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随园诗话》，因普通有趣、短小精悍、个性光鲜而广受朝野士林闺阁的追捧，翻印成风，被誉为清中叶书本市场四大脱销书之一。《随园诗话》是袁枚鼓吹“性灵诗学”的主要载体，也是收录点评当世诗作的前沿阵地。“至《诗话》之刻，海内投诗者，不可胜计”（蒋敦复《随园轶事》“诗天下”条），袁枚的声名也因《随园诗话》的流播而升沉消长。
誉之者赞不绝口。京城诗坛祭酒法度模范善收到袁枚赠书，乾隆五十七年（1792）七月复书说：“披览一过，如入五都之市，奇珍奇宝，使民气目眙骇，真大不雅观矣。京中随园著作，家弦户诵。有志不雅观摩者，无不奉为圭表标准。”（《答简斋师长西席书》）乾隆六十年（1795），被袁枚许为诗家“奇才”的孙星衍移官山东，也说：“读《诗话》，阐发性灵，皆人意中所欲言，而得古人所未曾有，快极快极！
”（陈鸿森《孙星衍遗文再补·与袁简斋书》）毁之者斥为流毒。嘉庆元年（1796），章学诚撰《丙辰札记》，鞭笞袁枚乃“无耻妄人，以风骚自命，引诱士女……征刻诗稿，标榜声名”。袁枚来世仅过一年多，嘉庆四年（1799）春焦循作《刻诗品序》，架词诬控批评袁枚借《随园诗话》“充逢迎，供谄媚，或子女侏儒之间，导淫教乱。其人虽去世，其害尚遗。一二同学之士，愤而恨之，欲尽焚其书”。
正如蒋寅师长西席《袁枚之出世——乾隆朝诗学思潮消长的一个浮标》（《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20年第5期）所指出的，研究者未对袁枚诗学不雅观念成立及影响于诗坛的详细韶光作深入稽核，在评论辩论乾隆朝诗学流派消永劫，就会因缺少必要的历史感而流于隔膜和错位，实际上，袁枚乾隆二十五年至三十二年往后才开始节制诗坛话语权、执诗坛之牛耳。同理，考证《随园诗话》的详细撰写韶光也是大有必要的。这部清代卷帙最富、流传最广、议论最多的《随园诗话》，其写作韶光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吴宏一师长西席利用《随园诗话》35条内证，撰成《袁枚〈随园诗话〉考辨》（收入氏著《清代文学批评论集》），认为《诗话》正编十六卷编成于乾隆五十年（1785）袁枚70岁至五十三年（1788）73岁之间。黄一农师长西席《袁枚〈随园诗话〉编刻与版本考》（《台大文史哲学报》第79期）也说：“袁枚应是在乾隆五十年（1785）旁边开始编纂此书”，“于五十五年庚戌岁旁边初刊正编十六卷”。随着《稿本随园诗话》的影印行世，这一关涉袁枚诗学的主要问题可作出进一步的校勘雠正。
袁枚《稿本随园诗话》弥足宝贵。蒋寅师长西席《清诗话考》署有“稿本2卷（泰州古籍书店）”。此稿本经江苏泰州新华书店收藏，末页钤有“泰州新华书店古籍审定善本”朱文印，后入藏天津图书馆。此稿本今由路伟师长西席觅得，由浙江古籍出版社2023年6月影印出版。在此之前，潘荣生师长西席曾据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传抄本，撰《今钞本〈随园诗话稿本〉述略》（《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3年第6期）予以揭示。王英志师长西席新编袁枚全集时也指出：“此书有手抄本（部分内容）为上海某拍卖公司认定为袁枚手稿高价拍卖，未知是否赝品。”（《袁枚全集新编·序言》）《稿本随园诗话》最主要的一条，即是将其撰写的开始韶光提前至乾隆四十二年（1777），而不是吴宏一、黄一农两位师长西席所说的乾隆五十年（1785）。
乾隆丙辰，余二十一岁，起居叔父于广西。抚军金震方师长西席一见，即有国士之目，特疏荐博学鸿词，手草奏章，首叙年齿，再夸文学，并云“臣朝夕不雅观其为人，脾气恬淡，举止安详，绝无年少轻浮之习，必为厚重大成之器”等语。一时广西司道争来打听。公每坐八桂堂，见属吏，谈公事外，必及枚之某诗某句，津津道之，并及其容止动作、脾气嗜好夸年夜不已。枚逐日在屏后闻之，惶悚愧汗然。闻公见客，亦必随而窃听也。临入都时，赠七排一首，有云：“万里阙前修荐表，百官座上叹文章。”盖实录也。师长西席有诗集数卷，没后，其家衰落，无从编辑，仅记其《答幕友祝寿》云：“浮生虚逐黄云度，高士群歌《白雪》来。”《题八桂堂》云：“尽日天喷鼻香生画戟，有时鹤舞到匡床。”皆余在署中所见之句也。想见抚粤九年，政简刑清光景。今四十二年矣，心腹之感，终生诵之。
《随园诗话》卷一第九条文字与此高度雷同，仅有两处改动：一是将屏后听闻被夸的惶悚羞愧之状改为窃喜自大之态，二是删去“今四十二年矣”之后的十四字。实在，如此修恰是袁枚撰写诗话以博取声名的惯用手段，向为学界所熟知，但无形之中透露出《随园诗话》这一条的撰写韶光：乾隆丙辰指乾隆元年，“今四十二年矣”即乾隆四十二年。据此，《随园诗话》的始撰韶光可成定谳。
此外，尚有几条写于学界常说的乾隆五十年之前。《随园诗话》卷三第五四条曰：“余年二十三，馆今相国嵇公家，教其幼子承谦。今四十三年矣。”乾隆三年（1738）春，23岁的袁枚坐馆嵇璜家。后推四十三年，此条当作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又如《随园诗话》卷十第六八条：“余试鸿词报罢，蒙归安吴小眉少司马最为青盼。五十年来，其家衰落。今年游粤东，过飞来寺，见师长西席题诗半山亭云。”袁枚游粤，事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闰三月过广东清远，游峡江寺，不雅观飞泉亭，《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有《飞来寺》。可知此条作于乾隆四十九年。大约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春，袁枚致信孙星衍说：“荣铁斋中丞素无一壁，记有外甥王健庵诵其佳句云：‘风自旁来无顺逆，水当涨处失落江湖。’仆击节不已，采刻《诗话》中，已十五、六年矣。”（孙星衍《问字堂集》卷四附袁枚《答书》）荣铁斋即荣柱，乾隆四十二年（1777）仲春任河南布政使，四十四年（1779）十仲春升任河南巡抚。《随园诗话》卷八第二三条收录“风水”二句时，称其为“荣方伯”。推之，可知此条当作于乾隆四十三年至四十四年间。
关于《随园诗话》正编十六卷撰写的截止韶光，吴宏一师长西席据卷十四第二九条、卷十六第一九条、第四五条，定于乾隆五十三年。所说大体不差，然似有可商补之处。《随园诗话》卷十六第五九条曰：“钱竹初擅‘郑虔三绝’之才，抱梁敬叔州郡之叹，屡次书来，欲赋遂初。余寄声规其濡滞。今秋才得解组，余贺以诗。”钱竹初即钱维乔。其《竹初文钞》卷六《自述文》云：“二十四登贤书，六赴礼闱不第……旋调鄞，在任七年，以疾归。”钱任鄞县知县时，曾邀钱大昕纂修县志，今有乾隆五十三年（1788）刻本《鄞县志》三十卷。《竹初文钞》卷三《答家竹汀书》说“志稿发刊已什之七，约夏秋间可蒇事”，又自陈不愿“与俗人共事，强之寒暄”，拟挂冠引退。推之，乾隆五十三年秋县志刊竣后，钱维乔便引疾归隐。故此条当作于乾隆五十三年秋之后。袁枚的贺诗即《小仓山房诗集》卷三二《寄钱竹初》，郑幸《袁枚年谱新编》系之于乾隆五十四年。又，《随园诗话》卷十六第四七条载：“吾乡王文庄公际华，与余有总角之好。……次子朝扬选江宁司马，来修通家之礼……见赠云：‘……我劝上清姑少待，缓迎公返四禅天。（今年仲春八日，公梦有僧道二人，来请公复位。）’”据郑幸《袁枚年谱新编》所考，乾隆五十四年仲春八日，袁枚夜梦已将逝，及期未验，有诗纪之。可知此条当作于乾隆五十四年仲春八日往后。
综上所述，《随园诗话》的写作韶光最早不晚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而非吴、黄二师长西席所说的乾隆五十年（1785）开始编撰，最迟的条款当作于乾隆五十三年秋往后、五十四年冬《随园诗话》成书付刻之前。
《光明日报》（2024年02月26日 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