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是老舍到济南后开笔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舍在济南教书期间共创作了四部长篇小说,除《大明湖》外还有《猫城记》《离婚》和《牛天赐传》。四部长篇小说创作的背后,都有鲜为今人所知的故事。而令济南人倍感亲切的《大明湖》未曾面世便毁于战火之中,其创作背后的故事,更是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南圩子墙外齐鲁大学校园鸟瞰照(局部,由南往北拍摄)
“写当下之济南府”
1930年夏天老舍应邀来济南,在齐鲁大学执教。老舍时年31岁,尚未结婚,还是个单身汉,就住圩子墙外齐大新校园内文理学院办公楼上。这座办公楼建成于1923年。楼门上方有座罗马数字的圆形大时钟,是当时齐大全校的标准韶光(济南城里市民则是听济南电灯公司鸣汽笛报时)。此楼为地下一层地上两层,当年地下一层为齐大印刷所,楼上一层为文理学院各系主任办公室,楼上二层楼梯右侧为院长、教务主任办公室,楼梯左侧为中国教员单身公寓。
老舍因来得晚,便住了走廊南侧最西头的一间。1934年暑假前老舍辞职齐大,接替老舍而来的青年戏剧家马彦祥,入住的也是这间公寓。这个房间实为全楼的西南角,从这里推窗南望,可以远眺梵宇点点的千佛山,近不雅观红楼错落、教堂突兀、绿树若云的齐大校园。楼下槐荫夹道,碧草如茵,环境优雅,宛若世外桃源,正是写作的好去处。老舍便是在这个房间里,开始了他到济南后的文学创作。
当年老舍住过的单身公寓房间
刚到齐大时,老舍忙于备课上课,兼编《齐大月刊》,难得有空闲功夫静下心来写作,只能零打碎敲地写点应急小文章。老舍考虑写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大约是在1930年寒假即将到来之前。写什么好呢?老舍拿定主意,不再连续“贩卖”英国和南洋,如《二马》和《小坡的生日》;也不再重炒旧京往事,如《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而是写当下之济南府,就写眼巴前发生的事儿。
老舍到济南后,自己印了专用稿纸,张大格大,一张可写九百多字。那时写字还是以用羊毫居多,格大了便于书写。这天老舍没有课,清晨起来,铺开九百多字一张的新印稿纸,略作端详,而后挥笔写下三个端庄大字:大明湖。
老舍在《我若何写》中交代说:“被约到济南去教书。到校后,忙着预备作业,也没工夫写什么。可是我每走到街上,瞥见西门和南门的炮眼,我便自然地想起‘五三’惨案;我开始打听关于这件事的详情;不是报纸上登载过的大事,而是实际上的屠杀和胆怯的环境。有好多人能供给我材料,有的人还保存着许多像片,也借给我看。半年往后,济南既被走熟,而‘五三’的环境也知道了一个大概,我就想写《大明湖》了。”接着老舍又交代说:“可是‘五三’并不是主题,而是个副笔。”“我须要个别的故事,而把战役和流血到适当的机遇加进去,既不呆板,又显得越写越火炽。”
因此《大明湖》人物故事的发生地,并非“五三”惨案原发地济南西门和南门一带,而是设置在济南老北城大明湖畔的花街柳巷。写了一个在内忧外祸背景下,生活在大明湖畔的一对贫苦母女,如何先后沦为倚门卖笑娼妓的故事。
关于故事内容,老舍说:“故事的进展还是以爱情为联系,这里所谓爱情可不是三角恋爱那一套。高兴一点说,我写的是性欲问题。在女子方面,主要的人物是很穷的母女两个。母亲受着性欲与穷苦的双重压迫,而扔下了女儿不再管。她交卸过好几个男人,全没有所谓浪漫故事中的追求与迷恋,而是直截了当地讲肉与钱的得到。”
老舍接着说:“读书的青年男女好说自己如何苦闷,如何因失落恋而自尽,彷佛别人都没有这种问题,只有他们自己的委曲很值钱似的。以是我故意提出几个穷男女,说说他们的苦衷与需求。”
老舍这段话是有所指的。当时左翼文坛盛行“革命+恋爱”之类小说,看来老舍这篇小说,颇有些与之对着干的意思。
老舍自嘲这本书走了“红”运
从老舍自述看,为写《大明湖》这部长篇小说,老舍曾到大明湖畔实地拜访稽核过。当时鹊华桥畔的明湖居犹存,只是没了说唱大鼓书的黑妞和白妞。不过老舍这部长篇小说中的故事,还是不禁让人想起刘鹗那部章回小说《老残游记》。《老残游记》中黑妞白妞是师徒俩,《大明湖》中则是母女二人;黑妞后来跳湖去世了,《大明湖》里的母女也是投湖而去世;只是女儿被人援救,没有去世成而已。
更为巧合的是,就在老舍到济南的前一年——1929年,即有洋人名“亚瑟”者,把《老残游记》片断译成英文,刊登在《亚洲》杂志11月号上。所翻译的正是小说中第二回明湖居黑妞白妞说书,洋人亚瑟把它译为《歌女》(The Singing Girl)。由此看来,老舍在构思写作《大明湖》之前,很可能曾对《老残游记》做过一番研究,乃至读过英文版的《歌女》。
而在笔者看来,老舍创作《大明湖》或许也不无借他人羽觞浇自家胸中块垒之意。辛亥革命之后,铁杆庄稼倒了,因无一技之长,北京下层旗人状况极惨。青壮年男人靠拉洋车糊口,许多妇女则沦为暗娼。老舍穷旗人出身,25岁时才离开京城,对此管窥蠡测。
老舍于1931年暑假期间完成《大明湖》。写完后他把手稿寄给了好友郑振铎,《小说月报》也发了预报:1932年新年特大号刊出。然而岂料,未等它面世,便焚毁于上海“一二八”日军进攻闸北的炮火之中!
商务印书馆仓库中了炮弹燃起熊熊大火,老舍自嘲说是走了“红”运“举头见喜”了。
徐调孚张西山曾读过《大明湖》原稿
据老舍本人自述,读过这部小说原稿的除了老舍仅有两人:一是商务印书馆编辑徐调孚,另一位便是老舍齐鲁大学同仁,好友兼邻居“张西山兄”。张西山,即张维华,字西山,山东寿光县人,生于1902年,时为齐大文学院历史系讲师,也住单身公寓,就住在老舍的对门。这位西山兄,后为齐鲁大学文学院院长,1952年齐大撤销前调入青岛山东大学,任历史系教授。
20世纪80年代初,已是八十老翁的“西山兄”感慨万千地回顾了这段从前往事:“民国十九年夏天,我从燕京大学哈佛研究所学习后,又回到齐鲁大学教书,适值这时老舍也应校长兼文理学院院长林济青的约请来到齐大。从那时起,我俩就毗邻而居,在齐大文理学院办公楼第二层的西头,他住南间,我住北间。当时我们都是单身汉,都还年轻,虽然他搞文学我弄历史,但由于年事相仿(老舍比我长三岁),又都出身贫寒,因而言谈投契,交往甚多,时有过从。”
八十老翁张维华(字西山)教授回顾当年往事
关于老舍如何写《大明湖》,张维华教授连续回顾道:“老舍写得很苦。除了教书和兼编《齐大月刊》外,白天、晚上都在闭门专一写作。别人一支羊毫能用大半年,他不到两个月就不能用了,以是,一次就见他买十几支。老舍本来就喜好吸烟,写起东西来,更是一支接一支。因此,像‘三五’‘三炮台’等上等喷鼻香烟是吸不起的,只能抽抽‘前门’‘粉包’之类。”
有时,写得实在太累了,老舍便跑到对门好友张西山的房间去谈天儿,二人古今中外地闲扯一番。或与张一起下楼闲步,到街上转转。间或阴天下雨,两人还会就着花生米干上几杯。济南的花生米很便宜,一毛钱一大堆。一边饮酒,一边闲谈,扯高兴了,有时老舍便把自己写的小说拿出来念上一段,听听“西山兄”的高见。张师长西席说,《大明湖》写完后,老舍还请他又看了一遍,才寄出去。
回顾往事,张老感慨良多。他说,齐大共事之后,抗战期间二人还在重庆见过一壁。1958年曾专门赴京一次,请老舍来山东讲学,但此事未果。
着落不明的唯一“清样”
1981年上海“补白大王”郑逸梅先生长西席又在《书报叙旧》中透露出一个惊人:《小说月报》第23卷新年特大号在“一·二八”前夕刚好装订出一本清样,及时送给了徐调孚师长西席,并未葬身火海,真乃海内孤本!
老舍之子舒乙得讯后,立即与徐调孚后人联系,但经多方探寻却一无所获。那本“海内孤本”至今着落不明。
值得光彩的是,当年老舍从《大明湖》中抽出精彩片段,又写成一个中篇小说《月牙儿》和一个短篇小说《黑白李》。《黑白李》里洋车夫“王五”的形象发展为后来的“骆驼祥子”。《月牙儿》与后来的《微神》《阳光》构成老舍的女性三部曲。《骆驼祥子》和《月牙儿》则成为其代表作之一。这几篇小说不断被改编搬上银幕,但人们却很少知道,这里面有《大明湖》的影子。
然而故事至此并未完结。
20世纪90年代的“山东医科大学”校园即为原齐鲁大学旧址。校园内的老楼旧建筑,除康穆教堂已于1959年被拆除外,别的基本保存无缺。老舍闭门写作《大明湖》的那座齐鲁大学红楼成为山东医科大学的老办公楼。岂料时隔66年之后的一个初冬之夜,这座红楼也遭遇了一场熊熊大火。
1997年11月17日晚,老舍之子舒乙接到济南的打来的长途电话,问他有什么感想。舒乙顿时惊得木鸡之呆,半晌无语。半年前舒乙在济参不雅观完“老舍平生坦览”后,还曾走进这座老办公楼,与校方开了一个小型漫谈会,建议把当年老舍写《大明湖》的二楼西南角上那个房间,开辟为老舍文学创作纪念地。后来舒乙师长西席为此写了一篇散文名为《火命》。文章揭橥在《光明日报》上彷佛也有点寓意。
(本文作者为山东原高校校报主编,有名文史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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