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Yuruky：不留笔墨，如是我闻
好永劫光里，有件事一贯困扰着我：到底是什么让人持续地生活着？ 我搬来座椅，座椅就被我搬来。我坐下，就坐在了座椅上。我换了一些姿势，向座椅施加压力，座椅受到压力，“嘎吱”微响。谁也没有跌倒。我连续坐着，座椅连续承受着。此刻，是我此刻所有的生活。
我能做到这统统，若不是由于我无意中做到过，那便是由于我瞥见别人做到过。瞥见别人做到过，以为自己也能做到，是由于我相信他和我具有相似的能力。他和我能具有相似的能力，可能至少由于我做过和他相似的动作，只是作为施动者的他不同于我、他的受动者不同于我的受动者——物的形状、颜色、重量、体积、硬度、气味等平分歧，他俩之间的关系也不同于我和我的受动者之间的关系——要么异时同空、要么同时异空。
《长江图》剧照，现时与彼时的广德号相遇，彼时高淳用灯温顺地为安陆照着山路前行
这也仍是在把他与我物质上的浩瀚联系点聚拢起来，让我相信我们是同一类的东西，因而具有相似的能力。但同理，它可以是个动物，是个植物，是阵风，是场雨，只要它是我的身体感官能感想熏染到的物，感想熏染到我们之间有我认为足够的相同，我就乐意相信我和它具有相似的能力。至于相信多少，什么时候相信，也是一个时与空的问题。 我听见风声，我瞥见叶飘。风吹叶子，叶子就被吹来。风停下，叶子就坐在了地上。风换了一些方向，向叶子施加压力，叶子受到压力，“嘎吱”微响。谁也没有异样。风连续吹着，叶子连续承受着。此刻，是世间此刻所有的生活。
诗集领着高淳，诗集领着安陆。从上海到楚玛尔河，水与陆的间隔渐近，近到人（高淳）与碑（安陆与她母亲合葬）相隔。影象中，安陆顺流而下，身体力行，什么都去试，什么都能做，终至打破了肉体的极限，闻道自尽。跪庙里可参禅，做妓女亦悟道，有何不可？现实中，高淳逆流而上，推敲言语，船上思安陆，岸上思安陆，终至打破了措辞的极限，闻道犹存。
写诗集求真理，毁诗集见自性，不可也可。是谓，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去世而去世，天福也。
《长江图》剧照，以诗集《长江图》为线索作为高淳与安陆相遇的节点
也不妨再调换一下顺序。按影象韶光重构的话，高淳顺流而下，由诗集（见本末附录）可见：从宜宾、涩岗之初见情绪光明，到涪陵、丰都之略失落意仍期待，至宜昌、鄂州之纠结于媚众，辗转彭泽已感到措辞的无力，再至铜陵稍有回暖，到荻港、南京、江阴却又日渐愤恨，末了止于上海缩回自我的壳中，期以留在水中（悲哀、纯净）去打败另一边的岸（快乐、生活）。高淳是增式地从无惑到起惑。
按现实韶光回顾的话，安陆逆流而上，在上海做妓女时已明世事，回到宜宾与高淳分开时因困惑求修行，逆着的她是减式地从不惑到困惑。
影片始于上海，安陆的措辞极其大略，“坐吧。冷吗？一下子就热了。这是我妈妈的。”等等，很生活。到南京，她考试测验自尽前，沙滩像舞台一样，她念的话，很戏剧。再往前，荻港万寿塔中，与僧人的辨难，很智性。辨难可能缘起于，她丈夫因见其与高淳出轨而自尽。铜陵和彭泽之间，她在沙滩上抄下屈原的四行《天问》，每行字下依序画了鸟、蛇、房、龟，实在已有将措辞还原到图画，终至舍弃有形符号之意，可惜后来受到刺激，复入言囿。
《长江图》剧照，安陆在沙滩上写下《天问》
这里可稍解一下：天何所杳，鸟怎么飞都无法穷尽，看鸟的一展翅，即可感想熏染到全体天；十二焉分，似是如蛇自吞，但比拟所有动物形体、观点的区分，一见蛇的形状，彷佛打开了一条不断取消区分的通道，回至纯一；日月安属，任其如何排布，有形必有所住，物自己即是自己的界线，永久在一间物的房屋中；列星安陈，不过如乌龟伸头，恰好在一个壳里，恰好如此形状存在于此时此地，它伸出手脚，手脚就撑在了沙地上。
彭泽的修行，可能让安陆有此觉悟。高淳感知到措辞的无力，也是在此期间。回至鄂州不雅观音阁，她还珍惜着诗集。宜宾与大坝一段，他们在船上广播里一起夜诵高淳的诗。宜宾，是高淳将诗集送给安陆的地方，也是多年后高淳一起思考安陆、内不雅观自省，撕掉诗集、渐近顿悟的迁移转变。但此时他仍有疑虑，撕掉诗集只是为了不再借此回顾，不再让念想中的安陆重遭苦楚。这样看来，实在倒是高淳追随着安陆，在求道之路上。
他再次提笔，难落一字，不经意间被佯装问路的人捅了一刀。躺在血泊中的他，就像当年安陆试图自尽，游于江中筋疲力竭，从寒江般的措辞天下中，回到肉体痛楚的强烈感想熏染里。此时，“瞥见”水下的安陆、水下的图，他也明白了。终于，他到了长江的北源，见到安陆与其母亲的墓碑，想伸手一触，阁下男人一声藏语“别动”制止了他。不过，他听不懂藏语，他听到的不是语音。那男人的声音与风声无异，高淳的手只是被风吹回的一片叶。
《长江图》剧照，三峡大坝建成，高淳与安陆过去相会的渡口已被淹没
墓边男人正是为了修行、抛弃安陆母子的安陆之父。高淳与他被放在同一镜框内，顺望长江，昔日的统统历历在目。安陆走上父亲的道路，结以去世；高淳走上父亲的道路，结以生。
片头捕捉的黑鱼作为有言迹之物，代替着高淳父亲的亡魂。黑鱼两月不去世，甚而终极破网逃脱，冲破了一个美好的修辞，一个执念。太过年轻的武胜在命与道上失落足。年纪老成的祥叔放走大鱼、离开高淳，似是明白之人。他俩都是对高淳这个人物的衬托与警觉。后如高淳对罗定所言，“我们的船小，承受不了那么大的风险”。长江，也承受不了那条大鱼，大海才是它的归宿。措辞，也难承载真理，高淳须要回到陆地。
从命名上讲，他太“享”受“氵”了；安陆不断与他相遇也都站在“陆”上。由于人是陆地成长的人，是亲自感想熏染的人。
安陆也曾在宜宾上过高淳的船，也曾在措辞中游走。但从她决意修行开始，就再没上过船，直到末了开悟，入了无可无不可之境，在影片开始不久又回到过高淳的船上，也已是许多年后了。
她常与烛、灯、鞭炮、烟花同镜——身体实践的修行，感想熏染是很贴近的，是倾暖的。高淳的船，行在拍照与配乐共筑的寒江之上——措辞求真的修行，感想熏染是很迢遥的，是倾冷的。
万寿塔辨难一场即可为例。安陆讯问僧人三个问题反应响彻塔中，高淳一贯向上奔跑到塔顶，却不见人。这次成了安陆在措辞中求真，高淳在实践中修行，只是双双都未通关。他回到塔底问僧人，为什么这个塔里的声音彷佛是从上面传下来的？僧人说，这座塔便是这样，除了最顶层，声音都像是从上面传下来的。由于最顶层之上，是措辞无法达及之处。纵然在塔的最顶层说话，佛塔的构造也会让语音往下走，措辞的界线就外化在这里了。
《长江图》剧照，安陆与烛光同镜
稍后入夜是良久以前，安陆穿得温暖靠坐塔边。随着配乐，镜头从外部再次攀爬这座佛塔。再没有什么字面意思，再没有什么身体痕迹，几束烟花冲上天涯，咻咻——啪啪……现实空间构成的音乐，如锁链速出、金属摩擦、江水拍打……正是打破佛塔的窍门。好比僧人被安陆问及“能否让塔里下雪显神迹”，而后，这雪竟下到了长江上。高淳逆流回溯的长江，实则与他飞奔向上的这座佛塔同构了起来。佛塔之上，是长江的源头：安陆与其母亲之墓——也是措辞的源头：
沉默，像从江中舀起了一碗水，又再倒回江中，沉默。
沉默，像一个泥菩萨望着江流，一堆土在源头，沉默。
房间，成为我与座椅相遇的码头；影院，成为我与《长江图》相遇的码头；电脑，成为我与这篇笔墨相遇的码头……这些码头串连成我的一张生活之图。当我吹动叶子，风搬来座椅，花喷鼻香鸟语，古往今来，一碗碗水从江中舀起，一碗碗水又倒回江中。
神迹，是我坐下，开灯，打字，关灯，写完这一个句号。
附 录
高淳的诗集《长江图》（按顺流而下排序）
一九八九年冬天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笑颜
——宜宾 二码头
你是即生了证的旗帜
你是对治阴郁的铠甲
——江安 涩岗
总有一天
我们相会的桥 穿越的渡口
都会变新
——涪陵 点易洞
要么丑陋 要么懦弱 要么虚伪
没有神灵让人信服
那么期待一个女性
——丰都 鬼城
我谩骂我走过的路
我读过的书
我献媚众人的演出
我离开独行之道的那一刻懦弱
——宜昌 三游洞
两岸城市都已背信弃义
我不会上岸
加入他们的万家灯火
——鄂州 不雅观音阁
在字里行间我只是无能
在笔墨之外我参加了日常的邪恶
增长了新的痛楚
——彭泽 小孤山
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屈原《天问》（安陆抄在沙滩上）
我珍惜我灵魂的清澈
我忠于我不爱的自己
——铜陵 和悦洲
我厌恶坚硬高耸的崇奉
山净水秀的长江
和所有确定无疑的爱情
——荻港 万寿塔
卖鱼人和买鱼人彼此怨恨
彼此拥抱
统统人反对统统人
——南京 小洲
新船上水七千公里
发动机一直咳嗽
我压低声音穿过温暖的县城
怕人听出心中怨恨
——江阴 黄田港
我厌恶人们在大河上山谷中拉长嗓音呼喊
庆祝自己的存在
我厌恶生命的礼赞
悲哀高于快乐纯净高于生活
——上海 吴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