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加冠(6),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7),尝趋百里外(8),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9)。先达德隆望尊(10),门人弟子填其室(11),未尝稍降辞色(12)。余立侍旁边,援疑质理(13),俯身倾耳以请(14); 或遇其叱咄(15),色愈恭(16),礼愈至(17),不敢出一言以复(18);俟其忻悦(19),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20),行深山巨谷中。寒冬烈风(21),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22);至舍(23),四支僵劲不能动(24),媵人持汤沃灌(25),以衾拥覆(26),久而乃和。寓逆旅(27),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28)。同舍生皆被绮绣,戴珠缨宝饰之帽(29),腰白玉之环(30),左佩刀,右佩容臭(31),煜然若神人(32);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33)。以中有足乐者(34),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35)。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36),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37),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38),日侍坐备顾问(39),四海亦谬称其氏名(40),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41),县官日有廪稍之供(42),父母岁有裘葛之遗(43),无冻馁之患矣; 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44),无奔忙之劳矣; 有司业、博士为之师(45),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46)。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47),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48),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49)。余朝京师(50),生以村落役夫谒余(51),撰长书以为贽(52),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53)。自谓少时存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村落夫以学者,余之志也; 诋我夸境遇之盛而骄村落夫者(54),岂知余者哉(55)!
注释(1)嗜学:酷爱学习。(2)无从:无法,无由。致: 得到,这里指买到。(3)手自笔录:亲手缮写。(4)弗之怠:“弗怠之” 的倒装。弗: 不。怠:懈怠。(5)逾约: 超过约定的期限。(6)加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束发,戴上成年人的帽子,表示已进入成年。(7)硕师:才学渊博的老师。硕: 大。(8)趋: 赶往。(9)从: 向。乡: 同乡。先达: 有道德学问的前辈,指的是元末古文家浦江人柳贯、义乌人黄溍等。执:捧。叩:讯问,请教。(10)德隆望尊: 即“德高望重” ,道德高,名声大。(11)填:填塞,挤满。(12)稍降辞色: 把言辞放委婉些,把神色放温和些。(13)援: 引,提出。疑:疑难问题。质; 讯问。理;道理。(14)俯身倾耳以请: 弯下身子,侧着耳朵(恭敬而专心地)请教。(15)叱咄(duo): 训斥,呵责。(16)色: 神态。(17)至:严密。(18)复: 回答。(19)俟(si): 等到。忻(xin): 同“欣”,喜好。(20)负箧(qie):背着书箱。曳屣(xi): 拖着鞋子。(21)寒冬:隆冬。(22)皲(jun)裂: 皮肤因寒冷干燥而分裂。(23)舍: 指学舍。(24)支: 通“肢”。僵劲:僵硬。(25)媵(ying)人:原意指随嫁的女佣人,这里指伺候的人。汤:热水。沃灌: 浇洗。(26)衾(qin): 被子。拥覆: 盖上。(27)逆旅: 旅店。(28)鲜肥: 鱼肉。(29)缨: 系帽的带子。(30)腰:此处用作动词,系在腰间。(31)容臭(xiu): 喷鼻香袋。(32)煜(yu)然:光彩刺目耀眼的样子。(33)缊(yun)袍:以乱麻或旧棉为絮的袍子。敝:破败。略无: 一点也没有。慕: 倾慕。艳: 艳羡。(34)以中有足乐者: 由于心中有足以得意其乐的事。中: 内心。(35)口体之奉: 养活曰和身体的,指吃的穿的。(36)耄(mao)老: 八九十岁叫耄,这里泛指老。(37)预:到场。君子: 这里指品学兼优,有社会地位的人。(38)缀(zhui): 连缀,意谓追随。(39)日侍坐备顾问: 每天侍奉在天子座旁,准备接管问询。(40)谬称: 缺点地称颂,此为谦逊说法。氏名:姓名。(41)太学: 古代设在京城的全国最高学府。明初名国子学,后改名国子监。太学生又称监生。(42)县官: 古指天子,这里指朝廷。廪(lin)稍: 官府免费供给的粮食,犹言今之助学金。(43)裘: 皮衣。葛: 夏布衣服。遗(wei): 给予。(44)诗、书:这里泛指儒家经典。(45)司业: 太学中祭酒(校长)之下,设司业,相称于今之教务长。博士: 太学中之西席。(46)假诸人:假之于人,向人借。(47)天质: 资质。卑: 低下。(48)东阳:浙江省东阳县。君则: 马生的字。(49)流辈:同辈的人。(50)朝京师: 到京都(南京)朝见天子。宋濂年迈辞官往后,于洪武十一年(1378)再到京都。(51)村落役夫: 同乡晚辈的身分。浦江与东阳同属金华府,故说是同乡。谒(ye): 进见长辈或地位高的人。(52)撰: 写。长书: 长信。贽(zhi): 初见面时为表敬意送的礼物。(53)夷:和悦。(54)诋(di): 诬蔑。境遇: 遭境遇会,指受皇上赏识重用。骄村落夫: 在同乡面前骄傲。骄: 作动词用。(55)知: 理解。
译文我年幼时就爱学习。由于家中贫穷,无法得到书来看,常向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约定日期清偿。景象冰凉时,砚池中的水冻成了坚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放松抄书。缮写完后,赶紧清偿人家,不敢稍一稍超过约定的期限。因此人们大多肯将书借给我,我因而能够看各种各样的书。已经成年之后,更加仰慕圣贤的学说,又苦于不能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名人交往,曾快步走到百里之外,手拿着经书向同乡前辈求教。前辈德高望重,门人学生挤满了他的房间,他的言辞和态度从未稍有委婉。我站着陪侍在他旁边,提出疑难,讯问道理,低身侧耳向他请教;有时遭到他的训斥,表情更为恭敬,礼貌更为严密,不敢答复一句话;等到他高兴时,就又向他请教。以是我虽然愚钝,终极还是得到不少教益。
当我寻师时,背着书箱,把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行走在深山大谷之中,隆冬寒风凛冽,大雪深达几尺,脚和皮肤受冻裂开都不知道。到学舍后,四肢僵硬不能动弹,仆人给我灌下热水,用被子围盖身上,过了良久才暖和过来。住在旅社,我每天吃两顿饭,没有新鲜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学舍的求学者都穿着锦绣衣服,戴着有赤色帽带、饰有珍宝的帽子,腰间挂着白玉环,左边佩戴着刀,右边备有喷鼻香囊,光彩光鲜,犹如神人;我却穿着旧棉袍、破衣服处于他们之间,毫无倾慕的意思。由于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兴的事,并不以为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我的勤恳和艰辛大概便是这样。
如今我虽已年迈,没有什么造诣,但所幸还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着天子的恩宠光彩,追随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着皇上,听候讯问,天底下也不适当地称颂自己的姓名,更何况才能超过我的人呢?
如今的学生们在太学中学习,朝廷每天供给伙食,父母每年都赠给冬天的皮衣和夏天的葛衣,没有冻饿的忧虑了;坐在高大的屋子里面诵读经书[9],没有奔忙的劳苦了;有司业和博士当他们的老师,没有讯问而不见告,求教而无所收成的了;凡是所该当具备的书本,都集中在这里,不必再像我这样用手抄录,从别人处借来然后才能看到了。他们中如果学业有所不精通,风致有所未养成的,如果不是天赋、资质低下,便是存心不如我这样专一,难道可以说是别人的差错吗!
东阳的年轻人马君则,在太学中已学习二年了,同辈人很夸奖他的德行。我到京师朝见天子时,马生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拜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作为礼物,文辞很顺畅通达,同他论辩,言语温和而态度谦恭。他自己说少年时对付学习很存心、刻苦,这可以称作长于学习者吧!
他将要回家拜见父母双亲,我特地将自己治学的困难见告他。如果说我勉励同乡努力学习,则是我的志意;如果诋毁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乡前骄傲,难道是理解我吗?
所谓序,一种是写来评介著作的,叫书序; 一种是赠予别人的,叫赠序。这篇序文属于后者。这篇文章勉励当时的太学生要刻苦读书,说理透彻,笔墨朴素,很有冲动民气的力量。
文章的第一小节,是作者写自己少年时期读书的刻苦勤奋。作者一开始就揭示了“嗜学”和“家贫”的尖锐抵牾。家境贫寒无法买书来看,只好向别人借书,“手自笔录”,这就成理解决抵牾的办法。“手自笔录”这一情景,初步揭示了学习的勤奋态度。接着用寒冬景象抄书的情景进一步描写这种刻苦精神。“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既是指景象,又是指家道贫寒。“弗之怠”三字,用语简洁,用学习态度和学习条件进行比拟,进一步突出学习的刻苦。作者从最困难的隆冬时令着笔,用来解释一年四季,每天如此,很有概括浸染。“走送之,不敢稍逾约”的“走”字和“稍”字值得把稳。“走”是跑的意思,这里指“赶紧”。“走送之”,亲自去借,又亲自去送,而且赶紧送去。“不敢稍逾约”,不敢稍稍超过约定的期限,这个“稍”字强调了他坚守信约,决不延误,纵然困难再大,也是这样。这一句照料了前面的“计日以还”一句,解释在正常情形和分外情形下都是如此。前文历述读书艰辛,再用“以是”轻轻一转,后用“因”再加迁移转变,转到“遍不雅观群书”的结果上来。由因及果,文意多变却顺承自若。接下来的第二小节,以“既”字兜住了上文。前述“幼时”,此说成年;前述读书艰辛,此说求师困难。“益慕圣贤之道”的“益”字使文意递进。由“遍不雅观群书”,便萌发了神往圣贤之道的欲望。“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的“患”字和上句的“慕”字又形成了一对抵牾。办理这对抵牾的路子则是“趋百里外”。“百里”,以路途之遥,显示出求师之切。短短一句话中连续涌现“趋”、“从”、“执”、“叩”、“问”等行为动词,把求师的情景生动地描述出来。这里可分三层剖析: 第一层写师道肃静。“德隆望尊”是概括性评价,再以学生挤满书屋加以详细化,此为烘染法。但,纵然其门如市,老师亦未“稍降辞色” ,此为反衬法。而写老师严厉又是为着突出作者求师的诚恳。于是,接下来的第二层是写平日请教老师的情景。“立侍旁边” “俯身倾耳”均是虔诚恭敬之态的生动写照。第三层是写老师发怒时求教的情景。“色愈恭,礼愈至”,表连锁关系的“愈”字两次涌现,把作者的谦恭之态描述得至为真切。“俟其忻悦,则又请焉”的“则”字,笔触稍稍提起,再微微一转,逼入那个“请”字,末了又以一“故”字,轻轻关拢文意,表明作者以竭诚求师之心和勤学不辍之意,终于使学问大有上进。第一、二两小节,所述内容各有侧重。前面说读书难,后面说求师难,但都环绕好学这个中央,因而两小节文意是关联的。
第三小节紧张是写外出求学的情景。作者选取了一个特定情景加以描写。“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 ,寒冬、烈风、大雪,分别从时令、环境、景象的特点上着眼。“足肤皲裂而不知” ,“四支僵劲不能动”,又反衬了景象的寒冷和行路的凄苦。这是写行,同时写到了衣、食、住: 寄居旅店,穿破旧棉袍,每天只吃两顿饭,没有鲜鱼美肉可供享受。这统统,都表现了一个“苦”字。而着力写苦,有两个目的,一是比拟“同舍生” ,那些住在同一旅店里的巨室子弟; 一是表现自己“中有足乐者”,也便是内心的乐趣。作者着力写出巨室子弟衣饰的富丽,勾勒出他们的形象。在详细描述之后,笔锋一拎,着“煜然若神人”一喻,收束文句。而这一比喻越是突出,下面的比拟就越加光鲜:“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一边服装鲜美,一边破衣烂袄,在同一画面内,就进一步突出了作者的寒碜相。在经由这样的比拟后,作者的笔墨开始迁移转变,进入对精神境界的揭示: “略无慕艳意” ,表明他一点也不倾慕,不自惭形秽。那么,他何以会如此呢? 由于“中有足乐者” ,内心有精神安慰和思想寄托。文章于此在表达内容上比前两小节更有思想深度了。接下来作者用“盖余之勤且艰若此”结束这一小节。解释这只是一个例子,是一种特定情景,从而用特定来解释一样平常,概括了许多类似环境。
第四小节和前面几小节在文意上是相承的,是解释刻苦学习的结果。它的立意是勉励别人刻苦求学。作者既要解释学习结果,以便达到勉励别人的效果,又不可以炫耀自己。这样,在行文上,就多用谦词,如“未有所成”,没有什么造诣; “幸预”,有幸到场; “缀” ,跟随; “谬称”,不恰当的赞许,等等,蔼然有父老之风范。
第五小节历数太学生们学习条件的优胜,并和自己年轻时学习的艰巨环境进行比拟。作者是从食、住、书、师四个方面入手的,形成文意的对照。当文章经由逐层比拟,表现出逼人的气势之后,推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这里,“非……则……”的句式选用,显示出不容置辩的力量。语气助词“耳” ,加强了情绪色彩。在强有力的推断之后,作者彷佛意犹未尽,再跳出一个反诘句: “岂他人之过哉! ”语意得到强化。
末了一小节紧张是说写这篇序的目的,这便是“勉村落夫以学” ,而不是“夸境遇之盛而骄村落夫”。从行文上看,宋濂之以是写这篇序文赠予给马君则,不是轻率的。这当中有别人对马君则的夸奖,有同乡人这一层关系,有他自己对马君则各方面的好印象。
这篇文章中央思想明确,但作者不是板着面孔讲道理,而是用夹叙夹议的方法。而这种夹叙夹议手腕的利用,又是通过现身说法的路子,包含着自己亲自的经历和感想熏染,因而显得情意恳切,苦口婆心,使人感到亲切。文章从阐述入手,表面上看彷佛离题,实际上内在的勾联很紧。从年轻时读书、从师、求学的经历写起,逐层道来,末了过渡到本题。阐述经历,选取的是跟题旨有关的事情,因而在阐述中模糊地有着议论的意图。先写自己,再写太学生,后写马君则。写自己引出了写太学生,写太学生们又引出了作为太学生之一的马君则。写自己的艰巨经历是正面教诲,写巨室子弟求学的环境是供应反面的教训。这统统又无不是为着勉励马生。因而,全文的构造紧密,末了推出题旨就显得迎刃而解。
笔墨简洁朴实,娓娓道来,意味深长。阐述往昔,虽字字酸楚,但非太息贫穷,乃是包含着“困难困苦,玉汝于成”之意,因而,“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又显示出欣慰之情。“盖余之勤且艰若此”,回顾往事中蕴涵着感慨之情;描述巨室子弟装扮,流露出歧视之情;指出太学生学无上进,则又表现出愤慨之情。文词淡,情绪浓,含义深,构成本文的一大特色。
长于利用比拟手腕。较显著的是两组比拟:一组是巨室子弟的豪华和作者的穷寒,一组是太学生们学习条件优胜和作者当年学习条件低劣。比拟的条件基于双方处在极度抵牾、不折衷的情形之上,作者正是探求到了这一点,构成了比拟的根本,并使之两两相对、互成比较。值得称道的是,这种比拟不是凭空虚拟,而是处处有行文的照料,例如第五小节的几组比拟:廪稍裘葛和冻馁,大厦之下读书和奔忙费力,老师专门授业和无师可以请教,各种文籍搜罗万象和向人借书手抄笔录,等等,而每组比拟的后一侧面都在前几小节充分描述过了,以是,这里的比拟无突兀之嫌,反有前勾后联、关合紧锁之妙。
作者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别号玄真子、玄真羽士、玄真遁叟。谥号文宪。浦江(今浙江浦江)人,汉族。明初文学家,曾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因其长孙宋慎牵连胡惟庸党案,百口流放茂州。其散文朴实简洁,或雍容典雅,各有特色。他推崇台阁文学,文风淳厚洒脱,为其后“台阁体”作家的文学创作供应范本。其作品大部分被合刻为《宋学士全集》七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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