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来了:我心不动,风幡就不动了吗?显然还是在动,只是我不去理会罢了。
六祖的奥义正在于此,即不论外境怎么动,你的心不要随它去动,这便是禅定。

问题又来了。
十七世纪法国大哲学家笛卡尔就很理性地流传宣传:“我思故我在”。
他说的“我思”,不仅是翻译之后的字面意思,即思想或思考,其原意还包括人的主不雅观觉得和意识活动。
笛卡尔彷佛在说,正是由于我觉得到风吹幡动,以是我才存在。

换句话说,如果对付外境没有任何觉得和意识,那我又怎么算作存在呢?比如人在深度就寝时,连梦也不做,叨教在就寝的这段韶光里,此人存在吗?

还可以一贯问下去……

风动幡动仁者心动究竟是谁在动|周末读诗

来看看苏轼等古代墨客对风幡之案的思考,也让我们考试测验思考他们的思考,并结合当代哲学对这些思考加以不雅观照。

撰文 | 三书

一、琴声从何而来?

/ /

《琴诗》

(宋)苏轼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 /

东坡咏琴,非咏琴也,实则借琴回应风幡之案。
他并不作结论,只是抛出两个反问,供人自己去参悟。
诗前有一段长序,大意是因某位朋友携沈君十二琴之说以示,东坡自言读其说乃得其义趣,如闻十二琴之声,又昔从高斋师长西席游,见其宝一琴,无铭无识,不知其何代物也,代请朋友以告二子,使求不雅观之此十二琴者,待琴而后和之。
序的题名韶光是“元丰六年闰六月”,即公元1083年。

题曰“琴诗”,然并没多少诗味,或可作为哲理诗,如果宋代这种说理的五七言可称为诗的话。
清代纪晓岚评苏轼《琴诗》曰:“此随手写四句,本不是诗,搜辑者强收入集,千古诗集,有此体否?”(《纪评苏诗》)“本不是诗”的意思,便是本来随手写了四句,后来的辑录者强行搜入,诗并没有这样写的。

结合前面的序,这四句诗,准确而言,应属于“偈”之类,即佛经中的颂词。
很明显,东坡在以诗参禅,两个问句,暗藏机锋,有如禅师以反问棒喝,使人顿悟。

先来看诗,字面意思一览无余。
东坡问:如果说琴声在琴,为什么放在匣中不响?如果说琴声在手指,为什么不从手指上去听?这两个反问貌似无理,由于我们都知道,乐器当然是要弹奏才能发生发火声音。
但他非要问个究竟:琴声是琴发出来的,还是你的手指发出来的?就像有人问你:究竟是你在用饭,还是这具身体在用饭?相信你难免一瞬茫然。
实在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事,都该当跳出来自觉地加以不雅观照,才有可能复苏地瞥见存在的原形,至少不会一辈子都是习气的囚徒。

东坡的思考与风动幡动稍有不同,他问的不是动与不动,而是动时的声音从何而来。
最方便的说法当然是分缘和合,非琴非指,亦琴亦指,琴与指单独都不能发声,二者相触和合而发声。
还可再进一步,同一张琴,不同的人弹奏,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弹奏,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同的。
声则千变万化,琴仍是那张琴。

《楞严经》卷四,佛告阿难:“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
”若将觉知至心比作宝琴,大家具足,但并非大家皆善弹奏,以是说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
不难想见,东坡此偈,便出自这段经文。

琴不能自己发声,指本无声,那么弹琴时,究竟是谁在发声?这是东坡对风幡之案的追问,风动也好,幡动也好,仁者心动也好,究竟是谁在动?这统统的背后,彷佛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庄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对颜成子游说:“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接着以汪洋幻怪之笔,摹难状难穷之风,子游听后,道:“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这样回答:“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怒者其谁?那个“谁”,便是把风吹起来的幽灵,那便是天籁,吹万不同,万物所发之声,咸其自取。
风吹之时,树各有声,皆缘于风,随己显现不同。
琴声也是如此,缘于琴,弹者其谁不同,琴发出的声音便不同。

唐寅《风竹图》。

二、是风在弹琴吗?

/ /

《清平乐》

(唐)韦庄

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

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喷鼻香闺暗老。

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

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

/ /

这是《花间集》里的一首词,写春日闺思。
野花芳草,开遍关山道,又寂寞又美好。
万物准期而归,柳吐金丝,燕语莺啼,人在喷鼻香闺惆怅暗老。
“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写女子苦处,都是常规意象,不难体会。
我们来聚焦末二句。

“梦觉半床斜月”,半夜梦醒,但见斜月半床,此一情境已近通灵。
月光落在床上,乃醒后所见,不是梦,却比梦更像一个梦。
斜月半床,较之明月空床,觉得又不一样,明月空床显得很空旷,斜月半床则更多灾过。
斜月半床的意象,有流连,也有离开,也暗含天快要亮了。

“小窗风触鸣琴”,窗隙透进来的风,触动琴弦而鸣响,想想可能有点诡异。
明代墨客汤显祖评此词曰:“坡老咏琴,已脱风幡之案。
风触鸣琴,是风是琴,须更转一解。
”东坡咏琴,问琴声自何出,是琴,是指?韦庄此词在前,他说风触鸣琴,并没有手指在弹,风触动琴弦发生发火声响,是风在弹琴吗?

墨客没有明说,他只是写下这个特殊的瞬间。
此时,词中人刚刚从梦中醒来,在此瞬间,她的意识活动暂时是空缺的,那么该当不是她的心在动。
是风是琴,更转一解,或在于此。

弘仁《晓江风便图》局部。

三、水激石上,雷响山惊

/ /

《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

(唐)韦应物

凿岩泄奔湍,称古神禹迹。

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

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

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

/ /

此诗是韦应物(墨客韦庄系其四世孙)夜宿嘉陵江畔时,听水声有感而作并寄给深上人的。
唐代人尊称僧人为上人,即上德之人,指持戒严格并精于佛学的僧侣。
唐宋墨客与僧人交往颇多,彼此之间喜好以诗参禅。

是夜,韦应物独宿山门店,听湍流奔喧,心中震骇,久久不能安席。
嘉陵江两岸山崖险要,山门相传是大禹治水凿石所开,江水至此奔驰直下,巨响如雷,静夜听之,山惊欲崩。

听着水声,墨客不禁思维:“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水性自静,碑本无声,如何水石相激,雷转空山惊?这与东坡《琴诗》中的问题类似。
如果仔细想想,并不难觉察水性虽静,但水却常在流动,在动中得其生命,水激石作声也是由于水在流动。
对此,墨客何尝不知?他之以是问上人,实在是想与上人共参禅趣,以了“物我情”。

他说“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即我把这个问题赠与道门故人故友,请上人予以开示解答,以了此物我情。
什么是“物我情”?物即外物,我即自我,物我之间的关系,世俗常日认为是二元对立的,也便是常说的客不雅观与主不雅观的关系。
墨客夜听江水而有所悟,虽赠诗请上人解答,实则是与上人分享他的感悟,能提出问题就已经是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江水声和物我情有何关系?我们试想,水性自静,碑本无声,分缘和合而声生,与风吹幡动、指弹琴响一样,都是佛法中所说的“缘起性空”。
统统物理征象,以及我们的喜怒哀乐,都是缘起性空,都无非是分缘和合而生,即生即灭,毫无本色。
体悟到这一点,大约就可以了物我情。

林山《风雨归舟图》。

四、心外无物与实体二元论

物与我,外与内,客不雅观与主不雅观,当我们这样表述时,便已经预设了二元对立。
六祖慧能说的“心动”,也常被理解为心外无物,和王阳明的看花同样,都是心物一体。

心外无物,我们间或能够体会,然在日常生活中,却仍觉得到物我有别,这是为什么?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迷惑。
我们每天所置身的外部天下,比如城市,街道,办公室,自家的公寓,以及家人和朋友,这统统作为真实的客不雅观存在,彷佛没什么好疑惑的。
但看过电影《楚门的天下》之后,你对外部天下的真实是否还会如此自傲呢?对付楚门来说,统统都那么真实,包括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的生活……

我们的处境实在比楚门好不了多少。
我们信以为真的,很可能也都是幻觉。
如果所谓的“自我”,包括我们的长相、个性,乃至走路的姿势,全不过是遗传记忆和业力投射的结果,那么我们所理解的天下怎么可能是客不雅观真实的呢?《金刚经》曰:“统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不雅观。

笛卡尔并不否认外部天下的真实,但认为我们无法真正理解外部天下,由于它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这与庄子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类似。
他认为我们只能表述自己对外部天下的主不雅观印象,这便是“我思故我在”。
由此,他提出了实体二元论:存在两类不同的实体,即心灵实体与物质实体。
他随后也创造两类实体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这是怎么发生的?天才哲学家、物理学家笛卡尔说通过松果体。
松果体便是佛家所说的“识海”或“天眼”,在科学界也被称作“第三只眼”,听说如果唤醒了松果体,也便是所谓开了天眼,人就能真正瞥见物我为一,也才能真正理解心外无物吧。

以上只是粗浅的磋商。
不论哲学还是宗教,对付我们思考自身,以及自身与宇宙万物的关系,都具有启迪意义。
思考本身便是对真理的渴望与探索,便是对生命意识的开拓和提升,比起答案,提出问题远为主要。

撰文丨三书

编辑丨张进,肖舒妍

校正丨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