读起来，不知不觉也随着到他那新生命的领域去了。
这种情绪的这种表现法，泰西文学里头恐怕很多，我们中国却太少了。我希望今后的文学家，努力从这方面开拓境界。
四
这一回讲的，我也起他一个名，叫做“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绪蟠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样平常把他抽出来。这种表情法，看他专从热烈方面只管即便发挥，和前一类正相同。所异者，前一类是直线式的表现，这一类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前一类所表的情绪，是起在突变时候，性子极为纯挚，容不得有别种情绪搀杂在里头。这一类所表的情绪，是有相称的韶光经由，数种情绪交错纠结起来，成为网形的性子。人类情绪在这种状态之中者最多，以是文学上所表现，亦以这一类为最多。
这类表情法，在《诗经》中可以举出几个绝好模范：
鸱鸮鸱鸮！
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窘迫，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鸱鸮》）
三百篇的作者，百分之九十九没有主名，独这一篇因《尚书?金滕》所记，我们确知系出周公手笔，是当管蔡流言王业漂摇的时候，作来感悟成王的。他托为一只鸟的话，说经营这小小的一个巢，若何的担惊骇，若何的捱辛劳，现在还是若何的困难。没有一句动气话，没有一句灰心话，只有极浓极温的情绪，像用深深的刀痕刻镂在字句上。那情绪的丰富和醇厚真，可以代表“纯中华民族文学”的美点。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层深过一层。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谷，我独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鞠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属于毛，不离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小弁》）
这诗共八章。为省韶光起见，仅引三章，实在全篇是无一处不好的。这诗也大概寻得出主名，是周幽王宠爱褒姒，把太子废了。太子的师傅代太子做这篇诗来冲动幽王；幽王到底不听，周朝不久也被犬戎灭了；算是历史上很有关系的一篇文学。这诗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绪，像很费力的才吐出来；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还有。那表情方法，专用“颠三倒四”的样子，一句话说过又说，忽然说到这处，忽然又说到那边那里。用这种办法来表现这种感情，恐怕再妙没有了。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央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央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离》）
这首诗依旧说是宗周亡了过后，那些遗民经由故都凭吊感触做出来，大约是对的。他那一种缠绵悱恻回肠荡气的情绪，不用我指示，诸君只要多读几遍，自然被他魔住了。他的表情法，是胸中有各类甜酸苦辣写不出来的感情，索性都不写了，只是咬着牙龈长言永叹一番，便以为一往情深，活现在字句上。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监，不能艺黍稷。父母何食！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鸨羽》）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遘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柏舟》）
那《鸨羽》篇，大抵是当时公民被强制去当公差，把正当职业都担阁了，弄到父母捱饿。那《柏舟》篇，大约是一位女子受了家庭的压迫，有冤无处诉，都是表一种极不自由的情绪。他的表情法，和前头那三都城不同：他们在饮恨的状态底下，情绪才发泄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去了。以是音节很短匆匆，若断若续，若用曼声长谣的办法写这种情绪便不对。
这五篇都是回荡的表情法，却有四种不同的办法。我们可以给他四个暗号：
螺旋式 鸱鸮 ━┓
堆垒式 小弁 ━━╋━━┓
回荡法 ┃曼声┃
引曼式 黍离 ━┛ ┃匆匆节
吞咽式 鸨羽、柏舟━━━┛
《诗经》中这类表情法，真是无体不备。像这样好的还很多，《小雅》什有九皆是。真所谓“温顺敦厚”，放在我们心田里头是暖的。《诗经》这部书所表示的正是我们民族情绪最健全的状态。这一点无论后来那位作家都赶不上。
楚辞的特色，在替我们文学界首创浪漫境界，常常把情绪提往“超现实”的方向，这一点下文再说。他的现实方面，还是和三百篇一样路数，缠绵悱恻，怨而不怒，试举数段为例：
……入溆浦余儃回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
……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
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
心郁邑而侂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愿陈志而无路。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申侂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惜诵》）
曼余目以流不雅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去世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昼夜而忘之。（《哀郢》）
……忳屯郁邑余侂傺兮，吾独贫乏乎此时也；宁溘去世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离骚》）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不雅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人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同上）
屈原的情绪，是烦闷的；却又是浓挚的，孤洁的，倔强的。浓挚、孤洁、倔强三种拼拢一处，已经有点不甚相容，还凑着他那种境遇，以是变成烦闷。《涉江》那段，用象征的办法，陪衬出烦闷。《惜诵》那段，写无伦次的烦闷状态，和前文所引的《小弁》，同一路子。《哀郢》那段，把浓挚的情绪只管即便显出，《离骚》两段专表他的孤洁和倔强。屈原是有洁癖的人，闹到情去世；他的情绪，全含亢奋性，看不出一点悲观的痕迹。
宋玉便不同了。他代表的作品是《九辩》，完备和屈原是两种气味。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戮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漻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惨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恍泬漻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落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九辩》）
这篇全是汉晋往后那种叹老嗟卑的颓废情绪所从出，比屈原差得远了。但表情的方法，屈、宋都是一样。我譬喻他像一条大蛇，在那里蟠—蟠—蟠；又像一个极深极猛的水源，给大石堵住，在石罅里头到处喷迸。这是他们和三百篇不同处。
楚辞多数是曼声；很少匆匆节，大抵这一体与匆匆节不甚合适。独占淮南小山《招隐士》是别调，全篇都算得匆匆节。如：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块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潦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但这种匆匆节不全属吞咽一起。像《哀郢》那几句，的确写饮恨的情绪，却仍是曼声。
汉魏六朝五言诗的表情法，都走微婉一起，容下文再说。要看他们热烈的情绪，还是从乐府里找。试举几首为例。
（1）
悲歌可以当泣，了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2）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胡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3）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好。……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4）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储，还视桁上无悬衣。
拔剑出门去，儿女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馎糜。
共馎糜，上用仓浪天故，下为黄口小儿。
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自爱莫为非。
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自爱莫为非。
行吾！
去为迟，（注：行吾之“吾”字疑即“乎”字同音通用）
平慎行，望君归。
（5）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闻君有贰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曩昔，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肃肃晓风飏；东方须臾高知之。（注：“妃呼豨”，感叹辞。）
这些乐府，不惟不能得作者主名，并不能确指年代，大约是汉往后唐以前几百年间的作品。此外还有许多好的，由于他是其余一种表情法，等到下文别段再讲。读这几首，大略可以看得出当时平民文学的特采，是极真率而又极深刻，后来许多专门作家都赶不上。李太白刻意学这一体，但神味差得远了。
汉代大文学家很少，流传下来最有名的是几篇赋，都不是表情之作。五言诗初发轫，没有壮阔的波澜，摹仿三百篇取蕴藉一起的较多些，很回荡的可以说没有。勉强举一两首，如苏武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沙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快时。生当复归来，去世当长相思。
枚乘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置莫复道，努力加餐饭。
两首皆写男女别时别后的情爱，前一首近于螺旋式，后一首近于吞咽式。当时作品中只能到这种境界而止。往前比，比不上三百篇、楚辞；今后比，比不上唐人；同时的，也比不上平民文学的乐府。
到三国时建安七子，逐渐把五言成立一个规模，内中以曹子建为领袖。子建《赠白马王彪》一首，可算得在五言诗里头别出生面，开后来杜工部一起。这诗很长，录之如下：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早晚过首阳。
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
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
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
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
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
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反亲疏。
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
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冷落，白日忽西匿。
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
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太息将作甚，定命与我违。
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
存者忽已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
忧思成疾疹，毋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定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
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去永无会，执手将何时。
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大抵情绪之文。若写的不是那一霎光阴的实感，听凭多大作家，也写不好。子建这诗有篇序，说是同白马王、任城王三兄弟入朝。任城王去世去，到还国时，“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止宿，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愤而成篇”如斯。兄弟的真爱情，从肺腑流出，以是独好。
此后阮嗣宗几十首的《咏怀》，大部分也是表情感热烈方面的。内中如《二妃游江滨》，《嘉树下成蹊》，《平生少年时》，《湛湛长江水》，《徘徊蓬池上》，《独坐空堂上》，《驾言发魏都》，《一日复一夕》，《嘉时在今辰》等篇，都是回肠荡气的作品。陶渊明虽然是淡远一起（下文别论），但集中《咏荆轲》，《拟古》里头的《荣荣窗下兰》，《辞家夙严驾》，《迢迢百尺楼》，《种桑长江边》，《杂诗》里头的《白日沦西河》，《忆我少年时》等篇，都是表现他的阳脾气感，应属于这一类。此外如鲍明远的《行路难》，潘安仁的《悼亡》，都也有好处。
中古以降的诗，用这种表情法用得最好的，我可以举出一个人当代表。什么人？杜工部！
后人上杜工部的徽号叫做“诗圣”，别的圣不圣，我不敢说，最少“情圣”两个字，他是当得起。他有他自己独到的一种表情法，前头的人没有这种境界，背面的人逃不出这种境界。他集中的情诗太多了，我只随意举出大家共读的几首为例。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
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闻哭声。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安吏》）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酸楚。……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去世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垂老别》）
这类是由“同情心”发出来的情绪。工部是个多血质的人，他《自京赴奉先咏怀》那首诗里头说：“穷年忧黎元，嗟叹肠内热。”又说：“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反攻其夫家，盘剥贡城阙。”又说：“豪门酒肉臭，路有冻去世骨。”他还有一首诗道：“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怖转相亲。”集里头像这样的还多，都是同情心的表现。他的眼睛常常注目到社会最底下那一层；他最理解穷苦人们的生理。以是他的诗因他们触动情绪的最多，有时替他们写情绪，切实其实和本人自作一样。《三吏》、《三别》，便是模范的作品。后来白喷鼻香山的《秦中吟》、《新乐府》，也是这个路数，但主不雅观的讽刺色彩太重，不能如工部之哀沁心脾。
（1）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薄暮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哀江头》）
（2）
……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
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
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哀王孙》）
（3）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落；
宫中贤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更从乱离说。……（《忆昔》）
这都是他遭值乱离所现的情绪。集中这一类，多到了不得，这不过随意摘几首。前两首是遭乱的当时做的，后一首是过后追想的。后人都阿谀他的诗是诗史；但我们要知道他的诗史，每一句每一字都有个“杜甫”在里头。
去世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梦李白》）
这是他梦见他流在夜郎的朋友李白，梦后写的情绪。他是个最多情的人，对付好些朋友都有诗表示热爱，这首不过其一。他对付自己出生和家族，自然用情更真切了。试举他几首。
（1）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短命。……（《自京赴奉先咏怀》）
（2）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屠戮到鸡狗。
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
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
反畏来，寸心亦何有。……（《述怀》）
（3）
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
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
前飞驾鹅后鹙鸧，得送我置汝旁。
呜呼！
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外子早没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
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
呜呼！
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同谷七歌》中三首）
读这些诗，他那浓挚的爱情，隔着一千多年，还把我们包围不放哩。那《述怀》里头，“反畏来”一句，真深刻到十二分；那《七歌》里头“长鑱”一首，意境峭入，这些地方，我们该当看他的特殊技能。
他常常用很坦直的语句来表情。举他一个例：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十回。
即今年才五六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
用近体来写这种蟠薄郁积的情绪本来极不易，这种门庭，可以说是他一个人开出。我最喜好他《喜达行在所》三首里头那第三首的头两句。
去世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仅仅十个字，把那死里逃生过去现在的甜酸苦辣一齐迸出。我真不晓得他有多大笔力。此外好的很多，凭我影象最熟的背他几首。
（1）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2）
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
（3）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
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4）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喷鼻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5）
野老篱前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渔人网集澄潭下，估客船从返照来。
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傍琴台。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
（6）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他的表情方法，可以说是《鸱鸮》诗或《黍离》诗那一起，不是《小弁》诗那一起，和楚辞更是不同。他向来不肯用颠三倒四的表现法。他所表现的情，是越引越深，越拶越紧。我想这或是时期色彩。到中古往后，那“小弁风”的堆垒表情法，怕不好适用，用来也很难动人了。至于那吞咽式，他却常用，《梦李白》那首，便是这一式的代表。但杜诗到底是曼声的比匆匆节的好。
工部表情的好诗，绝不止前头所举的这几首（无论古近体）。我既不是做古诗的选本，只好从略。还有些属于别种表情法，下文另讲。但我们要知道，这种表情法可以说是杜工部创作，最少亦要说到了他才成功。以是他在我们文学界占的位置，实在不同平凡。同时高、岑、王、李那些大家，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后来这种表情法，虽然好的作品不少，都是受他影响，恕我不征引了。
别的我虽然打定主意不征引。独占元微之悼亡的七律三首，我不能不征引。由于他是这一类的表情法，却是杜工部以外的一种创作。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事，目前都到面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大家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多少很多多少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三首诗所表的情绪之浓挚，古人后人都有的。但他用口语体来做律诗，在极局促的格律底下，赤裸裸把一团真情捧出，恐怕连杜老也要让他出一头地哩。
五
回荡的表情法，用来填词，当然是最合适。但向来词学批评家，还是推尊蕴藉，对付热烈盘礴这一派，总认为别调。我对付这两派，也不能偏有抑扬（实在亦不能严格的分别）。但把回肠荡气的名作，背几阕来当代表。
初期的大词家当然推李后主。他是一位“文学的亡国之君”，有极悲痛的情绪，却不敢公然暴露，自然要用一种蟠郁抑扬的办法表他，以是最好。他代表的作品是：
（1）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顾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多少很多多少愁，宛如彷佛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2）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随意马虎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这两首词音节上虽然仍带蕴藉，也算得把满腔愁怨尽情发泄了。以是宋太祖瞥见，竟自赐他牵机药，要他的命。
宋徽宗的出生，和李后主一样，他有一首《燕山亭》，写得亦是这一类情绪；但用的是吞咽式，以为分外悲惨。今录他下半阕：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斟酌，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词中用回荡的表情法用得最好的，当然要推辛稼轩。稼轩的性情和履历，前头已经说过。他是个爱国军人，满腔义愤，都拿词来发泄。以是那一种元气淋漓，前前后后的词家都赶不上。他最有名的几首是：
（1）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
（2）
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比来多少华发。（《念奴娇》）
（3）
绿树听啼鴂。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来抵人间离去。立时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转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贺新郎》）
凡文学家多数寄物托兴，我们读好的作品原不必逐首逐句比附他的出生和事实。但稼轩这几首有点不同，他与时势有关，是很看得出来。大概都是规复中原的希望已经断绝，发出来的感慨。《摸鱼儿》里头“长门”、“蛾眉”等句，的确是对付宋高宗不肯奉迎二帝下诛心之论。以是《鹤林玉露》批评他，说“斜杨烟柳”之句在汉唐时定当贾祸。又说：高宗瞥见这词，很不高兴。但终不肯加罪，可谓年夜德。墨客最喜好讲怨而不怒，像稼轩这词算是怨而怒了。《念奴娇》那首，题目是《书东流村落壁》，正是徽、钦北行经由的地方，以是把他的“旧恨新恨”一齐招惹出来。《贺新郎》那首，是和他兄弟话别之作，自然把他胸中垒块尽情倾吐。以是这三都城是有“本事”藏在里头，不能把他当一样平常伤春伤别之作。
前两都城是千回百折，一层深似一层，属于我所说的螺旋式。后一首却是堆垒式，你看他一起手硬绷绷的举了三个鸟名，中间错错落落引了许多离去的故事，全是颠三倒四的样子，却是在极倔强里头，显出极妩媚。三百篇、楚辞往后，敢用此法的，我就只见这一首。
这一派的词，除稼轩外，还有苏东坡、姜白石都是大家。苏辛同派，向来词家都已公认。我以为白石也是这一起，他的好处，不在微词而在壮采。但苏、姜所处的地位与辛不同，辛词自然格外真切，以是我拿他来做这一派的代表。
稼轩的词风，不甚宜于吞咽式；但里头也有好的。如：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旬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劝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祝英台近》）
这首很有点写出幽咽的感情了，但仍是曼声，不是匆匆节。匆匆节的圣手要推周清真，其次便数柳耆卿。各录他的代表作品一首。
（1）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剪风快，半篙波暖，转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兰陵王》，清真）
（2）
寒蝉悲惨，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正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总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雨霖铃》，耆卿）
这两首算得匆匆节的模范。读起来一个个字都是往嗓子里咽。当时有人拿耆卿的“晓风残月”和东坡的“大江东去”比较，估算两家品质的高下，实在不对。我们该当问那一种情绪该用那一种办法。
吞咽式用到最刻入的，莫如李清照女士的《壶中天慢》和《声声慢》，今录他一首：
寻寻觅觅，冷生僻清，凄悲惨惨切切。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干瘪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小雨，到薄暮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清照是当时金石学家赵明诚的夫人。他们夫妇学问都好，爱情浓挚。可惜明诚早去世，清照过了半世寡妇的生涯。他这词，是写从早至晚一天的实感，那种茕独淒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以是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
还有一位不是词家的陆放翁，却有一首吞咽式的好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赍恨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
读这首词要知道他的本事。原来放翁夫人是他母族的表妹，结婚后不晓得为什么，他老太太发起脾气来，逼他们离婚。后来两个人都各自改婚了，但爱情总是不断。有一天放翁在一个地方，名叫沈园，碰到他故妻，情绪刺激到了不得，以是填这首词。后来直到六七十岁，每入城一次总到沈园落一回眼泪。晚年还有一首诗：“梦断喷鼻香销四十年，沈园花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痛惜。”这是和《孔雀东南飞》同性子的一出悲剧，以是他这词极能动人。
清朝好词不少。内中最特殊的，算顾梁汾（贞不雅观）寄吴汉槎的两首。
幼子安然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顾。行路悠悠谁抚慰，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薄命，争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熬痛苦！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总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去世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瘦削，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心腹别，问人生到此悲惨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浮名收拾传身后。言不尽，不雅观顿首。（《贺新郎》）
这两首和元微之那三首悼亡，算得过去文学界的双绝。他是“三板一眼”唱得出来的一封信，以文体论，已算创作。他的好处全在句句都是实感，没有浮光掠影的话。有点子血性的人，读了不能不冲动。后来成容若用尽力量把吴汉槎救回，全是受了这两首词的刺激。容若赠梁汾的《贺新郎》末几句：“绝塞生还吴幼子，算面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便是这两首词结束的历史。以是我说情感是一种催眠术。
清代大词家固然很多，但头两把交椅，却被前后两位旗人——成容若、文叔问占去，也算奇事！
容若的词，自然以蕴藉蕴藉的小令为最佳。但我们要知道这个人有他特殊的性情。他是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就平凡人眼力看来，他该当没有什么不知足。他不晓为什么，总以为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他的夫人早去世，算是他极惨痛的一件事，但不能便认为总缘故原由；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去世了。以是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他的文学，常常表现出这种狂热的怪性。我们试背他几首。
（1）
辛劳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随意马虎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飞蝶。（《蝶恋花》）
（2）
如今才道当时错，心绪低迷；红泪偷垂，满眼东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此，落尽梨花月又西。（《采桑子》）
像这类的作品，真所谓“哀乐无端”，情绪热烈到十二分，刻入到十二分。许多人说《红楼梦》的宝玉，写的便是成容若；我们虽然不愿意轻率附会，但容若的奇情，只怕有点像宝玉哩。
文叔问的词格，很近稼轩、白石，但幽咽的作品，比他们多；此老怕要算填词界末了的一个名家了。他的名作，我不大背得出，只记得几句：
……延伫，销魂处，早漏泄幽盟，隔帘鹦鹉。残花过影，镜中情事如许。西风一夜惊庭绿，问天上人间见否？……”（《月下笛》）
题目是《戊戌八月十三日宿王御史宅闻邻笛》，咏的是戊戌政变时势。“隔帘鹦鹉”指袁世凯泄露我们的秘密；“一夜惊庭绿”等语，很表得出当时社会一样平常人对付这件事的情绪。
此外宋、清两代这类表情法的好词还很多，我所举的也不能都算得代表的作品，不过凭我记得的背背罢了。
曲本里头，用回荡表情法用得好的很不少。《西厢记》、《琵琶记》里头就有好些，可惜我背不出来。我脑筋里头印得最深的，是《牡丹亭》的《寻梦》。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高就低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
睡荼蘼捉住了裙衩线，恰便是花似民气向好处牵。
为什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则为水点花飞在面前。是天公不费买费钱；则咱民气上有啼红怨。唉！
孤负了春三仲春天。
……
有光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存亡活去世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一韶光望一韶光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痛惜；知怎生，泪暗悬。
春归人面，整相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
为我慢归休缓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
像这种文学，不晓得怎么样的沁人心脾。像我们这种半百岁数的人，自傲得过不会偷闲学少年，理会什么闲愁闲恨，却是一日念他百回也不厌。
其次便是《永生殿》的《弹词》。他写李龟年流落江南，带着个琵琶卖技换饭吃，一壁弹，一壁唱出那种今昔兴亡之感。那龟年初出台唱的是：
不戒备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
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
……
随着唱完了十几段，那听的人以为他形迹蹊跷，苦苦盘考他是谁。他让人瞎猜了一大堆，才自己解释来历道：
俺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您官人絮叨叨苦问俺为谁，则俺老伶工名唤龟年身姓李。
中间唱的那十几段，段段都好，尤为精采的是写马嵬坡兵变那一段：
恰恰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
不戒备扑扑突突渔阳战鼓。
刬地里出出律律纷纭攘攘奏边书，
急得个上高下下都无措。
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
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
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话闹闹吵吵轰轰騞騞四下喳呼，
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
顷刻间画就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这种文学，不是曲本不能有。他的刺激性，比杜工部的《哀江头》、白喷鼻香山的《长恨歌》，只怕还要强几倍哩！
那整出的构造，像神龙天矫，非全读看不出来。
凡长篇的写情韵文，煞尾总须用些重笔，像特殊拿电气来震荡几下，才收束得住。如《离骚》讲了许多漫游宽解的话，末了几句是：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乎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弗成。
《招魂》说了一大堆及时行乐的话，末了几句是：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都是用这种方法，把全篇增几倍精采。曲本里头得这诀窍的，要算《桃花扇》末了《余韵》那出的《哀江南》。
（1）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举头秣陵重到！
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落郭冷落，城对着夕阳道。
（2）
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数焦；田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3）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起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4）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销魂销，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瘦红叶无个人瞧。
（5）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长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生僻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6）
行到那旧院门何用小扣，也不怕小犬哞哞。无非是断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的厨灶？
（7）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随意马虎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来宾，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骚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皇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桃花扇》是明末南京的历史剧，借秦淮河里头几个人物写兴亡之感。末后这一出《余韵》，把几位遗老扮作渔翁樵夫，发他们的感慨。《哀江南》这一首，是那樵夫唱的，是全剧的停止；以是把全剧关系地点，逐一描写他的现状，作个总结。第一段写南京城，第二段写孝陵，第三段写皇宫，都是亡国后公共的悲感。第四段写秦淮，第五段写河上的长桥，第六段写河那边的旧院（当时冶游胜处），都是剧中人物枨触旧游的特殊悲感。第七段是把各种情绪归拢起来，带血带泪，尽情倾吐，真所谓“悲歌当哭”了。有了这出，能把剧中情节件件都再现一番，令他印象更深。
这种表情法，是文学上最通用的，我们中国人也用得很精熟，能够尽态极妍。我们从三百篇起到曲本止，把那代表的名作比较比较，也看得出进化的线路。
六
我讲完了回荡写情法，要附带论着一件事。
我们的诗教，本来以温顺敦厚为主，完备表示诸夏民族特性，三百篇便是唯一的模范。楚辞是南方新加入之一种民族的作品。他们已经同化于诸夏，用诸夏的文化工具来写情绪，搀入他们固有思想中那种半神秘的色彩，于是我们文学界添出一个新境界。汉人本来不长于文学，以是继承了三百篇、楚辞这两份大遗产，没有什么变革扩大。到了“五胡乱华”时候，西北方有好几个民族加进来，逐渐成了中华民族的新分子；他们民族的特性，自然也有一部分溶化在诸夏民族性的里头，不知不觉间，便令我们的文学顿增活气。这是文学史上很主要的关键，不可不知。
这种新民族特性，正好和我们的温顺敦厚相反，他们的好处，全在伉爽真率。三百篇里头，只有秦风的《小戎》、《驷驖》、《无衣》诸篇，很有点伉爽真率气候，这便是西戎系的秦国民族性和诸夏不同处；可惜春秋往后，秦国的文学作品，没有一篇流传。燕赵古称多年夜方悲歌之士，文学总该当有异采；可惜除了《易水歌》之外，也看不着第二首。到五胡南北朝时候，西北蛮族，纷纭侵入，内中以鲜卑人为最壮大。鲜卑人在诸蛮族中，文化像是最高，后来同化于我们也最速。他们像很爱文学和音乐，唐代流传的“立时乐”，什有九都出鲜卑。他们初初学会中国话，用中国笔墨表他情绪，完备现出异样的色彩。试写他几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放马两泉泽，忘不着连羁。担鞍逐马走，何得见马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童谣。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右《折杨柳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牌子铁[衤两]裆，[钅互]鉾鸐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着铁[衤两]裆。前头看背面，各着铁[钅互]鉾。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去世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右《企喻歌》
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
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右《琅琊王歌》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慕容愁愤愤，烧喷鼻香作佛会。愿作墙里燕，高飞出墙外。──右《慕容垂歌》
可怜白鼻?，相将入酒家。无钱但共饮，画地作交赊。
何处?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右《高阳乐人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飘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右《李波小妹歌》
读这几首，可以大略看出他们“虏家儿”是怎么个气候了。他们生活是非常大略，思想是非常大略，心直口直，有一句说一句；他们的情绪是“没遮拦”的。你说他好也罢，说他坏也罢，总是把真面孔搬出来。别的且不管他，专就男女两性关系而论，也看出许多和从前文学态度不同的表现。试举他几首：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
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侧侧力力，念郎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各自杀力。──右《地驱歌》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右《紫骝马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着夹騭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水彻骨冷。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别的见斜领。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心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右《捉搦歌》
像这种绝不遮盖绝不摇摆的表情，在三百篇和汉魏人五言诗里头，绝对的找不出来。这些都是北朝文学；试拿来和并时的南朝文学比较，像那有名的《子夜》、《团扇》、《懊侬》、《青溪》、《碧玉》、《桃叶》各歌曲，虽然各有各的妙处；但前者以真率胜，后者以柔婉胜，双方的分野，显然可见。
经南北朝几百年民族的化学浸染，到唐朝算是告一段落。唐朝的文学，用温顺敦厚的底子，加入许多年夜方悲歌的新身分，不知不觉，便产生出一种异彩来。盛唐各大家，为什么能在文学史上占很重的位置呢？他们的代价，在能洗却南朝的铅华靡曼，参以伉爽真率，却又不是北朝粗犷一起。拿欧洲来比方，彷佛古代希腊罗马文明，搀入些森林里头日耳曼蛮人色彩，便开辟一个新天地。试举几位代表作家的作品，如李太白的：
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行路难》）
杜工部的：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后出塞》）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占，岂在多杀伤。（《前出塞》）
高适的：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山川冷落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去世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费力久，玉筋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顾。
边庭飘颻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燕歌行》）
这类作品，不独三百篇、楚辞所无，即汉、魏、晋、宋也未曾有。从前虽然有些摹写侠客的诗，但豪迈气概，总不能写得尽致。内中鲍明远最喜作豪语，但总有点不自然。以是这种文学，可以说是经由一番民族化合往后，到唐朝才会发生。那时的音乐和美术，都很受民族化合的影响。文学自然也逃不出这个公例。
写关塞景况，寓悲壮情绪，是唐往后新增的诗料（前此虽有，但不多，且不好）。词曲以缘情绮靡为主，用这种资料却不多，范文正有一首最好。
塞外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神。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
词里头的苏辛派，自然都带几分这种色彩。内中最粗豪的，如稼轩的：
醉里挑灯看剑，醒来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疆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
名家的词，最粗犷的莫过刘后村落，险些全部集都是这一类的话。他最著名的一首是：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何堪共羽觞？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才。
酒酣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诗人老矣，气运方来。使李将军，遇高天子，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悲惨感旧，年夜方生哀。（《沁园春》）
这一派词，我本来不大喜好，由于他有烂绅士爱说大话的习气。但他确带点北朝气味，在文学史上应备一格的。
曲本里头，有一首杂剧，像是明末清初的作品，演的是“鲁智深醉打山门”。那鲁智深拜别他的师父时，唱道：
漫洒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您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顾虑。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也是刻意从粗犷一壁做，由于替粗犷的人表情，不如此便失落真了。
七
这回讲的，是蕴藉蕴藉的表情法。这种表情法，向来批评家认为文学正宗，或者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特性的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