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也就进入了深秋。深秋时节，天更凉，夜更冷，原来晶莹剔透的白露，变成了冰凉刺骨的寒露，再往前走一步，就该凝固成清霜了。《诗经》所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写的便是这个时候。寒露有三候，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最晚的一批大雁也南飞了，小鸟则深藏不露，让古人以为都入水变成了蛤蜊，百花凋残，只有秋菊傲霜，吐露寒喷鼻香。秋日的基调，至此也由清凉变为肃杀，让民气也生出凛凛寒意。这样的时节，又会留下若何的诗篇呢？下面我就跟大家分享杜甫的《秋兴》八首之一《玉露凋伤枫树林》。
秋兴 杜甫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异日泪，孤舟一系故宅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玉露：秋日的霜露，因其白，故以玉喻之。
巫山巫峡：即指夔州（今奉节）一带的长江和峡谷。
兼天涌：波浪滔天。
塞上：指巫山。
接地阴：风云盖地。
故宅：此处当指长安。
催刀尺：指赶裁冬衣。
白帝城：即今奉节城，在瞿塘峡上口北岸的山上，与夔门隔岸相对。
急暮砧：薄暮时急匆匆的捣衣声。砧：捣衣石。
先说题目。所谓《秋兴》，便是感秋生情，因秋寄兴。寄什么兴呢？国残家破，书剑飘零。杜甫不幸，遇上了安史之乱。在战乱中，他辗转到了四川，好不容易盼到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他以为自己可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没想到，安史之乱的结束并不是天下太平的开始，而是一系列新动乱的开始。唐朝复兴的梦破灭了，杜甫回家的梦也破灭了。直到大历元年，也便是766年，安史之乱结束三年之后，他还流落在夔州，也便是重庆的奉节。
便是在这个地方，他写下了《秋兴》。这不是一首诗，而是一组诗，一共八首，从墨客当时所在的夔州一贯写到墨客时刻不忘的唐都长安，感时伤世，抚今追昔，就像八个乐章一样，既独立成篇，又连环扣接，共同组成一支气势磅礴的交响曲，寄托着老杜晚年最深厚的情绪。我们选的这首《玉露凋伤枫树林》是开篇之作，奠定了全诗的情绪基调。它是怎么写的呢？
看首联：“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所谓“玉露”，便是深秋的白露。露白霜重，红叶满山。全体巫山巫峡，都笼罩在一片肃杀之气中。一开篇，便是一幅大全景。从哪里看到的大全景呢？从墨客所在的夔州城。夔州城俯瞰巫山巫峡，高山深谷之间，层林尽染。这个景致好不好？要看心情。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同样是深秋，同样是红叶，毛泽东主席写《沁园春·长沙》，便是“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那是由于当时正是1925年，大革命风起云涌的时期，毛主席时年三十二岁，风华正茂，以是他看红叶，会觉得到激情亲切。但杜甫不一样，大历元年（766），杜甫已经年过半百，一身飘零，百病缠身，在他眼里，满山红叶，只剩凋零，深山深谷，更觉肃杀。
一开篇就满纸秋气，感情是低沉的，但是，这一联诗写得美不美？又真美。美在哪里？美在颜色。玉露是白的，枫林是红的，搭配起来，是一种深奥深厚的残酷。还美在哪里？美在气候。巫山巫峡，尽收眼底。一联诗放在那里，就彷佛一幅泼墨山水，黑的山，白的水，红的叶，还有上面氤氲环抱的满纸云烟，真是既憨实又苍凉。
首联以全体巫山巫峡的大气候起，颔联怎么接呢？“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这一联，是对“巫山巫峡气萧森”的展开描写，真是风起云涌，大气磅礴。“江间波浪兼天涌”，这是在写什么？写巫峡。江水澎湃，波翻浪涌，放眼望去，天水相接，彷佛天也在翻动，这是从地下写到了天上。那“塞上风云接地阴”呢？所谓塞上，便是巫山。巫山之上，浓云滚滚，匝地而来，彷佛和大地的阴气连成了一片，这又是从天上写到了地下。天地之间，到处是惊涛骇浪，到处是冷落阴晦，这是何等动荡不安！
这仅仅是在讲巫山巫峡吗？当然不是，这也是当时大唐王朝的写照。
安史之乱结束后，唐朝内部军阀盘据，外部又一直地遭到异族侵扰，内忧外祸，战乱不休，举国高下，风雨飘摇。这不也是“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吗？我们之前总说“统统景语皆情语”，这江间波浪、塞上风云除了是巫山巫峡，除了是大唐王朝，还是什么？还是墨客的内心天下。翻滚的波浪，正如墨客忧国忧民的思绪，匝地的阴云，正如墨客心中出息未卜的愁闷。把这两联诗放在一起：“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高峡秋色，个人境遇和国家命运交织在一起，情绪基调是那么萧瑟沉郁，但是，却又写得色彩浓郁、气势恢宏，真有史诗一样的气度。如此看来，老杜的心胸，该是何等的开阔而深奥深厚啊。
前两联写景，都从大处落墨，到颈联，该写人了。怎么写呢？“丛菊两开异日泪，孤舟一系故宅心”，这是从全景一下子转入细节了。“丛菊”呼应着“塞上”，塞上簇簇秋菊，烂漫开放。菊花和红叶，都是秋日的象征，而秋日正和日暮一样，是游子思家的时候。所谓“感时花溅泪”，一年将尽，万里未归，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潸然泪下！
那为什么是“丛菊两开异日泪”呢？所谓“两开”，是指墨客离开成都，准备折返故宅已有两年，秋菊也已两度开放；那什么又是“异日泪”呢？“异日”，在这里是向日、前日的意思。
此前一年，杜甫流落在云安，当时看到菊花，就曾落泪，没想到过了一年，他仍旧滞留他乡，向日的思乡之泪，再次汩汩流淌，这不便是“丛菊两开异日泪”吗？丛菊两开，泪眼两开，一个“开”字，一语双关，墨客的一片乡愁，就这样化作泪水，洒在点点秋菊之中。顺着菊花，再往下看，江间一艘小船，系在岸边。孤舟象征着什么？象征着墨客回家的意志。当年，墨客听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立时就要买舟东下，还抱负过“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回籍。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到现在，三年过去了，墨客还流落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何等惨痛啊。但是，只管一贯回不了家，墨客却始终未曾放弃。那一叶扁舟，便是墨客的一颗故宅之心。
这个故宅在哪里？是指杜甫的老家河南巩县吗？实在并不是。它代指的是长安。那是唐朝的都城，是杜甫做官的地方，也是杜甫的精神归宿。杜甫晚年时刻不忘，一定要回到长安，这不仅是一颗故宅之心，更是一颗忧国之心。岸系孤舟，心系故宅，一个“系”字，还是一语双关，墨客深奥深厚的家国情怀写得蕴藉蕴藉，一往情深，不仅给了这首诗一个主题，也奠定了全体《秋兴八首》的基调。
首联、颔联写景，颈联写情，而且落实到了故宅之情上，那么，尾联怎么写呢？“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这是把目光收回，回到脚下这片地皮。日暮时分，秋意更浓。赶制冬衣的时节到了，夔州城里，家家拿刀拿尺，忙着剪裁寒衣，而远处的白帝城头，也传来一阵阵急匆匆的捣衣声。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秋日本来便是思乡的时令，再加上天寒日暮，飞鸟投林，万众捣衣，更增加了羁旅他乡的流落之感。天要冷了，寒衣在哪里？一年要尽了，家乡又在哪里？深秋之际，高城之下，日暮之时，一片砧声，一片哀愁，无边无涯，弥漫在巴山蜀水，也弥漫在墨客的心头。结得萧瑟凄凉，而又浑雄开阔，真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火烧寒涧松为烬，霜降春林花委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