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美酒斗十千,

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唐·王维

北大著名教授陈平原曾著有《千古文人侠客梦》一书,多次提到中国人的空想境界是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
“游侠”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象征着年轻康健的身体、独立逍遥的生活、自由不羁的精神,是时期初始尚未完善的秩序中绽放出的带刺花朵,也是个人尚不成熟时精神中孕育的叛逆萌动,正如太史公《游侠列传》中所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者。

虽然真正意义上的游侠多已随着墨家学派的衰落渐次消亡,但其业绩和精神却在汉唐以来的歌诗中被反复吟诵,并与“少年”一词绑定。
《乐府诗集》在《结客少年场行》的题解中写道:“《结客少年场行》,言轻生重义,年夜方以立功名也。
”从曹植、鲍照、庾信、沈迥,到虞世南、王维、李白、杜甫、高适等,皆有类似题材之作。
在我国诗歌史中,以《少年行》为名的诗作当有数百篇,但个中最有名的还是王维的《少年行》组诗。

《少年行》组诗的第一首为主人公辉煌的人生进程拉开了序幕。
新丰美酒,少年游侠,意气深交,高楼垂柳,勾勒出一幅活气勃勃的画面。
新丰,在今陕西临潼东北,听说是刘邦为解其父思乡之情,依照故乡丰县的样子所筑,汉代以来便以产美酒而有名。
梁元帝萧绎诗云“试酌新丰酒,遥劝阳台人”(出自《登江州百花亭怀荆楚》);李白有名句“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
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出自《杨叛儿》);储光羲更是称颂新丰酒“满酌喷鼻香含北砌花,盈樽色泛南轩竹”(出自《新丰主人》)。
酒喷鼻香盈樽如花,酒色青绿如竹,正如春景中的少年人一样平常活泼靓丽。
新丰酒价格亦不菲,一斗便值十千钱。
而京城的少年游侠甫一相见,便意气相投,下马登楼,高谈纵饮,为君一醉方休。
若直接描述这样的场景,便是李白《侠客行》中的“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然而王维却未将视角对准宴饮中的人,而是转向酒楼外的景致,高楼绿柳边的骏马低头等待着主人,一下子就脱出鼓噪的市井之气,平添出几分文人的文雅来。
可见王维善于以静衬动,由诗入画,与李白诗作比较,自是别有一番情致。

但如果少年游侠的生活仅仅限于走马行乐、饮酒结交,那便如《乐府广题》评论的那样,“少年时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而无成”。
王昌龄曾感慨并批评这样的生活“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出自《塞上曲·其一》)。
而王维笔下的少年人,终是分开了安逸的生活,投身军旅,戍边报国,建功立业。
《少年行》组诗第二至第四首内容依次为“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去世犹闻侠骨喷鼻香”“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纭射杀五单于”“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个人的生命在家国情怀中彻底盛放,又于功成之后悄然收束,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出自王维《送别》),宛如一曲由清新明快转至年夜方冲动大方,又逐渐归于安谧的交响乐。

王维被称为“诗佛”,以田园山水诗名世,但其边塞诗亦壮阔沉郁,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出自《使至塞上》)等皆随处颂扬。
这组《少年行》被认为是王维从前的作品。
“诗佛”年轻时,正值“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出自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的盛唐顶峰,“游侠”这一文化因子在墨客的血脉中涌动,表现出的不仅有少壮之年的勇武和浪漫,更有与国家命运相连的伟大抱负。
这样的“侠”已经超越了行为上的意义,“远游”也好,“尚武”也罢,都是舍小家、为大国。
“侠”绝不仅仅代表着江湖的波谲云诡、快意恩仇,而是弥散在国人精神之中象搜聚取正义的隐形力量。
“捐躯赴国难,视去世忽如归”(出自曹植《白马篇》)的壮士是侠;“时穷节乃见,逐一垂图画”(出自文天祥《正气歌》)的文人是侠;“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明净在人间”(出自于谦《石灰吟》)的铮臣亦是侠,“只解疆场为国去世,何须就义沙场还”(出自徐锡麟《出塞》)的革命者更是侠。
侠之精神一代代延传至今,在新派武侠小说中将影响达到了极致。
数学大师华罗庚曾对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者梁羽生说过:“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
”金庸的小说中有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于是,在他们的经典武侠作品中,我们多少次看到王维《少年行》中上一刻“酒逢心腹千杯少”、下一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场景。
诗中的少年游侠永不朽迈,由于他们便是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纵然饱经风霜也不会改变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