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读书界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了。
老一辈谈起,总说那是 30 年代一位多才多艺、俏丽的女墨客。
但是,对付我来说,她却是一个脸庞清癯、削瘦的病人,一个忘我的学者,一个用对成年人的平等友情,来代替对孩子的抚爱(有时却是脾气浮躁)的母亲

30 年代那位女墨客,当然是有过的。
可惜我并不认识,不记得。
那个时期的母亲,我只可能在后来逐步有所理解。
当年的生活和往事,她在我和姐姐(梁)再冰终年夜后,曾经同我们谈起过,但也不常讲。

林徽因与梁思成

母亲的后半生,虽然饱受病痛折磨,但在精神和奇迹上,她总有新的追求,极少以伤感的感情,纯挚地思念过去。
至今仍被一些文章,提到的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些文坛往事,我没有资格评论。

我的母亲林徽因

但我有任务把母亲当年亲口讲过的,和我自己直接理解的一些情形,见告关心这段文学史的人们。
或许它们会比那些传闻和忖度更故意义。

本文作者梁从诫,林徽因与梁思成之子

01

— 从前 —

我的外祖父林长民(宗孟),出身仕宦之家,几个姊妹也都能诗文,善书法。
外祖父留学日本,英文也很好,在当时也是一位新派人物。
但是他同外祖母的婚姻,却是家庭包办的一个不幸的结合。

外祖母(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是林长民的第二位夫人)虽然边幅端正,却是一位没有受过教诲的、不识字的旧式妇女,由于出自有钱的贩子家庭,以是也不善女红和持家,因而既得不到丈夫,也得不到婆婆的欢心。

林徽因与父亲林长民

婚后 8 年,才生下第一个孩子——一个俏丽、聪颖的女儿。
这个女儿虽然立即受到百口的保重,但外祖母的处境,却并未因此改进。

外祖父不久又娶了一房夫人(林长民的第三位夫人程桂林),外祖母从此更受冷遇,实际上过着与丈夫分居的孤单的生活。
母亲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抵牾之中,常常使她感到困惑和悲哀。

幼年林徽因

童年的境遇对母亲后来的性情,是有影响的。
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朴拙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侵害过她。

可能是由于这统统,她后来的生平中,很少表现出三从四德式的和顺,却不断地在追求人格上的独立和自由。

少年林徽因

少女期间,母亲曾经和几位表姊妹一道,在上海和北京的教会女子学校中,读过书,并随着那里的外国教员,学会了一口相称流利的英语。

1920 年,当外祖父在北洋官场中,受到排挤而被迫「出国稽核」时,决定携带 16 岁的母亲同行。
关于这次欧洲之旅我,所知甚少。
只知道他们住在伦敦,同时曾到大陆一些国家游历。
母亲还考入了一所伦敦女子学校暂读。

在伦敦读书的林徽因

在去英国之前,母亲就已认识了当时刚刚进入「清华学堂」的父亲。
从英国回来,他们的来往更多了。

在我的祖父梁启超和外祖父看来,这门亲事是颇为相称的。
但是两个年轻人,此时已经受到过相称多的西方民主思想的薰陶,不是屈服于父辈的意愿,而确是凭彼此的感情,而建立起亲密的友情的。

梁思成

他们之间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保重,和对造型艺术的意见意义方面,有着高度的同等性,但是在其他方面,也有许多差异。
父亲喜好动手,善于绘画和木工,又酷爱音乐和体育,他生性诙谐,干事却喜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母亲富有文学家式的激情亲切,灵感一来,兴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顾其他,有时不免受感情的支配。

林徽因与梁思成

我的祖母一开始就对这位性情独立不羁的,新派的未来儿媳不大看得惯,而两位热恋中的年轻人,当时也不睬解照顾和谅解已身患重病的老人的心情,双方关系曾经搞得十分紧张,从而使母亲又逐渐卷入了另一组家庭抵牾之中。

这种局势更进一步强化了地内心那种潜在的反抗意识,并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有所反响。

林徽因 1927 年毕业于宾州大学美术系

父亲在清华学堂时期,就表现出相称出众的美术才能,曾经想致力于雕塑艺术,后来决定出国学建筑。
母亲则是在英国时,就受到一位女同学的影响,早已神往于这门当时在中国学校中,还没有的专业。

在这方面,她和父亲可以说早就志趣相投了。
1923 年 5 月,正当父亲准备赴美留学的前夕,一次车祸使他左腿骨折。
这使他的出国推迟了一年,并使他的脊椎受到了影响终生的严重损伤。
不久,母亲也考取了半官费留学。

林徽因与父亲在欧洲游历时照片

1924 年,他们一同来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
父亲入建筑系,母亲则因该系当时不收女生,而改入美术学院,但选修的都是建筑系的课程,后来被该系聘为「辅导员」。

1925 年底,外祖父在一场军阀混战中去世于非命。
这使正在留学的母亲精神受到很大打击。

1927 年,父亲获宾州大学建筑系硕士学立,母亲获美术学院学士学位。
此后,他们曾一道在一位著名的美国建筑师的事务所里,事情过一段。
不久,父亲转入哈佛大学研究美术史。
母亲则到耶鲁大学戏剧学院,随贝克教授学舞台美术。

听说,她是中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台美术的学生,可惜她后来只把这作为业余爱好,没有正式从事过舞台美术活动。

泰戈尔访华,林徽因与徐志摩担当随行翻译

母亲始终是一个戏剧爱好者。
1924 年,当印度著名诗翁泰戈尔,应祖父和外祖父之邀到中国访问时,母亲就曾用英语,串演过泰翁名作《齐德拉》。
30 年代,她也曾写过独幕和多幕话剧。

关于父母的留学生活,我知道得很少。
1928 年 3 月,他们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了婚礼,当时我的大姑父,在那里任中国总领事。
母亲不愿意穿西式的白纱婚礼服,但又没有中式「礼服」可穿,她便以构思舞台服装的想像力,自己设计了一套「东办法」带头饰的结婚服装。

林徽因与梁思成结婚照

听说曾使加拿大新闻拍照,大感兴趣。
这可以说是她后来生平所执着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稚子的创作。

婚后,他们到欧洲度蜜月,实际也是他们学习西方建筑史之后的,一次见习旅行。
欧洲是母亲少女时的旧游之地,婚后的重访使她感到亲切。
后来曾写过一篇散文《贡纳达之夜》,以纪念她在这个西班牙小城中的感想熏染。

与梁思成在欧洲度蜜月

1928 年 8 月,祖父在海内为父亲联系好,到沈阳东北大学创办建筑系,任教授兼系主任。
事情哀求他立即到职,同时祖父的肾病也日渐严重。
为此,父母中断了欧洲之游,取道西伯利亚赶回了海内。

本来,祖父也为父亲联系了在清华大学的事情,但后来却力主父亲去沈阳,他在信上说:「(东北)那边建筑奇迹,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比温顺乡的清华园强多了。
但现在总比不上在北京舒畅,……我想有志气的孩子,总该当往吃苦路上走。

林徽因

父亲和母亲一道在东北大学建筑系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借东北寒冷的景象,危害了母亲的康健。

1929 年 1 月,祖父在北平不幸病逝。
同年 8 月,我姐姐在沈阳出生。
此后不久,母亲年轻时曾一度患过的肺病复发,不得不回到北京,在喷鼻香山调理。

林徽因与刚出生的女儿梁再冰

02

— 北平 —

喷鼻香山的「双清」大概是母亲诗作的发祥之地。
她留下来的最早的几首诗,都是那时在这里写成的。

寂静幽深的山林,同大自然的亲近,初次做母亲的快乐,特殊是北平朋友们的朴拙交情,常使母亲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欣悦和温情,也激起了她写诗的灵感。
从 1931 年春天,她开始揭橥自己的诗作。

林徽因的诗歌《你来了》手稿

母亲写作新诗,开始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过徐志摩的影响和启蒙。
她同徐志摩的交往,是过去文坛上许多人都知道,却又谣传很多的一段往事。

在我和姐姐终年夜后,母亲曾经断断续续地同我们讲过他们的往事。
母亲同徐是 1920 年在伦敦结识的。
当时徐是外祖父的年轻朋友,一位 24 岁的已婚者,在美国学过两年经济之后,转到剑桥学文学,而母亲则是一个还未分开旧式大家庭的 16 岁的女中学生。

徐志摩

据当年曾同徐志摩一道去过林寓的张奚若伯伯,多年往后对我们的说法:「你们的妈妈当时流着两条小辫子,差一点把我和志摩叫做叔叔!

因此,当徐志摩以西办法墨客的激情亲切,溘然对母亲表示爱慕的时候,母亲无论在精神上、思想上、还是生活体验上,都处在与他完备不能对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相应的感情。

林徽因(第一排左一)

徐志摩(最有一排左一)

母亲后来说过,那时,像她这么一个在旧伦理教诲熏陶下终年夜的姑娘,竟会像有人传说地那样,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切实其实是不可思议的事。

母亲当然知道徐在追求自己,而且也很喜好和敬佩这位墨客,尊重他所表露的爱情,但是正像她自己后来剖析的:「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墨客的浪漫感情,想像出来的林徽音,可我实在并不是贰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徐志摩与陆小曼

不久,母亲返国,他们便分离了。
等到 1922 年徐回到海内时,母亲同父亲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后来又双双出国留学,和徐志摩更没有了直接联系。

父母留学期间,徐志摩的离婚和再娶,成了当时海内文化圈子里,险些大家皆知的事。
可惜他的再婚生活,后来带给他的痛楚竟多于欢快。
1929 年母亲在北平与他重新相聚时,他正处在那样的心境中,而母亲却满怀美好的僮憬,正迈向新的生活。

林徽因诗歌《山中一个夏夜》手稿

这时的母亲,当然早已不是伦敦时期,那个流小辫子的女孩,她在各方面都已成熟。
徐志摩此时对母亲的感情,显然也超越了浪漫的抱负,变得沉着而深化了。

徐志摩是一个朴拙旷达的人,他所有的老朋友都爱他,母亲当然更珍惜他的感情。
只管母亲后来也说过,徐志摩的情趣中有时也露出某种俗气,她并不欣赏,但是这没有妨碍他们彼此成为知音,而且徐也一贯是我父亲的石友。

徐志摩手稿

母亲见告过我们,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小诗《有时》是写给她的,而另一首《你去》,徐也在信中解释是为她而写的,那是他罹难前不久的事。
从这前后两首有代表性的诗中,可以体会出他们感情的脉络,比之一样平常表面的传说,确要崇高许多。

有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畅——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林徽因诗歌《灵感》手稿

1931 年往后,母亲除诗以外,又陆续揭橥了一些小说、散文和剧本,很快就受到北方文坛的把稳,并成为某些文学活动中的生动分子。

从她早期作品的风格和文笔中,可以看到徐志摩的某种影响,直到她晚年,这种影响也还依罕有着痕迹。
但母亲从不屑于模拟,她自己的特色愈来愈明显。

林徽因诗歌《深笑》手稿

母亲文学活动的另一特点,是热心于扶植比她更年轻的新人。
她参加了几个文学刊物或副刊的编辑事情,总是只管即便为青年人揭橥作品供应机会;

她还热衷于同他们交谈、鼓励他们创作。
她为之铺过路的青年中,有些人后来成了著名作家。
关于这些,认识她的文学前辈们大概还能记得。

林徽因写给胡适的信手稿

母亲开始写作时,已是「月牙派」活动的晚期,除了徐志摩外,她同「月牙派」其他人士的交往并不深。
她初期的作品揭橥在《月牙》上的也不很多。
虽然她在风格上,同「月牙派」有不少相同的地方,但她却从不认为自己便是「月牙派」,也不喜好人家称她为「月牙派墨客」。

徐志摩罹难后,她与其他人的来往更少,不久,这个文学派别也就星散了。

月牙派墨客

这里,还要顺带提到所谓徐志摩遗存的「日记」问题。
徐生前是否曾将日记交母亲保存,我从未听母亲讲起过(这类事在我们稍长后,母亲就从不在我们姊弟面前隐讳和保密),但我确知,抗战期间当我们百口颠沛于西南诸省时,父母仅有的几件行李中,是没有这份文献的。

抗战之后,我家原存放在北平、天津的文物、书信等已大部分在沦陷期间丢失,少量残余中也没有此件。
新中国成立初期,母亲曾自己处理过一些旧信、旧稿,个中也肯定不含此件。

徐志摩手稿

因此,几位威信人士关于这份「日记」末了去向的各类说法和预测,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实根据。
特殊是几年前一位师长西席,在文章中说,我母亲曾亲口见告他,徐志摩的两本日记「一贯」由她保存着,不禁使我感到惊奇。

不知这个「一贯」是指到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我们从小在家里,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母亲提起这位师长西席的名字。

梁思成

文学上的这些最初的造诣,实在并没有成为母亲当时生活的主旋律。
对她后来生平的道路发生了重大影响的,是另一件事。
1931 年 4 月,父亲看到日本侵略势力,在东北日趋专横狂,便愤然辞去了东北大学建筑系的职务,放弃了刚刚在沈阳安下的家,回到了北平。

他应聘来到朱启钤师长西席创办的,一个私立学术机构,专门研究中国古建筑的「中国营造学社」,并担当了「法度模范部」主任。
母亲也在「学社」中任「校理」。
以此为发轫,开始了他们的学术生涯。

林徽因与梁思成在稽核事情中

当时,这个领域在我国学术界,险些还是一未经开拓的荒原。
国外几部关于中国建筑史的书,还是日本学者的作品,而且语焉不详。
埋没多年的我国宋代建筑家李诫(明仲)的《营造法度模范》,虽经朱桂老热心重印,但当父母在美国收到祖父寄去的这部古书时,这两个建筑学生,却对个中术语视若「天书」,险些完备不知所云。

遍布祖国各地无数的宫殿、寺院、塔幢、园林,中国自己还未曾根据近代的科学技能不雅观念,对它们进行过研究。
它们构造上的奥秘,造型和布局上的美学原则,在世界学术界面前,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营造法度模范》内页

西方学者对付欧洲古建筑的透彻研究,对每一处实例的精确记录、测绘,对付父亲和母亲来说,是一种启示和勉励。
(蚕按:设想如果有专家以类似的精神对待中医!

留学时期,父亲就曾写信给祖父,表示要写成一部「中国宫室史」,祖父鼓励他说:「这诚然是一件大事。
」可见,父亲进入这个领域,并不是一次有时的选择。

林徽因

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每每是灵感来时才欣然命笔,更不会去「为赋新词强说愁」。
然而,对付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一开始便是当作一种近乎神圣的奇迹来献身的。

从 1931 到 1937 年,母亲作为父亲的同事,和学术上的密切互助者,曾多次同父亲和其他同事们一道,在河北、山西、山东、浙江等省的广大地区,进行古建筑的野外调查和实测。

林徽因野外稽核

我国许多有代价的,成貌尚存的古代建筑,每每隐没在如今已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谷之中。
当年,他们到这些地方去实地稽核,常常不得不借助于原始的交通工具,乃至徒步跋涉,「餐风宿雨」「艰巨简陋的生活,与平凡都邑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

然而,这也给了他们这样的,长久生活于大城市中的知识份子,一种难得的机会,去不雅观察和体验偏僻屯子中劳动人民,困难的生活和淳厚的作风。
这种履历曾使母亲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很大的震撼。

梁思成的《清代营造法度模范》手稿

作为一个古建筑学家,母亲有她独特的作风。
她把科学家的严密、史学家的哲思、文艺家的激情融于一身。
从她关于古建筑的研究文章,特殊是为父亲所编《清式营造则例》撰写的「绪论」中,可以看到她在这门科学上成绩之深。

她并不是那种仅会发思古之幽情,感叹于「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古董爱好者;但又不是一个仅仅专一于记录尺寸和方位的建筑技师。
在她眼里,古建筑不仅是技能与美的结合,而且是历史和人情的凝聚。

应县木塔手绘稿

一处半圯的古刹,常会给她以深邃的哲理和美感的启迪,使她禁不住要创造出「建筑意」这么个「狂妄的」名词来和「诗倩」、「画意」并列。
好在那个时期他们还真不拘于任何「框框」,使她敢于用那么旷达的文学措辞,乃至嬉笑怒骂的杂文笔法,来写她的学术报告。

母亲在丈量、绘图和系统整理资料方面的基本功不如父亲,但在融汇材料方面却充满了灵感,常会从别人所不把稳的地方独见精采,揭橥极高明的议论。
那期间,父亲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大多经由她的加工过色。

独乐寺手绘图

父亲后来常常对我们说,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亲给「点」上去的。
这一点在「文化大革命」中,却使父亲吃了不少苦头。
由于母亲那些「神来之笔」每每正是那些戴红柚章的狂徒们,所最不能容忍的段落。

这期间的生活履历,在母亲 30 年代的文学作品中,有着光鲜的反响。
这些作品一方面表现出一个在优胜的条件下,顺利地踏入社会,并开始得到成功的青年人充满希望的愉快心情;另一方面,却又显出她对自己生活意义的疑惑和探索。

林徽因在山西五台山佛光寺测绘唐代经幢

但这并不似当时某些工具牙之塔厌倦了,而又无所归依的「螃蟹似的」文学青年的那种贫乏的彷徨,她的探求是老实的。
正如她在一封信中所说的:在她看来,诚挚,即如实地表现自己确有的思想感情,是文学作品的第一要义。
她的小说《九十九度中》和散文《窗子以外》,都是这种真情的流露。

在远未受到革命意识薰染之前,能够这样明确地提出知识份子与劳动人民的关系问题,渴望越出那扇阻隔于两者之间的「窗子」,对付像她这样出身和经历的人来说,是很不随意马虎的。

林徽因手绘边饰图样

30 年代是母亲最好的年华,也是她生平中物质生活最优裕的期间,这使得她有条件,充分地表现出自己多方面的爱好和才艺。

除了古建筑和文学之外,她还做过装帧设计、服装设计;同父亲一道设计了北京大学的女生宿舍,为王府井「仁立地毯公司」门市部,设计过民族形式的店面(可惜他们设计的装修,本日被占用着这间店面的某时装公司拆掉了。
名家手笔还不如廉价的铝合金装饰板。
这便是时下经理们的审美标准和文化追求!
)。

她并单独设计了北京大学地质馆,据曹禺同道见告我,母亲还到南开大学,帮助他设计过话剧布景,那时他还是个年轻学生。

母亲喜好交朋友,她的热心和健谈是有名的,而又从不以才学傲视于年轻人或故意炫耀,因此,赢得许多忘年之交。
母亲活泼好动,和亲戚朋友一道骑毛驴游喷鼻香山、西山,或到久已冷落的古寺中野餐,都是她最快乐的光阴。

林徽因水粉画

母亲不爱做家务事,曾在一封信中抱怨说,这些琐事使她以为摧残浪费蹂躏了宝贵的生命,而延误了本应做的一点对付他人,对付读者更有代价的事情。
但实际上,她仍是一位热心的主妇,一个温顺的妈妈。

30 年代我家坐落在北平东城北总布胡同,是一座有方砖铺地的四合院,里面有个俏丽的垂花门,一株海棠,两株马缨花。
中式平房中,几件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老式家具,一两尊在野外稽核中拾到的残破石雕,还有无数的书,表示了父母的艺术意见意义和学术追求。

林徽因作品

当年,我的姑姑、叔叔、舅舅和姨大多数还是青年学生,他们都爱这位长嫂、长姊,每逢假日,这四合院里就充满了年轻人的高谈阔论,笑语喧声,真是热闹非常。

然而,生活也并不真的那么高枕而卧。
30 年代的中国政局,特殊这天本侵略的威胁,给父母的精神和生活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林徽因绘《亭台楼阁》

1931 年,曾在美国学习炮兵的四叔在「一·二八」事宜中,于淞沪前哨因病亡故;「一二·九」学生涯动时,我们家成了两位姑姑和她们的同学们,进城游行时的接待站和避难所。
「一二·一六」那一天,姑姑的朋友被宋哲元的「大刀队」破伤,半夜里血流满面地,逃到我们家里急救包扎。

不久,一位姑姑上了黑名单,躲到我们家,父母连夜将她打扮成「少奶奶」样子容貌,送上开往汉口的火车,约定安然到达即发来贺电,发生意外则来唁电。
他们发急地等了三天,终于接到一个「恭贺弄璋之喜」的电报,不禁失落笑,由于当时我已经三岁了。
然而,这样的生活,不久就溘然地结束了。

梁从诫于 1932 年生于北京

1937 年 6 月,她和父亲再次深入五台山稽核,骑着骡子在荒凉的山道上颠簸,去寻访一处曾见诸敦煌壁画,却久已埋没无闻的古庙——佛光寺。

7 月初,他们居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落表面找到它,并确证其大殿,仍是建于唐代后期(公元八五七年)的原构,也便是当时所知我国尚存的,最古老的木构建筑物(新中国成立后,在同一地区曾创造了另一座很小的寺院,比佛光寺早七十多年)。

敦煌壁画中的佛光寺

这一创造在中国建筑史,和他们个人的学术生活中的意义,当然是非同小可的。
直到许多年往后,母亲还常向我们谈起当时他们的愉快心情。

讲他们若何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无数蝙蝠扇起的千年尘埃,和无孔不入的臭虫堆中摸索着丈量,母亲又若何凭她的一双远视眼,溘然创造了大梁下面一行模糊约约的字迹,便是这些字,成了建筑年代的确凿证据。

佛光寺手稿

而对谦善地隐在大殿角落中,本庙檀越「女弟子宁公遇」端庄俏丽的塑像,母亲更怀有一种近乎崇敬的感情。
她曾说,当时恨不能也为自己塑一尊像,让「女弟子林徽因」、水远陪伴这位虔诚的唐朝妇女,在肃穆中再盘腿坐上他一千年!

可惜这竟是他们战前奇迹的末了一个高潮。

梁思成《中国建筑史》手稿

7 月中旬,当他们从深山中走出时,等着他们的,却是芦沟桥事变的!

战役对付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当时大概想得不很详细,但对付须要做出的捐躯,他们是有所准备的。
这点,在母亲 1937 年 8 月回到北平后,给正在北戴河随亲戚度假的 8 岁的姐姐,写的一封(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的) 信里,表达得十分明确。

四川李庄时的林徽因

母亲教诲姐姐,要年夜胆,并见告她,爸爸妈妈「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人」,因此,她也要「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就这样,他们在日军盘踞北平前夕,抛下了那安逸的生活、舒适的四合院,带着外婆和我们姐弟,几只皮箱,两个铺盖卷,同一批北大、清华的教授们一道,毅然地奔向了那陌生的西南「大后方」,开始了战时半流亡的生活。

03

— 昆明 —

这确是一次千辛万苦的「逃难」。
1937 年 11 月,我们在长沙首次接管了战役的洗礼。
九去世生平地逃过了日寇对长沙的第一次轰炸。
那情景,在萧乾师长西席写的《一代才女林徽因》中,曾引用母亲自己的信,做了详尽的描述。

紧接着,在我们从长沙迁往昆明途中,母亲又在湘黔交界的晃县,患肺炎病倒。
我至今仍依稀记得,那一晚,在雨雪交加中,父亲若何抱着我们,搀着高烧 40 度的母亲,在那只有一条满是泥泞的街道的小县城里,到处探求旅舍。

林徽因在河北开元寺钟梁架上测绘

末了幸亏遇上一批也是过路的空军航校学员,才匀了一个房间让母亲躺下。
这也是战役期间,我们家同那些翱翔员之间,分外友情的开始。
旅途中的这次重病对母亲的康健,造成了严重危害,埋下了几年后地肺病再次复发的祸胎。

1938 年 1 月份,我们终于到达了昆明。
在这数千公里的逃难中,做出最大捐躯的是母亲。

梁思成在五台山稽核

三年的昆明生活,是母亲短短生平中,作为康健人的末了一个期间。
在这里,她开始尝到了,战时大后方知识份子生活的艰辛。
父亲年轻时车祸受伤的后遗症时时产生发火,脊椎痛得常不能坐立。
母亲也不得不卷起袖子买菜、做饭、洗衣。

然而,母亲的文学、艺术家气质,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昆明这高原春城绮丽的景致,一下子就深深地吸引了她。

梁思成在五台山稽核

记得她曾写过几首诗,来吟咏那「荒诞的好风景」,一首题为《三月昆明》,可惜诗稿已经找不到了。
还有两首《茶铺》和《小楼》,在《林徽因诗集》出版时尚未找到,最近却蒙邵燕祥师长西席,从他保留的旧报上找出(表露在甘肃《女作家》一九八五年第四期上)。

大约是在 1939 年冬,由于敌机对昆明的轰炸,愈来愈频繁,我们家从城里又迁到了市郊,先是借住在麦地村落,一所已没有了尼姑的尼姑庵里,院里还常有虔诚的农妇,来对着已改为营造学社办公室的娘娘殿,烧喷鼻香还愿。

林徽因与梁思成

后来,父亲在龙头村落一块借来的土地上,请人用未烧制的土坯砖,盖了三间小屋。
而这竟是两位建筑师生平中,为自己设计建造的唯一一所屋子。

离我们家不远,在一条水渠那边,有一个烧制陶器的小村落——瓦窑村落。
母亲常常爱到那半原始的作坊里,去看老师傅做陶坯,常常一看便是几个小时。
然后沿着长着高高的桉树的长堤,在薄暮中逐步走回家。

林徽因与梁思成

她对工艺美术历来十分爱慕,我还记得她后来常提及,那老工人的部下,曾变革出过多少奇妙的造型,可惜变来变去,末了不是成为瓦盆,便是变作痰盂!

前面曾提到,母亲在昆明时还有一批特殊的朋友,便是在晃县与我们重逢的那些空军航校学员,这是一批抗战前夕沿海大城市中,弃文竞武的爱国青年,后来大多数家乡沦陷。

梁思成

在昆明时,每当安歇日,他们总爱到我们家来,把母亲当作长姐,对她诉说自己的乡愁和各类苦闷。
他们学成时,父亲和母亲曾被约请做他们全期(第七期)的「名誉家长」出席毕业仪式。

但是,政府却只用一些破褴褛烂的老式飞机,来装备自己的空军,抗战没有结束,他们十来人便全都在一次次与日寇力量悬殊的空战中捐躯了,没有一人幸存!
有些去世得十分壮烈。
由于多数人家在敌占区,他们阵亡后,私人遗物便被寄到我们家里。
每一次母亲都要哭一场。

40 年代的北平

04

— 重回北平 —

母亲爱北平。
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她从前的诗歌、文学作品和学术文章,无一不同北平血肉干系。
9 年的颠沛生活,吞噬了她的青春和康健。
如今,她回来了,像个残废人似的,贪婪地要重访每一处故地,渴望再次串起影象里那断了线的珍珠。

然而,日寇多年的蹂躏,北平也残破、苍老了,虽然古老的城墙下仍是那护城河,蓝天上依旧有白鸽掠过,但母亲知道,生活之水不会倒流,十年前的北平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胜利后在北平,母亲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
父亲应聘筹建清华大学建筑系,但不久他即到美国去讲学。
开办新系的许多事情,暂时都落到了母亲这个没有任何名义的病人身上。

她险些就在病床上,为创立建筑系做了大量组织事情,同青年西席们建立了亲密的同事情谊,热心地在学术思想上,同他们进行了许多毫无保留的磋商和互换。

同时,她也交结了复原后清华、北大的许多文学、外语方面的中青年西席,常常兴致勃勃地同他们,在广阔的学术领域中进行谈论。
从汉武帝到杨小楼,从曼斯斐尔到澳尔夫,她都有浓厚的兴趣和自己的见地。

但是,这几年里,疾病仍在无情地侵蚀着她的生命,肉体正在一步步地辜负着她的精神。
她不得不过一种双重的生活。

白天,她会见同事、朋友和学生,谈事情、谈建筑、谈文学……有时兴高采烈,滔滔不绝,以至自已和别人都忘却了她是个重病人;可是,到了夜里,却又每每整晚一直地咳喘,在床上辍转呻吟,半夜里一次次地吃药、喝水、咯痰……夜深人静,当她这样孤身承受病痛的折磨时,再没有人能帮助她。

她是那样地孤单和无望,有着难以诉说的凄苦。
每每愈是这样,她白天就愈显得愉快,彷佛是想攫取某种精神上的补偿。

卧病在床的林徽因 

47 年前后地的几首病中小诗,对这种尴尬的心境作了描述。
只管那调子低沉阴郁得叫人不忍卒读,却把「悲」的美学内涵表达得尽情、贴切。

1947 年冬,结核菌侵入了她的一个肾,必须动大手术切除。
母亲带著渺茫的希望入了医院。
手术虽然成功了,但她的全体康健状况,却又恶化了一大步,由于体质太弱,伤口几个月才勉强愈合。

1948 年的北平,在残破和冷落中期待着。
有人来劝父亲和母亲「南迁」,出国、却得不到他们的相应。

抗战后期,一位老友百口去了美国,这时有人曾说.「某公是不会回来的了」。
母亲却正色厉声地说:「某公一定回来!
」这不仅反响了她对朋友的理解,也反响了她自己的心声。
那位教授果真在新中国成立前不久,举家回到了清华园。

1948 年 12 月 13 日晚上,清华园北面彻夜响起怆炮声。
母亲和父亲当时还不知道,这炮击正在预报着,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中国公民的生活,即将掀开新的一页。

解放军包围北平近两个月,守军龟缩城内,清华园门口张贴理解放军四野十三兵团政治部的布告,哀求全体军民对这座最高学府严加保护,不得入内骚扰。

同时,从北面开来的民工,却源源经由清华校园,把云梯、杉槁等攻城器材往城郊方向运去。
看来,一场攻坚战落在北平城头,已难以避免。
心坎不安的父亲每天站在门口往南眺望,谛听着远处模糊的炮声,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子完了,全都要完了!

他担心的,不止是城里亲友和数十万百姓的安危,而且还有他和母亲的第二生命——这整座宝贵的古城。
中国历史上哪里有那样的军队,打仗还惦记着保护文物古迹?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当时中国真还有一支这样的军队。
就在 48 年年底,几位头戴大皮帽子的解放军干部,坐着吉普来到我们家,向父亲请教一旦被迫攻城时,哪些文物必须设法保护,要父亲把城里最主要的文物古迹逐一标在他们带来的军用舆图上……父亲和母亲激动了。

「这样的党、这样的军队,值得相信,值得推戴!
」从这件事里,他们朴素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直到他们各自生命结束,对此始终笃信不疑。

05

— 解放 —

解放了。
母亲的病没有转机,但她的精神状态和生活办法,却发生了重大的变革。

新中国成立初期,姐姐参军南下,我进入大学,都不在家。
对付母亲那几年的日常生活和事情,我没有细致的理解。
只记得她和父亲溘然忙了起来,家里常常来一些新的客人,愉快地同他们谈论着、筹画着……。

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荪

林徽因(和一对儿女)、金岳霖

过去,他们的活动大半限于营造学社和清华建筑系,限于学术圈子,而现在,新政权溘然给了他们机会,来参与具有重大社会、政治意义的实际培植事情,特殊是请他们参加并辅导北京全市的规画事情。

这是新中国成立前,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作为建筑师,他们猛然感到实现宏伟抱负,把才能献给祖国、献给公民的时期奇迹般地到来了。

梁思成的北京设想图

对这统统,母亲同父亲一样,愉快极了。
她以主人翁式的激情,恨不能把过去在建筑、文物、美术、教诲等等许多领域中积累的知识,和多少年的抱负、空想,在一个清晨统统加以实现。
只有 46 岁的母亲,病情再重,也压不住她那溘然迸发出来的事情激情亲切。

母亲有过强烈的解放感。
由于新社会确实解放了她,给了她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崇高的社会地位。
在旧时期,她虽然也在大学教过书,写过诗,揭橥过学术文章,也颇有一点名气,但始终只不过是「梁思成太太」,而没有完备独立的社会身分。

梁思成的北京设想图

现在,她被正式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级教授、北京市都邑计画委员会委员、公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她还当选为北京市第一届公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文代会代表……

她真正是以林徽因自己的身份,来担当社会职务,来为公民做事了。
这不能不使她对新的政权、新的社会产生感激之情。
「士为心腹者用」,她当然要鞠躬尽瘁。

林徽因设计的初版国徽

那几年,母亲做的事情很多,我并不全都清楚,但有几件我是多少记得的。

1950 年,以父亲为首的一个清华建筑系西席小组,参加了国徽图案的设计事情,母亲是个中一个生动的成员。
为自己的国家设计国徽,这大概是一个美术家所能碰着的,最激动民气的课题了。
在中国历史上,这也可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机会。

四版不同样式的国徽

她和父亲当时都决心,使我们的国徽具有最光鲜的民族特徵,不仅要表现革命的内容,还要表示出我们这文明古国悠久的文化传统。
他们曾担心:有人会主见像某些东欧「兄弟国家」那样,来一个苏联「老大哥」国徽的「中国版」。

在最初的构思中,他们曾设想过以环形的璧,这种中国古老的形式,作为基本图案,以象征联络、丰裕与和平。
现在的这个图案,是后来经由多次演化、修正之后才成型的。

抱病设计国徽的梁思成和林徽因

1950 年 6 月,全国政协谈论国徽图案的大会,母亲曾以设计小组代表的身分列席,亲眼看到全体委员,是若何在毛主席的发起下,起立通过了国徽图案的。

为了这个设计,母亲做了很大贡献,在设计过程中,许多新的构思,都是她首先提出并勾画成草图的,她也曾多次亲自带着图版,扶病乘车到中南海,向政府领导人申报请示、讲解、听取他们的见地……。
正由于这样,她才会在毛主席宣告国徽图案已经通过时,激动地落了泪。

周总理审议国徽

新中国成立初期,她所热心从事的另一件事情,是倡导某些北京传统手工艺品的设计改革。
当时有人来向她呼吁,要挽救当时已濒于停顿、失落传的北京景泰蓝、烧磁等手工业。

她对这件事,给与了极大的关住,曾和几位年轻的工艺美术事情者一道,亲自到工场、作坊中去理解景泰蓝等的制作工艺,不雅观看老工人的实际操作。

林徽因设计的夔龙纹对罐

然后她又根据这些工艺特点,亲自设计了一批新的构思简洁、色调明快的民族形式图案,还亲自到作坊里,去辅导工人烧制样品。
在这个过程中,她还为工艺美院带出了两名研究生。

可惜的是,她的试验在当时的景泰蓝等行业中未能推开,她的设计被采纳的不多,市情上的景泰蓝,仍坚持着原来那种迂腐的图案。

林徽因设计的珐琅小罐

06

— 尽瘁 —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那些年紧张的实际事情中,母亲也没有放松过在古建筑方面的学术研究。

个中最主要的一项,便是她和父亲以及莫宗江教授一道,在初步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之后,将他们多年来对中国建筑发展史的基本不雅观点,做了一次全面的反省,并在此根本上写出了《中国建筑发展的历史阶段》这篇长文(载一九五四年第二期《建筑学报》)。

林徽因与梁思成(青年)

这是第一次考试测验着,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辅导思想,重新回顾从远古直到当代中国建筑发展的全体进程,开始为他们的研究事情探求一个更加科学的理论根本。

在那几年里,母亲还为建筑系研究生,开过住宅设计和建筑史方面的专题讲座,每当学生来访,就在床褥之间,「以振奋的心情尽情地为学生讲解,古往今来,比拟中外,谑语雄谈,敏思遐想,使初学者思想顿感开扩。
学生走后,常力气不支,卧床喘息而不能吐一言」(吴良镛、刘小石:《梁思成文集·序》)。

林徽因与梁思成(中年)

这里我想特殊指出,母亲在建筑和美术方面,治学态度是十分严谨的,对事情的哀求也十分细致严格,而绝没有那种大而化之的「顾问」作风。
这里,我手头有两页她的残留信稿,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一个例证。

为了不使我的这份记述成为空洞的评议,这里也只好用一点篇幅来引录信的原文,也可以算是她这部文集的一个「补遗」吧。

林徽因实地稽核

1953 年前后,由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编,公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建筑彩画图案》,请她审稿并作「序」,她对个中彩图的效果很不满意,写信提出了批评,其末了几段如下:

青绿的双调和各彩色在运用上改动的结果,在全梁彩色组合上,把紧张的比拟搅乱了。
如将那天你社留给我的那张印好的彩画样干,同清宫中大和门中梁上彩画(庚子年日军侵入北京时,由东京帝国大学建筑专家所测绘的一图,两者正是同一规格)详细核对,比照着一起看时,问题就很明显。

原来的构图因此较黯的青绿为两端箍头藻头的主调,来衬托第一条梁中段以朱为地,以彩色「吉祥草」为纹样的枋心,和第二条梁靠近枋心的旁边红地吉祥草的两段藻头。
两层梁架上就只出三块赤色的主题,当中再隔开一块长而细的赤色垫版,全梁青、绿和朱的比拟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也不乱。

从花纹的比例上看,原来的纹样周详如锦,给人的觉得非常安静,不像这次所印的那样浑圆粗大,被金和白搅得热闹喧华,在效果上有非常不同的表现。

青绿两色都是中国的矿质颜料,它们调和相处,不黯也不跳;白色略带蜜黄,不太宽,也不突出。
在其余一张彩画上看到,原是细致如少数民族边饰织纹的箍头两旁纹样,在比例上也被你们那里的艺人们在插图时放大了。

总而言之,那张印样确是「走了样」的「和玺(木宛)花结带」,与太和门中梁上同一格式的彩画比较,变得五彩缤纷,宾主不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聒噪喧腾,一片热闹而不知所云。
从艺术效果上说,确是个失落败的例子。

林徽因实地稽核

从这段信中,不仅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专业的研讨,是若何地深入细致,而且还可以看到,她在用措辞准确而生动地,表述形象和色彩方面,有着多么独到的功夫(这今年夜型专业参考工具书后于一九五五年出版)。

母亲在生命的末了时候,所参与的另一项主要事情,是公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和建造。
这里,她和父亲一道,也曾为坚持民族形式问题,做过一番艰巨的斗争。

公民英雄纪念碑浮雕

当时他们最担心的,是天安门前建筑群的和谐,会被某种从苏联「老大哥」那里抄得来的青铜骑士之类的雕像毁坏掉。
母亲在「碑建会」里,不是动口不动手的顾问,而是实干者。
53 年 3 月,她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

我的事情现时限定在碑建会设计小组的问题上,有时是把几个有限的人力拉在一起组织一下,分配一下事情,做技能方面的谈论,如云纹,如碑的顶部;有时是谈论应如何集体向上级反响一些详细见地,做一两种主要建议。

本日便是刚开了一次会,有某某等连我六人前天已开过一次,拟了一信稿呈郑主任和薛秘书长的,本日将所拟稿带来又改动了一次,今晚抄出大家署名来日诰日发出,紧张哀求:

立即关照施工组停扎钢筋;美工合组事虽定了尚未开始,以是趁此时再哀求增加技能职员加强设计实力,第三,反响我们认为去掉大台对设计有利(原方案碑座为一高台,里面可容陈设室及附属举动步伐——梁注),可能将塑型改进,而减掉繁芜性子的陈设室和厕所设备等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确纯挚许多。
……

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北京家里(1922 年)

除了组织事情,母亲自己又亲自为碑座和碑身,设计了全套饰纹,特殊是底座上的一系列花圈。
为了这个设计,她曾对天下各地区、各时期的花草图案,进行过反覆对照、研究,对笔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描绘过几十次、上百次。

我还记得那两年里,我每次回家都可以看到她床边的,险些每一个纸片上,都有她灵感突来时,所匆匆勾下的某个图形,就像音乐家们匆匆记下的几个音符、一句旋律。

病榻中的林徽因

然而,对付母亲来说,这竟是一支未能完成的乐曲。
从 54 年入秋往后,她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完备不能事情了。
每天都在床上困难地咳着、喘着,常常整夜地不能入睡。
她的眼睛虽仍旧那样深邃,但眼窝却深深地陷了下去,全身瘦得叫人害怕,脸上见不到一点红色。

大约在 55 年初,父亲得了重病入院,紧接着母亲也住进了他隔壁的病房。
父亲病势稍有好转后,每天都到母亲房中陪伴她,但母亲衰弱得已难于讲话。

病榻中的林徽因

3 月 31 日深夜,母亲忽然用微弱的声音对护士说,她要见一见父亲。
护士回答:夜深了,有话来日诰日再谈吧。
然而,年仅 51 岁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等待了,就在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悄然地离开了人间。
那末了的几句话,竟没有机会说出。

北京市公民政府把母亲安葬在八宝山革命义士义冢,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决定,把她亲手设计的一方汉白玉花圈刻样,移做她的墓碑。
墓体则由父亲亲自设计,以最朴实、简洁的造型,表示了他们生平追求的民族形式。

十年年夜难中,清华红卫兵也没有放过她。
「建筑师林徽因之墓」几个字,被他们砸掉了,至今没有规复。
作为她的后代,我们想,大概就让它作为一座无名者的墓留在那里更好?

母亲的生平中,有过一些神采飞扬的时候,但总的说来,艰辛却多于顺利。
她那过人的才华施展的机会十分短暂,从而使她的造诣与能力似不相称。
那缘故原由自然不在于她自己。

林徽因与梁思成在校园合影

在当代中国的文化界里,母亲也容许以算得上是一位,多少带有一些「文艺复兴色彩」的人,即把多方面的知识与才能——文艺的和科学的、人文学科和工程技能的、东方和西方的、古代和当代的——搜集于一身,并且不限于常日人们所说的「教化」,而是在许多领域,都能达到一样平常专业者难以企及的高度。

同时,所有这些在她那里,都已自然地交融贯通,被她娴熟自若地利用于办理各式各样的问题,得心应手而绝无矫揉的痕迹。
不少理解她的同行们,不论是建筑界、美术界还是文学界的,包括一些外国朋友,在这一点上对她都是钦佩不已的。

林徽因写给费正清夫妇信件手稿

谈起外国朋友,那么还应该提到,母亲在英文方面的教化,也是她多才多艺的一个突出表现。
美国学者费正清夫妇,1979 年来访时曾对我说:「你妈妈的英文,常常使我们这些以英语为母语的人,都感到倾慕。

父亲所写的英文本《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序言」部分,就大半出自母亲的手笔。
我记得五十年代初,她还试图用英文为汉武帝写一个传,而且已经开了头,但后来大概是一个未能完成的项目。

梁思成历代佛塔型类演化图

总之,母亲这样一个人的涌现,也可以算是当代中国文化界的一种征象。
1958 年一些人在批驳「大屋顶」时,曾经挖苦地说:「梁思成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古文好,洋文也好,又古又洋,所谓教化,既能辩论魏风唐味,又会鉴赏抽象立体……」这些话,当然也适用于「批驳」母亲,如果不嫌其太「轻」了一点的话。

20 世纪前期,在中西文明的冲突和交会中,在中国确实产生了相称一批在不同领域中「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多少称得上是「文艺复兴式」的人物。
他们是中国文化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林徽因书作

他们的造诣,不仅光大了中国的传统文明,也无愧于当时的天下水平。
这种人物的涌现,难道不是值得我们中国人骄傲的事?在我们中华文明重修的时候,难道不是只嫌这样的知识份子,太少又太少了吗?对他们的「批驳」,本身就表示着文化的倒退。
那结果,只能换来几代人的闭塞与无知。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只生活了短短 6 年韶光,但她的思想感情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革。
这是由于,当时的新政权曾以自己的精神和奇迹,强烈地吸引了她,教诲了她。

林徽因书作

以她那样的出身和经历,那样的生活和思想办法,而能在短短几年里,就如此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全部信赖、聪慧和精力都奉献给了这新的国家、新的社会,甘心为之鞠躬尽瘁,又是那样恳切地,决心改造自已旧的天下不雅观,这确是一件发人深省的事。

许多人曾对我说过:你母亲幸亏去世得早,如果她再多活两年,「反右」那一关她肯定躲不过去。
是的,早逝竟成了她的一种幸福。
对付她这样一个历来处世诚挚不欺,执着于自己信念的人,如果也要去体验一下,父亲在后来的十几年中所经历过的统统,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势,我切实其实不敢想像。

金岳霖

文革期间,父亲是在极度的痛楚和困惑中,顶着全国范例「反动学术威信」的大帽子去世去的。
我只能感谢命运的仁慈,没有让那样的侮辱和蹂躏,也落到我亲爱的母亲自上!

1955 年,在母亲的伤悼会上,她的两个几十年的石友——哲学教授金岳霖和邓以蜇联名给她写了一副挽联:

一身诗意千寻瀑

万古人间四月天

父亲曾见告我,《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首诗,是母亲在我出生后的喜悦中,为我而作的,但母亲自己从未对我提及过这件事。

无论若何,本日,我要把这「一句爱的赞颂」,重新奉献给她自己。
愿她倏然生平的追求和造诣,化作中国读书人的共同财富,如四月东风,常驻人间!

作者系林徽因与梁思成之子梁从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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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美在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