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治气血两亏虚弱颓丧须读辛弃疾

一个立志于“弓刀奇迹”且曾建立奇功的铁血英雄，血液里流淌的都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热望，却因生不逢时，失落去了做名将、做宰相的机会，末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词人，南宋词坛第一人。
临去世前，还在呼喊：“杀贼！
杀贼！
”

不过还好有诗词，能够为辛弃疾烈性的感情谋一个出口。
一字一句间，闪烁的不止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英雄失落意，还有柔情百折，纤细风骚与随遇而安。
爱辛弃疾的人于此可以得到安慰：辛弃疾的生平，活得不快意，不惬意，但活得很精彩，很丰富。

对作家潘向黎来说，读稼轩词，实在是目不暇接的：刚看他壮阔处生气勃勃，吞吐八荒，一转眼见他柔情时又有清有丽，妩媚深婉；刚看他劲气内敛、潜气内转，忽又是粗枝大叶、别样风骚。
就像夏承焘所评：“肝肠似火，色貌如花”。

“若欲解厌世冷淡，破精细利己，振萎靡无聊，读辛弃疾。
欲治气血两亏、虚弱颓丧，更须读辛弃疾。
”

下文选摘自《古典的春水》，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由出版方授权推送。

肝肠似火 色貌如花

文 | 潘向黎

谈一位作家、墨客，要放到文学史上去看，就解释这是一个大作家、大墨客。
而有的人，要说他，必须放到大历史的坐标上去看。
文学史容纳不了，他的意义是要在全体大历史中去探求的。
多么巨大的存在。

辛弃疾。

每次一念这个名字，那个积贫积弱、动荡不宁的朝代，那个热血和屈辱、梦想和痛楚交织的时期就呼啸着扑到面前。

《中华通史》（陈致平著）第五卷“宋辽金史前编”第387页，“规复之议”的小标题下，辛弃疾的名字涌现了：

“规复失落地，以雪靖康之耻。
”这始终是南宋朝野中一样平常有志之士心目中的一种欲望。
……自光宗宁宗以来，这种规复之议，又逐渐地举头。
……恰好这时浙东安抚史辛弃疾奉诏入见。
辛弃疾是个极富声誉的爱国词人。
他力陈金国必亡，愿大臣秣马厉兵，以为应变之计。
……宁宗以韩侂胄平章军国大事，令支配北伐。

这一节还提到了“有婺州人陈亮连续上书，大倡规复之议，其文辞冲动大方年夜方，轰动一时”。

看到自己的名字涌如今“规复之议”的标题下，而且亲睦友陈亮携手登场，辛弃疾一定会感到些许安慰的。
毕竟，“规复”是他生平的志向和苦处，而他与陈亮志趣相投，曾在鹅湖同游，“把酒长亭说”“老大那堪说”，这两阕著名的《贺新郎》都是写给陈亮的。

但看到自己被评说为“爱国词人”，辛弃疾胸中一定会涌上苦涩。
“奉诏入见”、向宁宗当面奏事的时候，他已经六十五岁，他的生命只剩下末了三年。
实际上，他便是上天给南宋降生的“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的“经纶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的补天之才，而且他一腔热血一身本领，像一匹汗血宝马，生平都在嘶鸣着等待上沙场。
可惜“汗血盐车无人顾”“不念英雄江左老”，他毕生所追求的规复中原奇迹彻底失落败，一个立志于“弓刀奇迹”且曾建立奇功的铁血英雄，居然被迫转向“诗酒功名”，末了——真的——成了一个词人。
这让他如何甘心？

老话说，英雄反面命争。
为什么？由于争不过。
撞了南墙，不转头，有用吗？一撞再撞，后果仅仅是墙不倒吗？是人会撞去世。

但，这是辛弃疾。
他去世心眼，他撞了南墙也不转头，他想：撞倒了南墙就不用转头了，于是他撞，一贯撞，用头撞。
他真的想撞倒这堵墙，由于这堵墙不合理，这堵墙妨碍了他做大事、妨碍了他“看试手、补天裂”。
那堵墙当然不会倒，由于是时期和人性筑起来的，但是辛弃疾力量大，头颅硬，加上“到去世心如铁”，于是他创造了奇迹：他的头颅没有碎，他改变了那堵墙的质地，他把墙撞成了一口巨大的钟，他一下一下地撞，撞出厚重洪亮的声音：当！
咣——嗡……全天下都听见了，至今还在沉沉青史中回响。

看看辛弃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命中的那堵墙是怎么立起来的。

《宋史·辛弃疾传》记载：辛弃疾，“字幼安，齐之历城人。
少师蔡伯坚，与党怀英同学，号‘辛党’。
始筮仕，决以蓍，怀英遇《坎》，因留事金，弃疾得《离》，遂决意南归。
”

辛弃疾，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中年后别号稼轩居士。
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年）五月十一日，生于历城（今山东济南郊区）的四风闸。
他出生的时候，山东地区已经沦陷金人之手十三年了，以是，这位民族英雄是出生在沦陷区的，这为他生平的忧国忧民、满腔忠愤和报国无门定下了一个宿命的基调。

少年时他和党怀英同学，有一次两个人为出路而占卜，党怀英得了“坎”，是“北方”的意思，辛弃疾得了“离”，是南方的意思，以是决心南下归宋。
实在这个说得太表面化了。

辛弃疾的祖父辛赞是对他童年和少年影响最大的一个人，辛弃疾父亲早亡，以是自幼随着祖父，在其任职之地读书。
金兵盘踞济南的时候，辛赞被家人拖累无法及时脱身南下，后来只好做了金朝的官，但内心是宋朝遗民的心态。
辛弃疾后来在《美芹十论》中回顾道：那时候，祖父常常带着他“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还曾两次让弃疾随着部下去燕山“谛不雅观形势”，辛弃疾不雅观察了地形，也目睹了沦陷区百姓的悲惨生活，武断了祖父寄望他的“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不共戴天之愤”的决心。

以是，收复失落地、洗雪前耻、补救苍生、整顿乾坤，是写在辛弃疾基因里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热望，是流淌在辛弃疾血管里的。

纵然占卜得了“坎”卦，难道他就会留在北方当他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官三代吗？怎么可能！
他的心、他的热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不许可。
一流人物，从来只屈服内心的呼唤，由于他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生的。

1161年，金主完颜亮南犯而去世，金廷内乱，北方汉族公民纷纭叛逆，中原豪杰趁势并起，个中“耿京聚兵山东，称天平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忠义军马”。
二十二岁的辛弃疾立时在济南南部山区聚众两千多人抗金，不久率众投奔耿京，担当耿京的掌布告。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辛弃疾小试锋芒。
辛弃疾认识一个僧人义端，当时义端也聚众千余，辛弃疾劝他来归于耿京，不料一天晚上义端竟然偷了耿京的军印逃跑了，辛弃疾知道他一定会向金人献印，并且将义军的虚实去向金人密告，于是急忙追赶，追上了他。

义端该当也是一个聪明人——聪明得太过了，以至于首鼠两端出尔反尔，但聪明人会说话，死活关头讨饶的话也说得新奇动听：“你是青兕的化身，力大无比，能杀人，求你别杀我。
”什么叫青兕？看到有的阐明是“青牛”，错了。
青兕，是古代犀牛类兽名，只有一角，青色，重千斤。
辛弃疾，身材壮硕，红颊青眼，目光有棱，肩胛有负，天生容貌如此非凡，加上追击时迅猛而慓悍，义端说他本相是神兽青犀牛，倒也算有眼力。
辛弃疾不理会，他乃至都反面这种人渣多说一个字，只一剑，他就杀了义端，然后带着义端首领和军印，纵马回来复命了。
好一个辛弃疾！
耿京和义军将领们顿时更看重他了。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多年往后，当辛弃疾回顾往事，肯定也想到了追杀叛徒的这一幕。

电影《辛弃疾1162》

彼时金廷另立新主，重新稳定了北方，开始对义军各个击破，辛弃疾力劝耿京南向归附南宋朝廷。
“绍兴三十二年，京令弃疾奉表归宋”，辛弃疾和义军将领贾瑞一起到达建康（今南京），宋高宗当时正在那里劳师，就在那里接见了辛弃疾一行，对他们表示嘉许和欢迎，正式任命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对贾、辛等人也付与官衔。
辛弃疾就高高兴兴奉命回山东，准备向耿京传达宋廷的旨意。
没想到在北归途中，听说耿京竟然被部下张安国所杀，张安国杀耿降金，义军溃散了。

猝临事变，风云变色。
好一个辛弃疾！
他立时邀集了五十骑忠义人马，奇袭五万人的金营，当张安国正在和金将酣饮，辛弃疾从天而降，将之生擒并捆缚在立时，并号召营内耿京旧部叛逆，当场有上万人相应反正。
辛弃疾一行飞驰而去，等金将反应过来，已经追之不及。
辛弃疾回到建康，将张安国献给宋廷处置，宋高宗下旨斩之于市。
辛弃疾这一极富传奇色彩的壮举，轰动了朝野，“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嗟叹。
”（洪迈《稼轩记》）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鹧鸪天》里的这两句，便是这段传奇生涯的记录。
在别人，是英雄抱负，在辛弃疾，是亲自经历。

他正式南归了。
这时，他二十三岁。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开始。
不，不是所有人，是辛弃疾和天下所有期盼收复中原的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气势恢弘的传奇的开始。
显然，金人的克星来了，支撑时局的栋梁来了，旋转乾坤的经纶之才来了，天下的希望——来了。

可惜这竟然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生不逢时这件事，辛弃疾如果认了第二，就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
这么一位才负管乐、胆识轶群的铁血英雄，他生平所有的好光阴，恰好和宋廷四十多年的主和派当权、无心抗金的灰暗岁月相重叠。
他出身的次年（1141年），“绍兴制定条约”成；当他二十五岁时，“隆兴制定条约”成；而在他卒后一年（1208年），“嘉定制定条约”成。

这便是他的运，他的命。

顾随说：“稼轩无论政治、军事、文学，皆可不雅观，在词史上是有数人物。
”

何止是词史？顾随后面也自己说了：“稼轩真有才干，……稼轩此点颇似魏武帝老曹。
”说辛弃疾的才干和曹操相似，这个才说到位了。

将辛弃疾和曹操比较，顾随不是第一个。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稼轩词仿佛魏武诗，自是有大本领、大浸染人语。
”——辛弃疾的词就像曹操的诗，自是有大本领、大浸染的人才写得出来的。
辛弃疾自己，也曾几番引曹操为同调。

辛弃疾尚在襁褓之中，岳飞被杀。
我想过，辛弃疾如果有机会统兵打仗，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岳飞？细细推测下来，未必。
为了准备抗金，辛弃疾在湖南时组织飞虎军，盖飞虎营，有人向朝廷告密他摧残浪费蹂躏，天子就颁下金牌让他停滞，辛弃疾把金牌藏起来，命令部下加快速率，然后回答天子：“金牌收到了，飞虎营已经盖好了。
”这样一个人，如果和岳飞一样，在形势大好、可以直捣黄龙的情形下，十二道金牌也未必能压垮他“气吞万里如虎”的战斗意志和对胜利的渴望。

那么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坐视宋廷畏敌如虎、苟且偏安呢？人家让他看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呀。
“不念英雄江左老”，实在是“念”过的，但每一次结论都是：不能重用，不能信赖，老诚笃实地待着吧。
英雄就这样老去，纵然到老依然健壮如虎，但是属于他的气吞山河、大显技艺只能在梦里涌现。

何必去梳理那一串尴尬的官职和莫名其妙的调派呢，何必再回忆一遍他的各种期盼、方案、捋臂将拳之后的失落望、不甘和悲愤呢？何必再细数这样一个豪杰之士所受到的各类妒忌、忌惮和排挤呢？更不忍回顾他由于是从沦陷区南下的“归君子”这个“先天不敷”而遭受的猜疑、歧视和打压了。

《千古风骚人物·辛弃疾》

每一次，每一件，都让人不禁“三嗟叹”，而辛弃疾的生平，何止三百嗟叹！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天下只有一个辛弃疾，朝廷可以始终让他难以施展和无聊闲居（谁说南宋朝廷不联络，在对待辛弃疾的态度上，他们很联络），但，随着英雄的生平在嗟叹中流逝，南宋的希望也在嗟叹声中逐渐熄灭了。

辛弃疾曾预言金国六十年后必亡，结果六十二年后金亡；他曾担心南宋和金国相持，会有第三方强敌崛起，到时候金亡之后，宋亦大祸临头，结果也应验了——蒙古崛起，先灭了金，后灭了南宋。
南宋终于连求偏安都不得了。
到了这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起一个叫辛弃疾的人，便是这个辛弃疾，生平都想避免这幕悲剧，临去世还在呼喊：“杀贼！
杀贼！
”

《宋史·辛弃疾传》还记载，南宋大势已去的咸淳间（1265—1274），史馆订正谢枋得经由辛弃疾墓旁僧舍，听见有疾声大呼于堂上，若鸣其不平，自昏暮至三鼓不绝声。
枋得秉烛作文，表达了对辛弃疾的敬佩和同情，以及继续遗志、光复中原的决心，谢枋得大声朗诵了祭文，那个声音才安静下来。
德祐初，谢枋得向朝廷请奏，朝廷加赠辛弃疾少师，谥忠敏。
德祐是年号，只用了两年，1275、1276。

“德祐”二字听上去实在像一个讽刺，由于1279年南宋覆灭的悲惨结局，已经等在崖山了，何曾有“德”？如何能“祐”？我常常想，当陆秀夫背着幼主投海自尽，宋军阵亡尸体漂满海面的时候，当为辛弃疾鸣不平的谢枋得自己也绝食殉国的时候，辛弃疾的英魂会再次疾声大呼，还是泣血呜咽？反正和他一样刚毅刚烈忠勇的人都去世了，再没有人听见。
反正他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天塌了，陆沉了，再也没有人能挽回。

辛弃疾没有机会做名将、做宰相，末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词人，南宋词坛第一人。
对付个人而言，并不是最不幸的情形。
由于以“莫须有”罪名被冤杀的岳飞，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呢。
更何况，由于有词，给他烈性的感情一个出口，他好歹也活到六十八岁，给我们留下了六百多首稼轩词。

谁不知道辛弃疾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顾，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去世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雇主种树书”，“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一代一代传下来，那么亲切，那么入心，每个人都以为彷佛碰着过辛弃疾，亲耳听见他说出这些心里话。

《千古风骚人物·辛弃疾》

好的笔墨能催眠。
在诗词中，一个王维，一个辛弃疾，特殊明显。
评论王维诗的笔墨每每清丽绝俗，幽美如诗；所有评论辛弃疾词的笔墨也都掷地有声，格外有气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
”（刘克庄《辛稼轩集序》）“其词年夜方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稼轩词提要》）“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切口，一经利用，便得风骚，天姿是何夐异！
”（刘熙载《艺概》）……

文学作品的魅力、传染力，由此可见。

诗词的血肉是笔墨，笔墨里藏着作者的所有秘密。
那么从笔墨入手，来看看辛弃疾的“不可一世之概”。

由于辛弃疾，词里第一次涌现了金戈铁马、大戟长枪。
稼轩词，到处可以看到各种兵器的影子，以及和军事行动、军旅生涯有关的字眼，真正是满纸刀光剑影——

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
（《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

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须臾动地鼙鼓……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
（《摸鱼儿·不雅观潮上叶丞相》）

腰间剑，聊弹铗。
……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
（《满江红·汉水东流》）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
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
……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

旌旗未卷头先白。
（《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

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
（《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羽扇纶巾是儒将装扮）

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酧黄犊。
（《满江红·倦客新丰》）

湖海平生，算不负、苍髯如戟。
……风雨暗，旌旗湿。
（《满江红·送信守郑舜举被召》，戟，古代一种长杆头上附有月牙状利刃的兵器，辛弃疾此处用它喻髯毛）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
（《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赋以寄之》）

更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
（《一枝花·醉中戏作》）

昂首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笔作剑锋长。
（《水调歌头·席上为叶仲洽赋》）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

更不消说他的许多代表作，里面和英雄失落意交织在一起的都是疆场铁血、威风八面——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疆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回顾少年时势，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东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雇主种树书。

顾随说辛弃疾是个“军汉”，是个“山东大兵”，“眼界极高、心肠极热之山东老兵”，在强调他绝非纤弱文士的这个意义上，说对了，但随意马虎让人误会这真是对他的评价。
他可不单是老兵，他是个大英雄。
他是打算家和预言家，他还是军事家。
他有治国之能，也是将帅之才，以是他真的能“出将入相”。
“用之可以尊中国”，这句话，用来说辛弃疾自己，再得当不过。

他想改写历史，可是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旁边不了。
他是万般无奈，被逼着成了文化精英。

这样的大英雄自是词人里的异数，“他有极康健的体魄，而同时又有极纤细的觉得”（顾随语），他纤细起来，就纤细到了十分，但依然活泼泼的，便格外妩媚。

还是从字上看。
不细看，很随意马虎忽略，这样一个铁血男人，竟然是很喜好花的。

莫管钱流地，且拟醉黄花。
（《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

疏篱护竹，莫碍不雅观梅。
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师长西席手自栽。
（《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问玄都，千树花存否？（《贺新郎·柳暗凌波路》）

春恰好、故宅桃李，待君花发。
（《满江红·送汤朝美司谏便归金坛》）

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

有怒涛声远，落花喷鼻香在，人疑是、桃源路。
（《水龙吟·题雨岩。
……如风雨声》）

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

看野梅官柳，东风。
（《满江红·送信守郑舜举被召》）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收拾成风月。
（《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休叹黄菊凋零，孤标应也，有梅花争发。
（《念奴娇·瓢泉酒酣，和东坡韵》）

对郑子真岩石卧，赴陶元亮菊花期。
（《浣溪沙·壬子春，赴闽宪，别瓢泉》）

君恩重，教且种芙蓉。
（《小重山·三山与客泛西湖》）

梅花也解寄相思。
（《定风波·三山送卢国华提刑，约上元重来》）

画栋频摇动，红蕖尽倒开。
（《南歌子·新开池，戏作》）

黄花何处避重阳？要知烂漫开时节，直待西风一夜霜。
（《鹧鸪天·寻菊花无有，戏作》）

自从一雨花零落。
（《鹧鸪天·石壁虚云积渐高》）

唯有黄花入手。
（《贺新郎·题傅岩叟悠然阁》）

花向目前粉面匀。
（《浣溪沙·偕杜叔高、吴子似宿山寺戏作》）

小桃无赖已撩人。
梨花也作白头新。
（《浣溪沙·父老争云雨水匀》）

掩冉如羞、参差似妒，拥出芙蓉花发。
（《喜迁莺·谢赵晋臣敷文赋芙蓉词见寿，用韵为谢》）

冷蝶飞轻菊半开。
（《瑞鹧鸪·期思溪上日千回》）

停云堂下菊花秋。
（《瑞鹧鸪·胶胶扰扰几时休》）

插花走马醉千钟……花开原自要东风。
（《定风波·暮春漫兴》）

花不有名分外娇。
（《鹧鸪天·东阳道中》）

百舌声中，唤起海棠睡。
（《祝英台近·绿杨堤》）

有美男怜我，为簪黄菊。
（《满江红·倦客新丰》）

忆对中秋丹桂丛。
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一剪梅·中秋无月》）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
（《满江红·点火樱桃》）

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
……恨牡丹、笑我倚东风，头如雪。
（《满江红·稼轩居士花下与郑使君惜别醉赋。
酒保飞卿奉命书》）

溪回浅滩，红杏都开遍。
（《清平乐·书王德由主簿扇》）

……

写得最多的是梅、菊（花之外，他最喜好的植物是松、竹），这都是传统审美中被寄托了空想人格色彩的花卉。
还有桃、李、芙蓉、海棠、荼蘼、牡丹，也是诗词中常见的，辛弃疾写来不在意，本色风骚。
顾随夸奖“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一句“如此之开端，真好，真响！
……写景没有写得这么有力的”。
（《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千古风骚人物·辛弃疾》

这便是辛弃疾，他纤细的时候亦是响亮的，他多情的时候亦是豪迈的。

一些传统中不被重视的，乃至从来没有资格在诗词中涌现的花，在辛弃疾笔下也分外精神：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念奴娇·书东流村落壁》）

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满江红·暮春》）

朱朱粉粉野蒿开。
（《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

酿成千顷稻花喷鼻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

稻花喷鼻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春入平原荠菜花。
（《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鹧鸪天·代人赋》）

……

更有《临江仙·探梅》（“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江神子·赋梅，寄余叔良》、《鹧鸪天·桃李满山过眼空》、《瑞鹤仙·赋梅》、《粉蝶儿·和赵晋臣敷文赋落梅》等阕专咏梅花。
但大概由于感情太热烈，力量太足，他这些整首专咏一种花的都不如他词中信手写出的一两句的好。

有力量如辛弃疾，也是随意的好，一有心，就着相，一随意，就风骚。

只有《清平乐·忆吴江赏木樨》是例外，这阕独写桂花，却好：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
明月团团高树影。
十里水沉烟冷。
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芳芬。
怕是秋日风露，染教天下都喷鼻香。

多么飞扬，多么通亮，多么高洁，多么芬芳。
如此清洁而有力量，而有高致。
这便是辛弃疾，他的内心，他的人格。

他也会伤春惜别、儿女情长么？当然会。
必须会。
你当他是个粗人、莽汉吗？

《满江红》

（稼轩居士花下与郑使君惜别醉赋。
酒保飞卿奉命书。
）

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
还记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
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
恨牡丹、笑我倚东风，头如雪。
榆荚阵，菖蒲叶。
时节换，繁华歇。
算怎禁风雨，怎禁鹈鴂。
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
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去。

飞卿，是辛弃疾身边留下姓名的六名妾侍之一。
顾随惊叹：“花下伤离，醉中得句，侍儿代书，此是何等情致。
”

《江城子（亦作“江神子”）·和陈仁和韵》

宝钗飞凤鬓惊鸾。
望重欢，水云宽。
肠断新来，翠被粉喷鼻香残。
待得来时春尽也，梅结子，笋成竿。
湘筠帘卷泪痕斑。
珮声闲，玉垂环。
个里柔温，容我老其间。
却笑平生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

顾随说此词“写柔情而用健笔”，“写柔情百折，不用《红楼》笔法，而用《水浒》笔法，此稼轩所以为稼轩。
”说得再好不过。

《千古风骚人物·辛弃疾》

伊人之美、相思之苦、相见之知足，这男人居然写得如此勾魂摄魄。
但你以为他真要和柳永、秦少游争胜吗？不。
绝不。
相爱的人相守了，美满吗？美满了。
可以这样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了？并不。
我的一身本领还没有施展呢，什么时候国家才用我呢？国家不让我去“定天山”，则我只能老去世于温顺乡，这样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

柔情百折，是真的，且他比别人还浓挚，但他不是凡人，甘心沉溺也究竟无法沉溺，无论何时何地，“面前万里江山”。
他的本领大、抱负也大，这不是随意马虎享的福，在别人已经是幸福的田地，在他，仍旧是痛楚。

顾随说“笑他分豪放、婉约为两途者之多事”，确实，像辛弃疾这阕《江城子》，到底是豪放还是婉约？若说豪放，何等缠绵悱恻，若说婉约，写儿女情长居然归到了“三羽箭，定天山”。
怎可如此写？他便如此写。
由于他便是如此想的。

辛弃疾的情词，这首一向得到很高的评价——

《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
烟柳暗南浦。
怕上层楼，旬日九风雨。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
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
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

是代女子立言，但柔肠百转写得如此逼真，深细，路子别开，不懂爱的人做不到，未曾深爱过的人也不能。

古人赞之“昵狎温顺，魂销意尽，秀士伎俩，真不可测”（明代沈谦《填词杂说》），实在，是由于辛弃疾有深情，真谛解爱。

我还特殊喜好这首——

《鹧鸪天·东阳道中》

迎面征尘去路遥，喷鼻香篝渐觉水沉销。
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有名分外娇。
人历历，马萧萧，旌旗又过小红桥。
愁边剩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

开头两句韶光顺序是颠倒的，先写征人上路，后写闺房中燃喷鼻香料的笼子中沉喷鼻香逐渐燃尽。
实在是先沉喷鼻香逐渐销尽（亦暗示良宵之尽），良宵尽、黎明至，于是征人与深爱的女子分开，开始了征途。
行军途中，但见周围重峦叠嶂满目青翠，山花烂漫，虽不有名，而已令人感其娇俏可爱。
人影历历，马声萧萧，旌旗飘荡，这队人马又过了小红桥。
一起走来，由于不断地触景生情，反复摇鞭吟咏相思之句，竟然摇脱了鞭上的碧玉梢头。

《千古风骚人物·辛弃疾》

色彩明快的山水之间，生气勃勃的行军途中，征途相思，马背吟诗，这真奇特——既情浓意痴，又爽利明快，既有思绪绵绵，又勇往直前活气勃勃。
此一种充满快乐和希望的相思，此一种大英雄的痴情，在词里未曾读到。
这是辛弃疾唯一份的。
唯大英雄能本色，这便是他的本色。
不是要行军打仗么？走呀。
绝不犹豫地离开温顺乡，天刚清晨就出门；一起上能不思念么？自然思念。
可也不延误行军速率，还不延误看景看花；景致、山花俱美，能放下苦处了么？别的放下了，相思放不下。
于是，吟相思之词于马背之上，在相思的缠绕之中戎马倥偬。

到了这个境界，不要说分豪放、婉约是多事，便是分英雄主义、浪漫主义也是多事了。

辛弃疾生平壮志不酬。
他有大志向，大本领，能承担大任务，但是没有机会承担。
他以天下为己任，而且是真的担负得起天下兴亡的人。
比拟之下，李白的怀才不遇就显得虚浮，杜甫的怀才不遇也显得贫气，陆游的怀才不遇也带着几分空洞。
由于他们不是没有那个力量，便是没有那个本事。
而当时，有这个力量也有这个本事的辛弃疾如龙困浅滩，所有努力和挣扎只是惊起身边的鱼虾和蛤蟆，对他发起各种攻击和侵害。
对辛弃疾而言，可谓“侵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琥珀为什么叫琥珀？由于古时传说，这是老虎去世了往后，其精魂在地里变成的，老虎的魂魄，所以是虎魄——琥珀。
后来读到另一个说法，说是老虎的目光化成的。
听说，老虎去世的时候，它的头是伏于地面的，眼睛向下，这时要记住那个地方，然后等玉轮消隐的夜里，去那里挖掘，在深两尺的地方，会挖到一块黄色的玉石，那便是老虎目光凝集的产物。

辛弃疾便是一匹虎。
他的目光，化作了巨大的琥珀。
我们幸运，不用掘地二尺，它就在面前，便是稼轩词。

而彼时，我们都帮不了他。

幸亏英雄的另一壁是墨客，以是他还能做一个山水间的人。
他和大自然是真朋友，“自笑好山如好色”；他和大自然也是不相上下的关系，“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他写了那么多山水，他笔下的山水都有奇气，情境兼胜，笔力擒纵杀活，令人精神一振。
试看一首写山：

《满江红·题冷泉亭》

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
渐翠谷、群仙东下，佩环声急。
闻道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
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
山木润，琅玕湿。
秋露下，琼珠滴。
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
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
恨此中、风月本吾家，今为客。

再看这首写水：

《生查子·独游雨岩》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
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幸亏他还是一个田园中的人。
他仰慕陶渊明的“归园田”，也和苏轼一样能够深切体会田园生活的淳厚、自然、自由和美。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喷鼻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阕诚如顾随所言，是辛弃疾词中最快乐的一首，艺术上则是“簇簇新的稼轩词法”，“粗枝大叶，别具风骚”。
（《苏辛词话》）他为什么快乐？由于他虽然“力拔山兮气盖世”，但本性是个纯挚的人，月明之夜行走在屯子的大地之上，明月、清风、蛙声、稻花喷鼻香，田园以纯净回应他的纯净，以坦诚报答他的坦诚，于是，他放松了，内心痛楚、尘世骚动都忘怀了，“我”也不见了，清闲、喜悦而轻快，就像大地之上的一缕风。

《千古风骚人物·辛弃疾》

其余几阕也极佳，如——

《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
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
闲意态，细生涯。
牛栏西畔有桑麻。
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

以荠菜花作为春的象征，多么朴素而新奇！
不是田园中人，绝想不到；不是大墨客，绝不能写得这样灵动而浑然。
再看“闲意态，细生涯”六个字，多么真切——村落民的神态清闲清闲，田舍生活虽然平凡但井井有条。
写田舍生活，没有见过比这更贴切而经济的。

词中写田舍生活，是苏东坡首创的，辛弃疾继续了，而他不但有“闲意态，细生涯”，还有“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则他对田园的审美和表现，和老师苏轼相较，有过之无不及。

《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

著意寻春

上片写春游，心情松弛，随遇而安，下片是田舍小景，纯是白描，而诗意盎然，满纸都是对春天、对田园生活的赞颂和兴味。
上面一首他写荠菜花，这一首他又写了野蒿、桑树，这是一个小儿百姓，一个墨客，同时，是一个在田园中央灵得到安抚和伸展的人。

爱辛弃疾的人于此可以得到安慰：辛弃疾的生平，活得不快意，不惬意，但活得很精彩，很丰富。

稼轩词名作多，笔法、字法古人多有妙论，这里不赘。
有两小处，可以从此看去，更知这个山东英雄的脾气和手段。

第一是他最拿手的长调是《贺新郎》，缘故原由不在笔墨内部，在笔墨外。
“辛稼轩，词中之龙也”，他的力量，他的气概，使他对这样的长调羁勒在手、驱策自若，“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厚，不必一触即发，洞穿已过七札”（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后人学也不像，不得不服。

第二，辛弃疾词中多“复字”（在一阕词中重复用同一个字），两宋词中少见。
你道为何？皆因他是无奈才做了词人，以是何曾耐烦那许多讲究？他真不在乎，因此不拘泥。
所谓“细谨不拘，大行无亏”（顾随语）。
个中，复“我”、“吾”二字尤多，如《满庭芳·和章泉赵昌父》有三个“我”字，《沁园春·和吴子似县尉》也有三个“我”字，《水调歌头·我亦卜居者》有三个“我”、一个“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竟有三个“吾”字、三个“我”字。
这解释他的自我特殊强大，自我意识撑天拄地，也解释他直抒胸臆、敢自担荷的英雄本色。

读辛弃疾，不论他写什么，最要看他别开天地，不可一世。
大体看他年夜方纵横，沉着高兴，而有时看他天真浪漫，有时看他秾纤绵密。

读稼轩词，实在是目不暇接的：刚看他壮阔处生气勃勃，吞吐八荒，一转眼见他柔情时又有清有丽，妩媚深婉；刚看他劲气内敛、潜气内转，忽又是粗枝大叶、别样风骚……

缘故原由不在技巧，亦非笔墨一途中事。
“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这说到了根子——才大，情至，以是如此。
才大，情至，“宁后世邋遢小生所可拟耶？”（王国维《人间词话》）

才大，情至，这才是辛弃疾。

《千古风骚人物·辛弃疾》

如果一定要选一首代表稼轩词特色的，说不得只好咬牙选定这首：

《沁园春》

（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
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
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
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
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
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真有力。
“真乃倒流三峡，力挽万牛手段”（顾随语），可不是，他是青犀牛。
而且真高，真帅。
他打通了所有的统统来写的。
顾随说：“写出‘磊落’‘雍容’‘雄深雅健’，有见地，有教化，有胸襟，有学问，真乃掷地有声。
……此处说是写山固得，说是这老汉子自道，也何尝不得。
”

这便是了。
辛弃疾词的艺术特色，或谓风姿，风神，风范，便是这三个词：磊落，雍容，雄深雅健。
没有谁比他自己说得更好。

但有人和他说得一样好，那便是夏承焘因《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而说他的那八个字：“肝肠似火，色貌如花”。
第一次看到这八个字，不敢拍案，只是心惊，继而点头嗟叹。
辛弃疾其人其词，便是如此这般了。
这八个字怎么讲？去读稼轩词。

若欲解厌世冷淡，读辛弃疾。
欲破精细利己，读辛弃疾。
欲振萎靡无聊，读辛弃疾。
欲治气血两亏、虚弱颓丧，更须读辛弃疾。

本文节选自

《古典的春水》

副标题: 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

作者: 潘向黎

出版社: 公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2-2

#宋词##文学##每天古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