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梦兰（1759—1835，字白喷鼻香）的《游山日记》终于再次点校整理出版。这部成于清嘉庆年间的日记，甫一问世便倍受推崇。民国时林语堂师长西席评价其“亦庄亦谐，闲散自然，涉笔成趣”，誉之为“日记模范”，亲自请周劭、张海平二人点校整理，1936年4月由宇宙风社出版，并为之撰文延誉。只管如此喜好此书，林语堂仍以为书中之道学语枯燥乏味，乃至令人作呕。但笔者这次重读中华书局点校本，创造该日记不仅表示了舒白喷鼻香纯净自然的童真脾气、文雅脱俗的审美情趣，同时也展现了他体恤下情的悲悯情怀、涵养体悟的道学本色。
《游山日记》记舒白喷鼻香入庐山避暑，山居百日内之所见所闻所感所忆。在他眼里，庐山之品望与陶渊明极为相似（见卷一乙丑条）。陶渊明节孤才逸，息交绝游，清贫淡泊，诗酒寄傲骨，这正是舒白喷鼻香的自况与神往。故而在他笔下，真可谓“农工商贾皆同气，草木虫鱼是一家”（许景衡诗）。他寄居寺庙，逐日流连山水，不雅观云看雾，乐在个中。他不耐俗礼客套，于是对寺中知事之势利俗气多有描述，嬉笑诙谐，令人捧腹。在他笔下，虎啸猿啼均入耳成韵，鸡犬蝶虫皆憨态可掬。听说在上山之前，有虎吼数夕，木石俱动，而他“不及聆山君謦欬，为可惜也”。他写雄鸡守节、牡犬求偶，为无疾而去世的雄鸡戏作挽词，驱逐喧争不止的牡犬而自悔之前“誉过实在”。凡此各类，足可见白喷鼻香内心充满童真，因此能于日常世俗中时时处处创造乐趣。
林语堂师长西席评价卷八丁丑条“此盖古今来骂道学第一篇精品”，周劭的“跋”中亦讥笑宋儒乃“窃孔孟衣冠者”。这不免让人迷惑，难道天喷鼻香居士也是李贽式的人物吗？展卷细读，白喷鼻香所骂分明是俗官庸人假道学。有俗官既不拜佛，又不游山，却问殿上铁瓦是生铁熟铁，白喷鼻香说他“盖亦崇正学，辟异端，有道之士也”。进而批驳庸人粗俗不堪却訾笑情趣高雅之人。他列举王阳明、朱熹、陶渊明、李白、白居易等与庐山有关之人，均有脾气笔墨、山水朋友，庸人不解，鄙薄轻笑之。这些振古豪杰、命世之才都不敷以“刮庸人如豆之目而动其六窍之心”，故末了白喷鼻香只好引孔子语“予欲无言”——对庸人还有啥可说的呢？
天喷鼻香崇尚天然率真，反对虚伪矫饰，“故意学清谈雅步，自诩风骚，反多俗态”，不如率真而动，放利而行。就如他的仆人宗慧，蠢蠢无求，却也会偶尔见名泉而息担，这便称得上是雅流。
事实上，舒白喷鼻香是范例的道学中人，只不过是超凡脱俗的陶渊明式人物。他明言苏轼、黄庭坚是通儒，程朱则是大儒，“古德不畏昌黎而畏程朱，为其抉心性源流辨是非也”。身居寺院，晨钟暮鼓，天道自然，让他对格物穷理、欲净理明的体悟更进了一层。他不仅写庐山之险，云雾之奇，山泉之甘，林木之秀，亦写普通百姓生活之困窘：荷担者终年劳累，仅能奉养双亲而不忍娶妻养子，白喷鼻香肃然慕其公义；斫喷鼻香薪者时有峭壁失落足之险，白喷鼻香始信山民生存之艰辛。与其说他迂腐，毋宁说这正是一个士人的真实感想熏染——以前没有机会打仗底层民众，打仗理解后，读书人悲悯淑世的情怀便自然流露出来。《游山日记》不仅描摹山水之美，而且记录作者本人的真实遭遇和感想熏染，这正是其文学魅力所在。缺失落了人文情怀，不就成了纯粹的山水游记吗？经由多年反封建礼教运动的洗礼，绝大部分学者都反感乃至讨厌宋明理学，通盘否定其人其书。语堂师长西席个人的情趣爱好是欣赏“小品抒怀自由清闲之文”，“以泰西眼力读来”，反感舒白喷鼻香那些谈忠孝节义、充满道学气的文章，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他还是没有真正理解舒白喷鼻香。舒白喷鼻香的学生黄有华说得更为深切中肯：“文者见之谓之文，道者见之谓之道。”不必厚此薄彼，各花入各眼就好。
作为在家居士，白喷鼻香于佛老之学登堂入室，又寄居僧舍，故而他禅心一点，随有体悟。他随机点化游方羽士，末了连傲慢的寺庙知事也拜服称师。他不仅论三教关系，主见三教之间互相交流，释老尤其要向儒家学习，还对当时活动于京城的天主教有独特的不雅观察和理解。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故为人豁达通透，蔬食淡饭不以为意，亲自体验孔颜曲肱箪瓢之乐；他博学多才，又精通韵律，所作诗赋描摹山水，抒发脾气，清丽隽永，读来使人齿颊生喷鼻香。人物风骚，不外如是。其友杨韺（1751—1833）夸奖他“学问贯通三史外，脾气高过六朝间”，乐莲裳赞《游山日记》“汇儒释于寸心，穷天人于尺素”，文笔之妙，“水净林空，冰莹雪化”，称美如此，并不为过。
《游山日记》此番整理点校，精心细致，表示了整理者深厚的古文功底和博学多识。当然也微有瑕疵，卷四庚戌条中有一则，句读似可商榷。原文如下：
“胡子”是指胡瑗，“宋初三师长西席”之一。他主持太学时，尝以“颜子所好何学论”试诸生，看到程颐的答卷后，大奇之，急速召见并处以学职。程颢受学于周敦颐，周每令其“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颜子所好何学、孔颜所乐何事旋即成为宋明儒津津乐道的话题。舒白喷鼻香此一句，“颜圣所好何学”可看作胡瑗所问，但“二程子对作何等语”明显不是所问内容。胡子所问、二程子所对都是耐人寻味的，以是此句句读应作：“胡子问颜圣所好何学，二程子对作何等语，此中最耐人寻味。”
舒白喷鼻香爱云，自谓“云痴”，于是有云醉、云卧、云饮、云蜜……“人间见云不见天，山头弄云如白绵。有心携得云归去，把与拙荆作被眠。”此中之乐趣意境，何人能解？《游山日记》记录每天之日常琐事、所思所想，但作者的真实内心，几人能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舒白喷鼻香也会有“微斯人，吾谁与归”之叹吧！
（本文原载于《中华读书报》2022年1月5日10版）
《游山日记》
[清]舒梦兰 著 于淑娟 整理
简体横排
32开 精装
978-7-101-15370-5
38.00元
内容简介
《游山日记》被林语堂夸奖为“日记模范”，并专门撰写五千字长文《〈游山日记〉读法》，逐一指出其妙处，大加推崇。是书共12卷，前10卷称“天喷鼻香随笔”，即舒梦兰在嘉庆年间居游庐山一百日中所作日记；后2卷称“天喷鼻香手稿”，为期间所作诗赋。日记正经中杂以诙谐，行文如行云流水，诙谐而不流于尖酸，洵为上乘小品，上乘诙谐。现以上海图书馆藏嘉庆十年刻本为底本，参考干系文献进行点校，排为简体字，以便读者。书后并附原刻本媒介及1936年版中周作人序、林语堂《〈游山日记〉读法》、周劭跋等，读者于此可知此书来龙去脉及精妙意见意义之所在。
作者简介
舒梦兰（1759—1835），字白喷鼻香，晚号天喷鼻香居士，江西靖安人。为人洒脱风趣，极富才情。应试落第后，遂闭门读书，绝意仕途，以布衣终其身。又曾游北京，为怡恭亲王座上客。与名词人乐莲裳相友善，组织莲根诗社。著有《游山日记》《白喷鼻香词谱》等。
于淑娟，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于中国公民大学获博士学位。致力于先秦两汉文学与经学以及明清文学研究，成果丰硕。著有《韩诗外传研究》《汉大赋与汉代辞书研究》《龙门子凝道记名义考论》及古籍整理《毛诗集释》等。
目 录
《游山日记》
序言
天喷鼻香随笔——日记
卷一 嘉庆九年六月一日戊午（7月7日）—丁丑（7月26日）
卷二 戊寅（7月27日）—己丑（8月7日）
卷三 四月庚寅（8月8日）—丁酉（8月15日）
卷四 戊戌（8月16日）—庚戌（8月28日）
卷五 辛亥（8月29日）—辛酉（9月8日）
卷六 壬戌（9月9日）—丁卯（9月14日）
卷七 戊辰（9月15日）—甲戌（9月21日）
卷八 乙亥（9月22日）—庚辰（9月27日）
卷九 辛巳（9月28日）—丁亥（10月4日）
卷十 戊子（10月5日）—丙申（10月13日）
天喷鼻香手稿——诗词
卷十一
卷十二
附录一 嘉庆十年本序、书函、跋、题词
序／黄有华
金溪杨叔子寄靖安舒叔子书／杨韺
跋／乐钧
题词
附录二 一九三六年本序、《游山日记》读法、跋
序／周作人
《游山日记》读法／林语堂
跋／周劭
【赠笺纸】《游山日记》（赠整理者于淑娟署名笺纸一枚）
（统筹：陆藜；编辑：白昕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