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说来,唐诗中的春天算夜多妖冶欢畅,对应的时节紧张在早春、仲春。
宋词里的春景则以暮春时节的送春、伤春为题,带着越来越浓重的感伤意绪。
从唐诗到宋词,吟咏春天的主题,是逐渐从丰富多样集中到悲怨感伤上的一个不断狭窄化过程。

唐代杨巨源的《城东早春》说:“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早春的柳树才冒出半黄的新苗,难以察觉和感知,捕捉到这样景致的墨客,才算得上专业。
等到花开似锦、游人如织的时候再写春天就俗了。
以是“知春”有先后,觉得有深浅。
描写早春的诗歌最是清新欢畅。
贺知章的《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唐诗与宋词中一样的春日不合的风景

不知细叶谁裁出,仲春东风似剪刀。

“仲春东风”,点明了是仲春景象。
在仲春时节,“计春之日限犹宽”,还有大好的春光在后。
人们感到的是来日方长、美景在前的喜悦。

苏轼《惠崇春江晓景》写的也是这般时节: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篓篙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桃花初绽当是早春。
桃花、水鸭、蒌蒿、河豚,这些生动的物象争相地传达活气各处的惊喜之感。
这两首诗之以是随处颂扬,和早春时节特有的清新惊喜之感,有着很大的关系。

初盛唐时期,带着青春英气,新鲜通亮的诗风,正适宜吟咏春天。
唐诗中的春景,通亮欢悦如东风骀荡,欢快气氛要远大于感伤寂寥的抒发。
提及唐诗中的春景,那些熠熠生辉的诗句令人指不胜屈: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包笼天地、六根清净的静美春夜:“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张九龄《山舍南溪小桃花》所描述的山间桃花盛开、买卖盎然的景象:“一树繁英夺眼红,开时先合占东风”;王维《辋川别业》用青草葱葱陪衬出桃花的残酷夺目:“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李白《阳春歌》“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柳结烟垂袅风”中阔大妖冶的春光等等。

有人统计过,唐代墨客如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刘禹锡、韩愈等吟咏春天的诗作中,写春天之风恬日暖,明朗康健,意气洋洋的作品占了大多数。

唐诗中的春景之最,当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本是南朝旧乐,有着民歌的复沓浏亮,以及宫体诗的绮艳从容。
这月色花光的圆满春夜,正配得上盛唐人腔子里那股油然而生、沛然而起的豪情壮气。
再没有一篇诗歌能用这般华美的修辞、细致的铺叙,写出春夜伟大辉煌的美: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

在浩浩奔涌的江流之上,是烂漫的花树,散发的光芒和月色相映发。
笼罩在江天之间的是春夜里广大无边的静穆与澄澈。
清人说此诗风姿格调,“若云开山出,境界一新”(贺裳《载酒园诗话》)。
个中的意境,如“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既有由于人生之孤独短暂而生发的震破民气的痛惋,也有与浩茫的生命之流领悟为一的放开与超越。
这般宏阔壮美的春夜、春景,这种“不亢不卑,冲融和易”的人生态度(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才是盛唐气候的代表。
梁启超夸奖“这类话真是诗家最空灵的境界。
全首读来,固然回肠荡气;但那音节既不是哀丝豪竹一起,也不是急管匆匆板一起,专用和平中声,出以摇荡,确是三百篇正脉。
”(《梁启超集》卷三十七)王闿运说这首《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唐诗中,暮春时节的残花落红的景象,多是作为审美客体涌现。
虽有杜甫“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的家国寄托,但霸占主流的是李白诗所说的“万物兴衰皆自然”的豁达。
如杜牧的《叹花》: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赤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春暮花谢,又是绿叶成荫、子实满枝之喜,不需惆怅嗟怨。
唐诗中的花着花落,更多的是向众人传达一些变迁规律、人生哲理。

以词体而论,唐人词中的春天也不同于宋人。
唐代少有的几首写春天的词,也是欢畅愉悦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张志和《渔歌子》),“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
宋人词里的春日,却回荡着一派惜春、伤春、送春的伤感与嗟叹。

晏殊身为太平宰相,富贵优游五十年。
在他风平浪静,犹豫满志的生平里,所看的春景却是“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清平乐》)。
他的《浣溪沙》中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灵魂,正是一腔感伤惜时的忧惧心绪。

宋词的伤春名作,还有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晏几道《临江仙》的“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等。
如此深厚的春愁、春怨,纵然有“一片春愁待酒浇”(蒋捷《一剪梅》),只怕也是如张先所言“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天仙子》)大半是无计肃清的。

到了南宋,伤春忧国成为词作的主要主题。
词人眼中的春景,满是残红、落花、春愁、泪眼,病酒、瘦削一类残缺美;心中意绪不离悲、苦、怨、愁,表现出浓重的落寞之情。
辛弃疾的《祝英台近·晚春》问道“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春带愁来,却将春愁留在人间。
春与愁就成为南宋词强固连接的物象,是咏春词最显著的特点。

辛弃疾的《摸鱼儿》是南宋咏春词的代表: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这是词的上阕。
辛弃疾是豪放派词人,然这首词却是宛转怨慕,曲写心志。
几番风吹雨打,花落成泥,春归无处。
面远景便是心中事。
他借春事(惜春、留春、怨春)之阑珊,写忠君爱国的一腔热心,如春日花朵般被无情打压。
以残缺的春景,比喻自我人生功业的失落意,纤秾委婉地传达出内心的无限哀痛。
再如李清照《武陵春》“风住尘喷鼻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写残春花落带来的物是人非的伤怀失落意;吴文英《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言风雨落花之可哀等等。

宋末元初的遗民词人手中,春天从一个欢畅俏丽的时令,变成寄托黍离之悲和亡国之恨的寄托。
“春光兀自好,我却为春愁。
”(真山民《春感》)芳草飞花、东风绿柳,纷纭变作了悲愁哀痛的工具。
刘辰翁的“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
”(《兰陵王·丙子送春》)送春实则是送南宋。
春天的美好寄喻着家国之思。
不但残春、暮春让人吟出哀苦愁叹,遗民们的春恨意识拓展到了全体春季,凡早春、仲春、暮春之景,皆是抒发悲恨愁苦的机缘。
春恨主题虽非宋词所独占,但是词为中国文学文体中之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
(缪钺《论词》)宋词中的春天,正因弯曲传达出了各种繁芜难言之思,而令读者喜好。

唐诗宋词中的春景,从来不是大略的风景描摹。
它们和时期的氛围、政治的景象桴鼓相应、若合符节。
清人吴乔的《围炉诗话》提出过“诗中有人”的理论:“人之境遇有穷通,而心之哀乐生焉。
役夫言诗,亦不出于哀乐之情也。
诗而有境有情,则自有人在个中。
”正由于有个人的境遇、人事哀乐的参与,相似的春景才能写得如此生动而不同。
透过唐诗宋词中那些随处颂扬、辞藻华艳或幽微深曲的诗句,我们不仅看到了春花春雨、月夜东风,更捕捉到了前哲先贤睿智多思的心曲。
大自然已经足够精彩了,词人骚客又各出妙意,滋英咀华,以助佳景。

(光明日报 作者:王昕,系中国公民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