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几节,庄子都在讲故事,实在是阐述他的哲学思想。
他讲大鹏高飞万里与小鸟林间跳跃的故事,是解释境界越远大,心灵越开阔,越能看到俏丽的风景,虽然在庄子看来,大鹏和小鸟都摆脱不了有所待的困境,而无法逍遥;他讲不以俗世荣辱是非为念的宋荣子和御风飘然而行的列御寇无法逍遥,是解释人类只有放弃统统有所待,达到无所待,才能走向逍遥之境;他讲隐士许由谢绝接管尧禅让天下的故事,是讲人一旦摆脱人间的名利权势地位的最大诱惑,实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贤人无名”,就能走向逍遥之道。
原来,庄子是一个伟大的寓言家,在他的故事背后,处处充满了玄机,充满了对人类如何追求心灵的绝对自由的思考。

但摆脱尘世的生活,用超越的审美的姿态,去追求心灵的绝对自由,谈何随意马虎?因此,纵然是在庄子看来,无己、无功、无名,也只有那些至人、神人和贤人才能达到,而这些人,是庄子逍遥哲学的最高人格空想,靠近于神话中的神仙。

接下来,庄子连续讲故事,在这一节,庄子给我们讲了姑射山上神仙的故事。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
吾惊怖其言。
犹天河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庄子不乱于心不困于情无喜无悲无所待才是逍遥之人

这段故事中的肩吾、连叔和接舆,都是楚国的隐士,大约和老子孔子是一个时期的人。
当时的隐士有一个传统,便是年夜骂讽刺孔子,可怜的孔子在漫游列国的过程中,一贯有隐士讽刺挖苦孔子的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傻劲,那些隐士根本就无法理解孔子汲汲于人间间的功名利禄,无法理解孔子的规复周礼、追求小康社会和世界大同的梦想,他们以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孔子没事找事把自己弄得如丧家之犬般,切实其实便是太傻。
这个接舆,有人说他姓陆名通,是楚国的一个狂人,号称是楚狂接舆。
当年孔子驾车在楚国的大街上出行的时候,楚狂接舆对着孔子唱了一首歌,歌是这样唱的: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意思是,凤凰呀,凤凰呀!
为什么你的美德一天不如一天?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劝阻。
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戒备。
算了吧,算了吧!
现在当官有多么危险!

楚狂接舆劝孔子,现在天下已经无药可救,你就不要瞻前顾后一败涂地汲汲于功名利禄,还是躲起来享受隐居的生活吧。
可见,接舆是一个很范例的隐士。
诗仙李白就说自己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后来的文学作品中,大多用楚狂接舆代指隐居世外的高人、高士,也是中国文人在庙堂之外的一个空想。
庄子在这篇文章中,又把接舆搬出来,讲了姑射山上一个神仙的故事。

肩吾向连叔求教说,我以为接舆整天吹牛,大话连篇无边无涯,一说下去就满嘴跑火车,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话题上。
我对他的话感到恐怖。
他的话,就彷佛天上的银河没有边际,跟一样平常人的言谈差异甚远,实在是不近情理了。

连叔问,他都说什么了?肩吾转述了接舆的话:在迢遥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皮肤洁白像冰雪,体态柔美如处女,不食五谷,吸清风饮甘露,乘云气驾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
他神色专注,可以让世间万物不受病害,年年五谷丰产。

肩吾说,这天下上还有这种人?我认为这全是虚妄之言,一点也不可信。

连叔曰:“然。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不雅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
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连叔说,我们无法和失落明的人一起欣赏花纹和色彩,无法和失落聪的人聆听钟鼓的乐声。
难道只有形体上的聋与瞎吗?思想上也有聋和瞎啊!
我以为这个话彷佛便是在说你的啊。

看来,这个连叔还很刻薄,狠狠地讽刺了肩吾。

连叔说,那位神人,他的道德境界已经与万物领悟在一起,他用万物一体之道管理天下,以此求得全体天下的和谐太平。
有了这样的境界,谁还会忙劳碌碌把管理天下当成回事!
那样的人,没有什么外物能侵害他,滔天的大水不能淹没他,天下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焦裂,他也不感到灼热。
他所留下的尘埃以及瘪谷糠麸之类的废物,都能造就出尧舜那样的圣贤仁君来,人家这样的神人,怎么会把忙着管理万物当作自己的任务呢?

原来,庄子眼中的达到了逍遥之境的神人,是这个样子的:

第一,肤如冰雪,不食人间烟火。
第二,与万物一体,不伤万物,而万物也伤不了他;第三,他根本就不把管理天下的煊赫权势地位放在眼里,用庄子的话说,便是“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实在,这个神仙完全地表示了庄子的民气抱负。
首先,逍遥便是要超越人间间的统统俗事,以是这个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第二,将世间的功名利禄完备抛在脑后,追求无功无名的境界。
以是,这个神仙实在便是庄子逍遥哲学的最高空想人格。

讲了这个神仙的故事,庄子还不过瘾,他又讲了一个俗世间做生意的故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说有一个宋国人,贩卖那些冠冕等帽子到南方的越国,哪想到到了越国才创造,原来人家越国人根本就不蓄头发,个个全是秃顶,也不穿衣服,全身都是刺青,那些代表着人间希望的冠冕衣服,根本就用不上。
而尧管理好天下的百姓,安定了海内的政局,自己是志满意得,但尧到了姑射山上、汾水北面,去拜见四位得道的高士之后,不禁痛惜若失落,忘却了自己曾经是手握天下的君主。

庄子笔下姑射山上的神人,实在是庄子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贤人无名”的详细写照。
庄子说外物无法侵害他,可见他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以是他们可以自由遨游于天地之间;庄子说他不食人间烟火,不以俗世之事为念,可见他们已经忘却了俗世的名利地位;说他们不以物为事,是说他们已经超越了尘世间的统统困扰,凡事不乱于心,不扰于情,无喜无悲无情无累,他们才是真正的无所待的逍遥之人。

因此,庄子在文章的末了说,尧见了这些神人之后,便茫茫然忘却了天下大事,这正是庄子所强调的“无己无功无名”的逍遥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