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冬天,一张一个男人背着一树桃花的照片,忽然涌如今互联网上,击中了许多中国人的心。
照片的主人公,是来自湖北秭归县郭家坝镇的山民,刘敏华。十年前的春天,作为三峡库区移民的刘敏华,「在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永别时,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家门口的一棵桃树」。 ①
屋檐下静默的男人,和他狭长背篼里那株盛放的桃花,激起不雅观看者胸中无限苦处。人们对着这张照片出了神,想起自己和家园,和故乡,和迁徙,和变革,和四季,和景致有关的统统。
一位网友说,「很喜好这张会说话的图」。一位网友说,「很多民气中都有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一位网友为照片配上图说:「我背了故乡在身,我假设每个脚印都有根。」
一位网友忍不住要网络更多的评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离乡不再归,惟有带春离。」「独往天地间,唯树吾相依。」
还有一位网友写道:「家山犹在,是眸中烟水,背上桃花。」
文|安小庆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供应
序幕
回到2012年3月,长江三峡两岸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春日。清明前后,空气湿润,峡江之间的风开始变得软和。湖北宜昌的拍照师李风,在经由三峡大坝附近的秭归县郭家坝镇时,偶遇了正在搬家的移民刘敏华。
刘敏华家的祖屋早已被划入三峡库区迁居范围。这天,刘敏华用背篼背走了许多件旧家具。终极,他舍不得门口那株桃树,将它从土中挖起,放进背篼,打算一同前往新的家园。
拍照师李风,巧合般地在那个春日拍下这个言有尽意无穷的决定性瞬间。此后,这张移民与桃花的图片,在他电脑硬盘中悄悄躺了很多年。
直到2019年,《中国国家地理》在制作湖北特辑时向他约图,这张「背桃花的移民」才从李风浩瀚的三峡图库中走出,终极在互联网上流传开来。
与网络上的热烈反馈比较,它的拍摄者显得静定得多。对李风来说,这只不过是他自1995年至今,面对三峡和三峡移民所摁下的无数快门中的一次。
三峡移民是一个弘大而分外的群体。他们因「三峡工程」而产生。「三峡工程」全称为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30年前的1992年4月3日,第七届全国公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审议并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这标志着三峡工程培植的正式开启。
三峡工程是中国也是天下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当「截断巫山云雨」后,「高峡出平湖」,三峡成为一座巨大的水面沉着的峡谷型水库。工程所在区域也形成了天下上最大的一片水库淹没区——三峡库区。
在三峡库区内,有632平方公里的陆地被淹没,涉及湖北和重庆的2座城市,11座县城,116个集镇。个中巫山、奉节、秭归、巴东等9座县城和55个集镇全部淹没或基本淹没。
2010年,三峡水库建库以来的最大一次洪峰
1993年,国务院颁布《长江三峡工程培植移民条例》,这意味着三峡移民正式以群体身份进入现实和历史。在此后的十余年里,共计有130多万移民离去故土。个中,有近17万移民自三峡库区出省,远迁至福建、广东、上海、山东、江苏、浙江等迢遥的异域。
对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离去故土是一件生命中的大事。对在三峡两岸生息了数千年的江河儿女们来说,故宅的变迁与三峡工程的培植,不可不谓是有生之年亲历的沧海桑田和大历史。
迁徙和流动,是当代中国从固态走向液态的关键词。如果说1970年代末开启的改革开放和「打工潮」,催生了天下上规模最大的时令性移民——外来务工群体。那么,三峡工程的培植则创造了一个记录:这是天下上移民数量最多、履行难度最为艰巨的一次水利工程。
在20世纪和21世纪相交的前后十年,三峡和三峡工程,是中国国民生活和公共影象的主要组成部分。那是新旧千年交卸的时候,人们充满乐不雅观和自傲,不吝许诺自己一个美好的未来。
成长于长江边小城宜昌的李风,那时也为这些伟大的事宜和正在发生的历史所震撼。1995年6月的一天,大学毕业不久的他,以拍照爱好者的身份从宜昌坐船逆流而上,来到位于三峡库区核心地带的秭归。
在秭归县城的码头,李风用胶片相机拍下一个扛凉席的小男孩。这个7岁的男孩叫刘伟,秭归向家店村落人。向家店村落是间隔三峡大坝最近的村落落,也因此成为三峡库区最早履行移民迁居的村落落。
那天下午,这个自己扛着凉席的小男孩,将和同村落184位移民一起,乘船迁往宜昌市郊。「三峡百万移民大迁徙正式拉开序幕」,在多年后的图片解释里,李风这样描述青年时期偶遇的这个历史性时候。
从1995年的那个夏天开始,李风开始了一条漫长的道路。受着一股彷佛来自峡谷和江水的永恒召唤,在之后的27年里,这位安住在要地本地边缘小城的拍照师,始终心意武断地将镜头对准三峡和三峡移民。
1997年12月,三峡库区巴东县楠木园村落的移民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迁居
召唤
那股永恒的强烈的召唤究竟来自何处?李风说不清楚。但最熟习也亲近的情由或许是,在千百年的时空中,三峡已经吸引和召唤过无数中国人:
屈原,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孟郊,王维,刘禹锡,范成大,陆游,黄庭坚,苏洵,苏轼,苏辙……险些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墨客,都曾在经由三峡时,为江河山川所感兴,在此地留下伟大的诗篇。
当历史来到20世纪末,三峡再次成为一个无法忽略的地标。对当时的普通人李风来说,想要无限靠近这里的背后,更多是一种无法对正在发生的历史无动于衷的态度。
1995年的首次拍摄后,李风很快辞去公司财务主管的事情,应聘成为宜昌当地一家报社的拍照。那时,和他一样受到这种巨大召唤的人还有很多。
2002年1月20日上午10时50分,素有「千古诗城」之称的奉节老城,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灰飞烟灭。一位来自重庆的媒体人,有时在现场目睹了这次爆炸。他很快决定留下,在之后的一年里,他和互助者鄢雨一起完成了一部记录片,《淹没》。
他是后来又拍摄了《杀马特我爱你》的记录片导演,李一凡。2005年,看过记录片《淹没》的贾樟柯,第一次来到三峡。他去了巫山,奉节,看到拆迁和考古同时在老城的地上和地下进行。两周之后,他决定要在那里拍摄一部故事片。
「由于我全体被那个环境震荡了。」历史逼近在面前,贾樟柯感到「特殊有一种急迫感」。在与韶光和城市消逝速率的赛跑中,他仅用三个月韶光就拍完了电影《三峡年夜大好人》。
2003年6月1日,三峡大坝下闸蓄水。不论对长江还是所有三峡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可以同时将韶光与河流截断为「此前」和「此后」的日子。
2003年6月1日,三峡工程正式下闸蓄水,第一期蓄水135米,移民们正在和135水位标字牌合影
蓄水后,库区水位将按照设计高度上升至135米。这意味着三峡大坝的船闸通航和机组发电功能即将实现,也意味着沿岸135米海拔以下的村落落、城镇、人类足迹和其他统统历史剩余物都将永沉江底。
在这个主要节点到来之前,时任《南方周末》的南喷鼻香红,早已提前近一年的韶光奔赴三峡。她和同事尽力去搜集即将消逝的「许许多多的历史鳞片」。在秭归,他们记录屈原祠迁居前的末了一个端午。在云阳,他们看到张飞庙成为三峡库区「最老的移民」。在丰都,南喷鼻香红感慨,待大坝蓄水之后,「鬼城」丰都将变成「一个真正的水鬼出没的天下」。在涪陵,他们看到,天下最古老的水文站白鹤梁,将在保护下成为首座水下博物馆,但此后每年的枯水期,石刻鲤鱼将永不再露出江面。
6月1日到来了。那天,许多中国人阖家坐在电视机前,不雅观看中心电视台的全程直播。写过《江城》《寻路中国》的美国作家何伟,则在现场感想熏染那个历史时候。
在三峡库区的巫山龙门村落,何伟记录了一个留到末了的移民家庭,面对江水上涨时的各类反应:
「看着江水上涨就犹如看着闹钟时针的走动:险些察觉不出来……但每过一个小时,江水就会上涨十五厘米……甲虫、蚂蚁、蜈蚣纷纭从江岸边四散兔脱……眼看着它们的小岛就要没入水中,昆虫们不顾统统地逃离了。」
同一天,李风也在现场。在他的影象中,能够最直接证明江水正一寸一寸上升的,同样是那些从洞中仓皇爬出的昆虫和动物。他还拍下了一个被江水淹没的鸟窝。
被江水淹没的鸟窝
从90年代中期开始,李风没有缺席三峡工程的每一个主要节点。面对正在发生的历史,他和其他创作者用拍照、笔墨、新闻、绘画、电影、图书、记录片,留下了尽力丰富的影象碎片。
也正是这些相互映照、相互补充的信息拼图,以互文的办法,让本日的我们试图去靠近那段历史岩层时,不至于无所凭借。
回响
拍摄三峡和三峡移民的27年,给李风带来诸多名誉和奖赏。峡谷的事情,也极大形塑了他的生命体验和职业生涯。
在被长江和三峡所召唤吸引而来的无数人中,李风或许并不是个中最具天赋和野心的,但27年过去,他成为峡江边少有的守望者和一贯在场的记录者。他始终相信记录本身的代价,「即便变革最激烈的那段过去了,后面须要记录的也非常非常多」。
李风今年50岁。在认识他并与他交谈后,很快能在他身上识别出一种特质:纯挚。在小城熟人交织的饭局,他不喜好举杯,总是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
很多时候,他像被施了某种邪术,总是努力把饭局上每一个迷路的话头都拽进峡谷深处,尽力为每一个外来者讲述尽可能多的有关江河峡谷的故事和细节。
太太胡颜鸿,常和李风作伴在三峡行走。在她的眼中,李风「很痴,也挺傻,只搞这个事情,虽然这么大年纪,但还是蛮天真」。
1999年,李风和太太胡颜鸿在去三峡的船上
或许,正是这种纯挚的「始终在场」和毫无诀窍的「耐心」,让李风在拉永劫光的维度后得以一次次目睹江河和峡谷的原形,也让他遇见了「背桃花的人」。
最近两年,这张拍摄于10年前的照片,在互联网上带来连绵不绝的回响。2019年冬天,一位网友在看到这张照片后,打开何伟的《奇石》,在个中找到了一段有关三峡移民的记录:
「大人们忙着往上搬家具,最小的女孩坐在南瓜地里的桌子边上悄悄地缮写着课文:春雨绵绵下,出门看桃花。」
2020年春天,3月13日的深夜,一位叫做鹏飞的武汉市民在日记中写道:「本日看到这张照片特殊有感触……他要驮走的哪是一棵桃树,他要驮走的实在是家乡的春天。」
还有一位网友感慨,或许本日的我们,都是背桃花的人,「我只能背上自己的桃花,做我自己的桃花源」。
作为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李风也想起了过去的许多瞬间。在离去故土的移民怀中,他最常看到的东西是植物和泥土。在曾经的三峡库区,他最常见到的标语是,「舍小家 为大家 增援三峡培植为国家」。
每当谈到峡谷中发生的统统,谈到移民的故事,谈到本日的新三峡人,李风镜片背后的眼睛会急速亮起来,他想要战胜措辞的局限,见告你他无数次来回个中看到的统统。
夏日的傍晚,长江边的人们彷佛被本能使令着逐一前来报到。他们倚靠在江边的石阶和堤岸,用气枪射击彩色气球,唱卡拉OK,看网文,谈恋爱,打游戏,洗脚,遛狗。更多的人不做什么,只是对着长江发呆,想苦处。
2014年12月,巫山新码头上一男一女等夜船过江,那天他们刚领了却婚证
江风浩荡,送来江水独占的腥味,还有岸边某户人家院子里黄果兰的浓郁喷鼻香气。「实在我们这里的人,都和长江有点分不开,你创造没有?」站在被江水打湿的石阶上,李风说。
我们的头顶,是一轮被月晕环抱的下弦月。李风和太太胡颜鸿回顾起还没有生养前,两人一起在峡谷和江上度过的许多个孤独宁静的夜。那时,江水还是野性的滚滚的浑黄色。每当轮船驶过,汽笛声回荡在峡谷空旷的江面,久久不能散去。胡颜鸿以为,那便是古中国。
沉浸在旧日记忆中的两人,令人想起许鞍华2002年的作品《男人四十》。电影末了,妻子提出分开,丈夫回答道:
「我们游完长江回来再说吧。我们读了那么多李白,杜甫,苏东坡,也该当一起去看一看,现在景象热了点,但如果不去,不久三峡一注水,很多地方会淹没,很多东西会消逝……」
镜头切换,一段彷佛由手持DV拍下的发黄的三峡风光。那或许是他和她看到的末了的三峡,或许是电影中的他们,电影外的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都曾背诵过的诗文: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以下是李风关于三峡和移民的影象——
第一次离去
1972年我出生在湖北恩施。我母亲这边是从贵州花溪逃难过来的。我的父亲则是60年代从武汉下放到恩施的。
从广义上说,她和他都算恩施的移民。我父亲的经历称得上奇特。他家里没有一个搞声乐的人,但不知道怎么,他从宜昌,考上了武汉音乐学院附中,后来一起读到研究生。
「文革」开始后,他下放到恩施文工团,认识了当语文老师的我母亲。
恩施这个偏远小城里,聚拢了全国各地下放来的一大批知识分子。我们住的文工团院子,就有好多故意思的人。
我家隔壁住了教英语和教哲学的老师。我出生的那个医院,后来有位年夜夫得了南丁格尔奖。文工团还有一个专门卖力画海报的叔叔,是湖北美院下放的教授,他给我看了好多国外的画册,还送过我一本雕塑家罗丹的作品集。
在恩施的童年刚刚开始,我们的生活又被打乱了。「文革」结束了,大概从1978年开始,哗,这些下放的人全走光了。有的回老家,有的回原来事情的单位。溘然之间,院子里的人都消逝了。
我们院子里有一对夫妇,丈夫是下放的地质专家,妻子是本地学校的司帐,他们有两个儿子。要走的时候,女方不愿意离开恩施,夫妇俩就离婚了,孩子一人一个。
离开的那天,我和父亲去河边的长途汽车站送那个叔叔。记得汽车刚开走,那个男孩溘然从车窗里蹦了下来,不走了。不知道后来他们的人生又是什么样子。
很快到了我家动身的韶光。那一年,我10岁。临出发前的几天,院子里还没走的每一家人都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出发那天,我们包了一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居然把所有家当都装上去了。
这是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迁徙。离去是什么觉得呢,有点不安和迷茫。现在回顾起来,当时很多人被下放到恩施来的时候很迷茫,离开恩施的时候也很迷茫。
就这样,1983年的夏天,我们一家三口从恩施搬到了长江边的宜昌。那时还没有跨江大桥,我们是坐轮渡过江的。宜昌就这样成了我的故乡。
高考之后,我去湖北大学学了财会专业。很快,我以为这个专业太无聊。我就去图书馆看书。大学几年,我在图书馆看了许多国外的拍照作品,逐步开始自学拍照。
我省吃俭用买了一台海鸥相机,一开始是给我太太——当时的女朋友胡颜鸿拍照。后来在全省一次比赛中得了第一,一位老师鼓励我,「如果坚持下去,你往后会拍得更好的。」
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我有点惊异地创造,原来历史上有这么多人拍摄过长江三峡。
宜昌就位于三峡的出口,是长江上游和中游的分界,也是历史上出入巴蜀的要道。从宜昌的西陵峡往上,依次是瞿塘峡,巫峡。切割出这三段峡谷的长江,被当地人称为峡江或者川江。
是从图书馆的画册里,我才知道原来我终年夜的区域是这样一个备受众人关注的地标。外国人太爱拍三峡了,不只是拍照家,探险家,植物猎人,还有美国的《时期周刊》,他们在一百多年前就航拍过三峡。
一百年前外国人拍摄的三峡
看完那些老照片,我想,既然三峡这么有名,那我也要自己去拍一下。90年代初,我去三峡拍了一次。和当时险些所有拍摄三峡的中国拍照师一样,我拍的大多也是三峡的风光照,便是那种「两山夹一船」,峡谷之间云雾环抱的糖水片,彷佛只有这样才能反响大好河山。
那已经是1993年,中国正处在一个大变革的期间。但说实话,那时候做拍照的人,还是更喜好去拍一朵花,一个峡谷,一棵黄山松。很少有人沉到真实的生活中去拍摄真正的中国。
也是1993年,我和颜鸿大学毕业了。我分到当时湖北最早的一家上市企业,在它的武汉办事处卖力财务。颜鸿去了武钢,也是做财务。
刚参加事情的头两年,除了上班韶光,我脑筋里彷佛一贯盘旋一个问题。那时候,武汉西边有条街叫汉正街,是海内著名的服装批发市场。每天放工回来,我都会穿过汉正街,去汉江里拍浮。
每次穿过巷子,我都能看到很多挑夫。便是电影《万箭穿心》里颜丙燕演的那种。白天,他们帮进货的人打包,把货肩挑去车站,晚上他们就住在附近的老少路里。
傍晚,我从江边游完泳回来,常常看到他们在门口用冷水洗沐。我印象最深的是,为了节省租金,一间面积可能比写字台大不了多少的房间,他们要住四个人。四个人,一个摞一个,像只四层的铁笼子。武汉的夏天啊,你切实其实无法想象。
汉正街的挑夫给我的潜意识带来了很大的震荡。那段韶光,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了半个月——便是,未来如果我要连续拍照的话,我到底该当连续拍风花雪月,还是该当去拍些真实的东西?
本日看来,这是一个再大略不过的问题。但那时候,对我来说很难。半个月后,我决定了。
1995年的夏天,我和几个朋友坐船去了秭归的三峡库区。那时候,三峡工程正式动工才半年。这是我第一次去三峡拍人。
那天是6月25号,中午,我和朋友在秭归码头下船时,恰好碰着一条送移民去宜昌的小班船。当那个小男孩扛着自己的凉席,从岸上走进船舱时,你可能不相信,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扛着凉席的小移民
我没开玩笑,真的。10岁那年,文工团院子里的人都搬走了,我们一家在恩施的末了一晚,便是在地上铺凉席睡的,当时床板都收起来了。早上6点多,快出发了,我妈说,你把席子卷了。我就把席子卷好,扛到了卡车上。
我小时候很瘦,眼睛也很大,当时我们搬走的时候也是夏天,以是我彷佛一眼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我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个孩子。命运真的太神奇了。这是我拍摄的第一张关于三峡移民的照片。
这个小男孩,居然是第一次出山。而且,他们所在的向家店村落被称为「坝上库首」,也便是间隔大坝最近的村落。因此他们是库区首批移民,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向家店村落的迁居拉开了三峡百万移民大迁徙的序幕。
整条船上的移民都哭了
从1995年那张不可思议的照片开始,我以为这些人是真正值得我去记录的。
到了1997年11月,三峡工程进行了大江截流。我是在电视机里看完了截流的直播。毫无疑问,这是改变历史的大事情,我越来越明确,该当把这个项目长期拍摄下去。
大概从2000年到2010年这段韶光,是全体三峡最热闹的时候。我一有空就往三峡跑。常常一个月里,有3个星期都在三峡。以是基本上三峡工程的每一个主要事宜,我都参与了。每一个县城的迁居,我都到现场。
2002年1月20日,我在奉节,那天是「三峡库区第一爆」。这次爆破也标志着三峡库区开始全面拆迁和清库。清库的意思是,把淹没区内的建筑夷平,免得往后成为水下的暗礁。第二是要全面消杀,避免水体污染。这些都是为第二年的大坝蓄水做准备。
爆破那天,奉节可能有上百家国内外媒体,央视全程在直播。两个月后,又是秭归老县城爆破。我也在现场。瞥见全体县城瞬间灰飞烟灭隐入尘烟,是很让人震荡的。那种觉得便是,惊异于人类的能力太大了,一次爆破居然把长江边一个千年的老城炸没了。还觉得到有点悲壮。真是见证历史的觉得。
2002年3月25日,有1700多年历史的秭归老县城被拆除爆破
到2003年,全体库区都在为6月1日大坝正式蓄水做准备。那是全天下都关注的一天。当时我在三峡大坝前创造了一窝小鸟,江水上涨后,鸟窝被淹了。每一天,长江水都在3米、5米地涨,一贯到6月15号,涨到135米的高度,沿江的许多老县城都沉入水底。
此后,2004年五级船闸正式通航,2006年全体三峡大坝全线建成,2010年三峡大坝首次蓄水到最高位175米,每个节点我都在场。
「人」始终是我关注的一个中央。最早,我是沿着三峡库区600多公里的长江沿岸拍摄。到了2001年前后,由于三峡移民大批外迁,我开始随着移民的脚步去拍摄。
我拍过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婴儿,和大人一起移民去广州。拍过移民们给猪,鸡,山羊搬家。那时候,库区还特殊多帮人写状纸的,由于拆迁扯皮,很多人和公家打官司。
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婴儿,和大人一起移民去广东
移民们给猪搬家
写状纸的人
拆迁的速率太快了,统统都是按韶光表走的。我记得当时白帝城的邮局撤了,事情职员就在路边一户果园的橘树上挂了一个邮筒。在巫山,拆迁的速率也是惊人,码头没有了,有人就用红油漆画了箭头,写了「乘船由此去」几个大字。
事情职员在路边橘树上挂了一个邮筒
到了2000年,库区的新县城基本都建好了。但好些老人还是喜好在老县城的江边,搭个棚子住。可能我们这里的人还是喜好挨着水。我还记得有两个老人的屋子,恰好卡在175米水位线,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搬,也可以不搬。
他们就一贯住在西陵峡的老屋里,直到两个人去世,屋子也给拆了。由于175水位线很故意义,我去拍过好几次。
移民们不仅是告别故土,也是在告别旧有的生产生活。由于三峡阵势陡峭,很多移民祖辈都以打渔、种玉米和果树为生。到了平原地带,他们要适应新的景象,措辞,生活习气,也要从头学习平原的精耕细作,学习怎么种水稻、小麦和棉花。
从我开始做的90年代末开始,三峡一贯处在非常剧烈的变动不居的状态。每次上去,都能看到巨大的变革,很多超出你的想象。那段韶光,可能也是当代中国变革最激烈的时候,以是三峡也算中国的一个缩影吧。
从我自己的相机镜头望出去,我觉得那段韶光,三峡人给我最大的觉得和最紧张的表情便是迷茫,不知道该当往哪里走,走了之后会过得好还是不好?每个人都不愿定。
2003年6月1日,三峡大坝蓄水那天,我从宜昌赶到瞿塘峡。在峡谷里面,我碰着一位渔民,他很激情亲切地帮我带路。实在他住的地方离大坝不远,但他竟然从来没有开船下来看过一眼。
他不清楚三峡大坝有多大,也不明白一旦蓄水后,会有若何的变革。他是听我讲了之后才知道那天算夜坝开始蓄水。逐步的,江水真的在我们面前涨起来。他常走的一条小路被淹了。我记得当时他半天都没有说话。
后来他又问我,是不是真的往后就再也看不到被淹掉的地方了,我说,是的。他不可置信的样子。有点像《桃花源记》里那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但我影象中感想熏染最深的还是2000年的一次拍摄。那一天,巫山有个村落庄要整体迁居到上海崇明岛去。可以说是从长江的上游,搬去了长江的入海口。
由于我拍了很多年,跟三峡很多朋友都有联结,每次有什么动静,他们都会提前见告我。那天我到了巫山码头,看到移民们分批坐小船从大宁河里出来,每个人胸前都挂着「移民证」。码头上停着几艘当时最常见的「东方红」轮船。这是即将送他们去崇明岛的大船。
那一年,恰好在播一部电视剧《一代廉吏于成龙》,讲的实在是清朝一个清官的故事。等移民们都上了「东方红」,送他们上来的驳船还停在阁下没有开走。驳船上的水手正在看这个电视剧,恰好一集播完了,在放片尾主题曲。
主题曲的名字叫《长歌行》,前几句是「回望故乡,你远在万里,带走了多少深厚的情意;清风吹过你脚下的地皮,亲人都在你的心里……」
这些歌词一唱出来,整条船上的移民都哭了。哇,全部哭成一片。当时我特殊震荡。它不是提前安排的,不是故意去放煽情的歌,便是一个没有人想到的巧合,恰好在离开故土,恰好放这个歌了。
我愣了一下,立时举起相机拍下这个时候。那些歌词我到现在都还记得。800多个移民,两条船,很多人的感情同时喷涌出来。船员也被传染,随着他们哭了。
听到《长歌行》在船上大哭的移民
对那时候的移民来说,离去是一个非常非常痛楚的事情。当时的交通和通信手段,远没有我们本日这么方便。一去千万里,不知何时归,乃至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以是,在我所有关于三峡移民的照片里,我自己最钟爱这张。它是非常非常有时的各种成分下,产生了一个不可复制的场景。
棺材,花椒,桂花,桃树,萤火虫
从1992年三峡工程启动,到2010年三峡移民发布结束,这18年里,三峡库区大概迁居139万移民,相称于欧洲一个国家的人口。这中间,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们离开的时候,带的东西。
2006年,我在秭归碰着一个正在打棺材的移民。棺材是给谁准备的呢,是给他祖坟里的先人。这个移民是后靠移民,也便是从低处搬到高海拔的山上。他家的田不久后要被淹了,他打算半夜的时候,把先人的遗骸装到小棺材里,送到新家的墓地里重新入土。
正在打棺材的移民
这不是他自创的。历史上峡江边的人就有这种做法。特殊是2003年6月大坝第一次蓄水前,这样做的移民特殊多。更多的人,是把老家的植物和泥土带走。
如果大家当年看过一些新闻,可能还记得大概2000年的时候,云阳县600多个移民外迁上海,个中有个移民怀里就抱着一棵黄桷树苗。《三峡年夜大好人》的开头就有这一幕。
我采访过好多这样的移民。有一次,是搬去安徽,我在船上看到一个女孩抱着一棵花椒树,我就问她爸爸,怎么带这个?他说,我这个肯定比安徽那边的喷鼻香,而且我们家这个花椒种了很多年了,以前村落里人都要我们的苗,以是我要把它一贯留着。
移民们还喜好带果树。本来峡江的人千百年来就种这些树,橘树,梨树,李子树,桂花树。这些树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了。
除了植物,大家还爱带土,家乡的土。有的用塑料袋装着,有的用布包着。还有人带农具,带石磨,可能新家都用不上了,但还是带着了。在这些离去的场合,险些都看得到一条横幅:「舍小家 为大家 增援三峡培植为国家」。
2000年8月,云阳县639名移民登上开往上海的客船,到崇明岛安家
2003年大坝蓄水后,很多人不再拍三峡了,我还是隔三差五就上去跑一趟。2008年春天,峡江的桃花又开了。清明节的时候,我和朋友一起去秭归,在经由郭家坝镇时,遇见一个在搬家的移民。
那天,他已经搬了好多趟,用背篼把旧家具背去高处的新家。我们经由的时候,他已经从地里把那棵桃树挖出来了,正在装背篼。他说不舍得这棵桃树,它着花了,就用背篼把它背上去。
我看了真的很有感触。拍了这么多年的三峡移民,不管搬去上海还是广东,不管多远,我看他们带走最多的便是树。说得抽象一点,他们是要把乡愁带走啊。
在我所有的作品中,颜鸿最喜好这张背桃花的移民。她说,这张照片把我们所有人对三峡的乡愁和情绪,用最美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同时又充满中国人的诗意。
照片里那个刘大哥,你一看他就知道他是真正的三峡人,解放鞋,包头,三峡最传统的长背篼。他的神色有点怠倦也有点忧伤。背后的屋子也是三峡里的民居,没有当代的瓷砖改造过的那种。
但峡谷里更多的还是变革。最明显的是江水。以前的长江水是浑黄的,滚滚的,真的叫「滚滚长江东逝水」,它是动的。蓄水是一个节点,那之后江水平静了,颜色也变成了绿色。
这让我们坐船的感想熏染也不同了。年轻的时候,长江边的交通工具只有船。不管小船大船,怎么坐都觉得很颠簸。每次去三峡,我都特殊喜好坐那种大班船。班船类似江上的公交车,在三峡所有县城之间停靠,可以从宜昌一贯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到重庆。
那时候坐船去三峡,来回就要三四天的韶光。以是我一样平常去一次,都要在上面待一两个星期。大部分韶光住在县城,有的时候住在山民家里。现在最唏嘘最后悔的,便是当时没有再多拍一些走过的古镇和老城。
这些城镇基本上都在135米蓄水线以下。三峡便是被这些城镇和一座座码头连起来。90年代初我去的时候,一上码头,就觉得回到了四五十年代。
那时候,我和颜鸿还没生孩子。好多次,都是她陪我一起上去。我们从宜昌上船,背着大背包坐在甲板上,睡一晚就到了巫山。白天,我们沿着长江徒步,走到哪里是哪里。傍晚,我们背着帐篷爬到山顶露营。身下是长江,前方是峡江口。
清晨起来,创造古诗里说的是真的,「除却巫山不是云」。在巫山,怎么都看不厌云。那种颜色,那种氛围,你一看就进入到古诗的境界,看得眼睛都不眨。
1998年的夏天,我和颜鸿又结伴去秭归的桂林村落。那里曾经是三峡最著名的古村落。很难想象,全体村落庄依山而建,全都是墨瓦白墙的徽派建筑。
我们去的时候,三峡大坝已经开建了。政府打算把桂林村落的一些老宅院整体搬移到新城保存。村落里已经有一些拆迁的痕迹,但总体上还是很俊秀。
有一天夜里,我们走在石板路上。三峡阵势很陡峭的,那条路就随着阵势歪歪斜斜地上升,像一条天街。两边屋子的飞檐翘角,也交错着跟上去。忽然有一下,我和颜鸿看到好多萤火虫在整条街的檐下瓦上,在椽子四周,飞来飞去,就跟瑶池一样。
未拆迁时的古镇
汽笛、码头、栈道和江湖儿女
除了桂林村落这样的古村落,我和颜鸿当时最爱去逛的还有已经消逝在水下的古栈道。这些岩壁上开凿的栈道,蜿蜒两三百公里。旅人、纤夫可以沿着栈道,从宜昌一起走到奉节的白帝城。
栈道上还有堆栈,寺庙,明代的桥。听说沈从文曾想沿着栈道走一趟三峡的,后来没有实现。以是我以为我们还是挺幸运的,只是那时候太年轻,没故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
如果是现在,颜鸿说,我们肯定要争取统统韶光去栈道,待在那里一直地拍或者体验。但当时我们居然只走过三次。之后就再没有机会了。现在想来非常后悔,还是拍得太少了。
当时还未消逝在水下的栈道
除了古镇和古栈道,江边很多热气腾腾的小县城也难再见了。巴东,奉节,涪陵,巫山,丰都,都是很有魅力的县城。2000年旁边,好多电影和记录片都在这里拍摄。码头城市的觉得非常强烈。
那时候,我常常和朋友们住在码头边。白天拍完照片,晚上在江面用饭,鱼是刚从江里捞上来的。几个人喝了一会,就在那儿歇着,看风景。
正想着下一杯该怎么喝,江上传来一阵汽笛声,那我们就干一杯。那个声音彷佛是给了我们一个美妙的机遇——现在可以碰一杯了。
江上的汽笛声,大声的、小声的,长的、短的,混在一起还真的很有魅力。后来有了雷达,GPS,汽笛声也逐渐消逝了。但还是有一些峡江人离不开长江去过生活。
我认识一对跑船的夫妻,他们就乐意在长江上开一辈子的船。彷佛那个电影《海上钢琴师》一样下不来。这对夫妻到现在为止,还在长江上开小客轮。他们的儿子在重庆上班,女儿在上海事情,实在他们完备可以离开这里,但他们便是不愿意。已经开了30年了。
我还有一个朋友,他的父亲也是跑了一辈子的船。我们这里把他这种职业称为,船老大。三峡民间有句船工号子是这么唱的:西陵峡上滩连滩,崖对崖来山连山,青滩泄滩不算滩,最怕是崆岭鬼门关。
里面唱的青滩、泄滩、崆岭滩,是三峡中最危险的河段,历史上发生过很多起惨烈的船难。我这个朋友的老父亲,以前就住在青滩边,世代都是船老大。
从一百多年前起,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的商船,不论从上水还是下水行至此处,到了这里船长就要下去换人。换上来掌舵的便是本地船老大。依赖传承积累下来的江河履历,这些船老大对长江四季的水位起落和水下暗礁的分布,烂熟于心。他们就像长江上的航海家。
最近两年,朋友的老父亲,肺里查出重病。今年清明假期,这位曾经的船老大说,想回青滩边看看。儿子从宜昌开车把他送回来。一个星期后,84岁的老人离世了。
随着江水的上涨,那些危险的河段已经成为历史掌故,那些关于江河确当地知识,还有和它干系的职业和人群,也逐渐消隐在江湖。还有江边岩石上,那些被一代代纤夫用纤绳勒出来的痕迹,也随之沉没。
三峡是长江最壮丽也最危险的一段。祖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彷佛也有一种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的气质。
以前民间有一句很出名的话:青滩的姐,泄滩的妹,秭归的嫂子最有味。为什么这么说呢,青滩、泄滩,包括上面提到的崆岭滩,都在秭归附近。三峡里面,那部分长江最危险,那里的女人也像江水一样有性情。
历史上,秭归居住着数量最多的船老大。可能是由于祖辈都在和危险的江河打交道,这里的女人也是相称的洒脱、泼辣,有聪慧有担当,没了男人也能生活。由于她们和男人一样都要在码头和江上讨生活。
对这里的男人,以前民间也有个称呼,叫「峡江男人」。我觉得随着过去生活办法和三峡环境的变革,范例的峡江女人和峡江男人都在消逝,背后可能也是一种江湖的消逝。
2015年,秭归兰陵溪镇,移民住在新家里
现在,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可能只有一个叫飞哥的朋友,身上还有这种峡江男人的气质。
飞哥是秭归本地人。90年代末20世纪初的时候,全体三峡库区都在抢救性发掘文物。全国各地的专家都调来了。飞哥当时在秭归县水务部门事情。
秭归附近的西陵峡里,有一个很有名的峡谷,叫兵书宝剑峡。峡谷北岸高处的绝壁有个石窟,远远看去像堆了一叠东西。历史上一贯传说,那是三国期间诸葛亮留下的数卷兵书和一把宝剑。
2003年6月1号,三峡大坝即将正式下闸蓄水。这之前的几个月,飞哥都开着船在江面上巡逻清库。5月29号那天,江水已经上涨了一些。他开船经由兵书宝剑峡时,创造之前悬在高空看不清楚的「兵书」,原来是几具叠在一起的悬棺。
飞哥这个人好奇心很重,胆子也大。想到6月往后江水涨起来,「兵书宝剑」沉到水下,谜团就永久解不开了。他就找来另一条船,停在悬棺下的江面守着。
船上有个工人善于攀爬,系上绳索后,顺利爬了上去,透过一具棺材的破洞,创造里面有兵器之类的东西。飞哥立时给县里打电话。
在之前几年的抢救性发掘里,秭归一贯没有从悬棺里创造过文物。两天后,6月1号的上午10点半,江水上涨到离洞口只有四五米时,省文物局的专家从三件悬棺中创造了20多件宝贵文物。
流传了上千年的「兵书宝剑」之谜,终于在它永沉江底之前解开了。飞哥便是这么大胆。
那中间还发生一件很惊险的事。有天夜里,飞哥找来帮忙的那个船主,可能是被文物冲昏了头脑。他跟飞哥说,你下去守着,上面交给我,我喊人来搞这个事,东西我们一起分了。
飞哥火了,他说,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分钟,你就休想乱搞,你给我立时滚下去。飞哥谈都不谈,「什么东西啊,这是国家的文物,哪个搞都是掉脑壳的事,还有,如果搞了,便是对我们的历史文化不卖力」。
这便是峡江男人啊。后来6月1号蓄水那天,中心电视台还同时直播了「兵书宝剑峡」的文物开棺。
后面,6月3号那天,江水已经没过兵书宝剑峡。多亏飞哥,才有了三峡工程蓄水前的末了一次文物抢救。现在去宜昌博物馆,还看得到个中一只悬棺,那便是飞哥守过的。
飞哥说,那几天贰心里一贯在念,「前辈啊,祖宗啊,三峡工程蓄水了,我们是来给你搬家的。」 考古专家来之前,他在江上守了两天两夜。江水每一秒都在上涨,但飞哥说那个地方真的神奇,那几天晚上没有风也没有浪。
2022年清明节,扫墓祭祖的移民
那场离去意味着什么
从1995年算起,我已经拍了27年的三峡和三峡移民。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拍这么多年。
这个问题,年轻的时候我也问过自己。我问自己,为什么中国最伟大的墨客都要为三峡写诗,为什么一百多年前就有那么多外国人给三峡拍照?
我以为凡是大江大河,拍照师都会感兴趣。但像三峡这样,既是壮丽的山川河流,又密度很大地居住了千百万人的,地球上真是少之又少。再加上有天下上最大的一个水利枢纽工程,即是所有的元素都集中在了一处。
那时候和我一起在三峡做记录的人很多,后来很多人不拍了。有的人是坚持不了这么长,有的人是以为2003年之后,老三峡没有了,那新三峡也没有啥拍的代价了。但是我以为,历史每一刻都在发生。
就像前段韶光,我和飞哥他们一起去巴东。在码头上,我们看到一条船快靠岸的时候,有几个人抱着一个东西溘然跪在甲板上。岸上有他们的亲戚在等,亲戚说,那是移民去上海的老人去世了,家人把骨灰送回来安葬。
你想,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20年前,我拍过三峡的移民坐船去上海,20年后,我们又在码头遇见了。这是很好的场景,但那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勇气举起相机。
1998年8月,移民登上由家乡开往上海的客船,经由三峡大坝工地
还有20年前,我拍过巫山的一家三口,带着刚出生的儿子移民去广东惠州。不到一年,他们就离开惠州,回到巫山搞养殖业。后来几年,和他家一起迁过去的23户移民,有17户都返回了巫山,乃至有两家卖掉了那边分的安置房和宅基地,彻彻底底返回了老家。
很多人和他们一样,搬走了,又回来,回来之后,又出去,反反复复搞很多趟。我还拍过一家移民,她家本来住在神女峰下,后来移民去了崇明岛。她不喜好种水稻,后来又回到神女峰下开了一家堆栈。
还有一对夫妻,移去奉节新城后,开了一间饭铺,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搞来好大一张奉节老城的全域图,挂在馆子的墙上,一贯到本日。
栽种棉花对山里出来的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一家移民回到神女峰下开了家堆栈
移去奉节新城开饭铺的夫妻在墙上挂了一张奉节老城全域图
我在想,对烈性的峡江人来说,那场离去意味着什么。它不是一个很好处理的东西。本日,间隔再远,一天就可以回来,那时候不是,那时候便是生离去世别一样的。
我记得当时拍过移民工程韶光表,所有事情全是按照韶光点来进行,没有意外,不管你愿不愿意,真的不会管你,便是按照操持进行。
而且,本日,我想说一句有点高尚的话,三峡人和三峡移民确实有一种舍小家为大家的气质,不然100多万移民这么难搞的事,在中国居然成功了,没有那种江湖义气,没有舍我的这种精神在里面,它还真的是很难搞定。
但我创造,在经历了那场迁徙之后,他们像被拿掉了一些东西。便是特色性彷佛没有了,是不是他们也像我们本日一样,在找一个说不清楚的东西,比如深圳是你的家吗,北京是你的家吗,到底哪里是我的家?
前两年,我和那个回神女峰下开堆栈的移民朋友,一起上过一个电视节目,讲三峡移民三十年。后来,有个不雅观众,也是当时的移民给我留言,「老县城被淹没在水底,现在的家园很俏丽,但时时时的总是回顾过去在老县城的童年光阴。和其他人不同,他留下童年影象的地方还能带孩子去看看,我们的只能凭借回顾来描述给孩子了。」
历史不但是物质空间的变革,它也有人的这种情绪构造的变革。我一直地去三峡,在找的便是这些东西。
什么是三峡人?三峡人这几十年的情绪浓度是怎么变革的?峡谷里发生的统统,对人的影响是什么?对移民的第一代人,第二代人,第三代人,带来的影响是什么?每一代人的变革一样吗?未来它会怎么样?还会沉淀出新的情绪和影象吗?我希望通过生平的拍摄,去解答这些问题。
前往外省拍摄的移民
其余,我还有一个感想熏染,便是不一定要到很大很远的地方,才能拍出好东西。小时候,我看过一本画册,忘了是哪个外国拍照家说的,他说他的拍摄半径,便是家周围的一百公里。
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我以为拍好自己身边的事情,便是拍好了全体天下。(而且)这里值得拍的东西太多了。除了移民,我还拍过三峡的污染,长江的鱼类,两岸的动植物……我希望本地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飞哥就不用说了,他便是秭归的峡江男人。他这几年一贯在拍一部关于船长的记录片。还有一个朋友,老胡,在拍长江末了的红船。这种船身涂成赤色的小轮船,现在只剩瞿塘峡和西陵峡的老人还在坐了。
此外,还有两个朋友,她们一个叫鲁翔,一个叫彭艾。鲁翔已经拍了七年的三峡后靠移民。这些移民是从江边转移到山上,鲁翔给她这个专题取的名字是,「水下是故乡」。
另一个艾姐,也拍了好多年的三峡背篼。艾姐家里和长江渊源颇深。她父亲是民国期间民生轮船公司的职员。
1938年,南京、武汉相继沦陷后,民生轮船公司冒着日本人的炮火,将中国当时最主要的轻重工业和军工业的机器设备,以及三万多学生、工人、职员,通过三峡航道抢运到内地,保住了中国民族工业的命脉。这段发生在三峡的历史被称为中国沙场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艾姐的父亲就参与了这次转运,过程中有16艘轮船被炸毁,117名职员捐躯。那时船员们的床单上都印着「梦寐勿忘国家大难」的笔墨。小时候,艾姐完备不知道这些历史,是从几年前开始拍摄三峡后,才从母亲的嘴里知道的这些往事。
和长江有点分不开
实在,三峡里也有我很多的生命回顾。我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一到暑假,我爸爸就骑车带我去三峡捉蝴蝶。
那时候我迷上了制作蝴蝶标本,抱负把三峡里的蝴蝶都认一遍,终年夜往后做一个昆虫学家。我爸虽然是搞声乐的,但动手能力也很强。他用旧蚊帐帮我做了一张捕蝴蝶的网。
我爸生前也是个爱玩儿的人。三峡的溪谷深处,蝴蝶特殊多。那几年,我们大概做了一百多个标本,现在还有一些在我屋里放着。
我做拍照后,我爸也退休了。90年代末的三峡比较乱,为了安全,有时候我爸也会陪我上去。好多器材都是他帮我在背。有一回,我们俩8点钟就从夔门出发,一贯走到了白帝城。
那天清晨,我看到父亲站在夔门前的云雾里,就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特殊喜好这张相片,叫我放大一张摆在家里。他还跟我说,往后这张照片可以做遗像。我赞许了。
实在我们这里的人,和长江有点分不开,你创造没有?便是不管他做什么,搞什么,他都喜好在长江边上。我特殊喜好夏天去三峡,能让你离江水特殊近,特殊近。
三峡的江水,味道是很特殊的。它不是西湖的味道,也不是高原湖泊的味道,我以为那个味道有点鱼身上的腥气。特殊是夏天,一闻到那个气味,我就有点像猫一样愉快。
以是我相信,随着记录的韶光越长,代价会越来越显露。或许将来的人在看我们留下的照片时,也会像我小时候看那些一百年多前的照片一样感慨。
还有梦。做梦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回到过去。我太太胡颜鸿说她常常梦到三峡。有一次,她梦到自己在三峡的上空飞。
那个梦的视角很高,她一个人飞行在峡谷之上。梦里的三峡,不是航拍中的那种翠绿,而是古画里的觉得,江水是浑黄的,山崖绝壁也是黄色的,山川之间夹杂一些沉郁的绿。梦里,整座峡谷都不才雨。白茫茫的雨,落在长江之上。
注:① @星球地理探索 于2020年3月11日转发「背桃花的人」时所撰写的微博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