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化是桃乡,所产水蜜桃,天下有名。
春刚到,桃花就闹开了,弄得枝头红红粉粉。
山野如笑。

众人爱花,浅了说,乐赏风景之美,深了讲,聊寄心底之情。
寄情,少不了诗与歌。
在中国,咏花诗词历来不少,蔚成诗歌史上的一个品类。
群芳馥郁,四季皆有绽妍,只说春花。
梅花之俏、海棠之媚、杏花之娇、梨花之洁、玉兰之雅、月季之丽、素馨之清、牡丹之艳、杨花之柔,我数出的几种,虽以各色姿容夺着古今目光,却未将风骚占尽,只因更有桃花在。
桃花应期而开,独得一段芳春。
《红楼梦》里的儿女,在秋爽斋偶结海棠诗社,又到藕喷鼻香榭办菊花诗会。
转年初春,海棠社改作桃花社,众人雅集潇湘馆,拟了诗题来咏桃花,薛宝钗冒出一句“从来桃花诗最多”。
我虽身在大不雅观园门墙之外,却也明白此话的不虚。

韩雨晓摄

花能入诗,便不会枯,不会凋,永是清鲜永是喷鼻香,衰飒的朽态是不见的。

梦比花喷鼻香远

歌子也是老的好。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蒋大为唱了几十年,我也听了不知多少次。
歌词是邬大为写的,溯其祖籍,他应是浙江奉化人。
到部队体验生活,是那个时期创作的必修课。
乌苏里江边的珍宝岛,鸭绿江畔的河口,邬大为都是走过的。
大概是机缘吧,采访的一位小战士,也从奉化来。
握枪守卫北疆的年轻士兵,惦记东海之滨的亲人,惦记家乡的桃树林。
过去听蒋大为唱“桃花”,固然以为好,多数因了曲调之美,此回亲闻不少人提起那段往事,懂了:此歌能感心动耳,全在词中的情绪之真。

珍宝岛、河口,我都是印过屐痕的,况且我从小就到了北大荒。
这首歌曲尤能触着我,以为句句都是从心间流出的,其情、其境、其神、其意、其韵、其味,皆美。
在这歌里,形象极明艳,为宾的是桃花,为主确当然是人。
套用“人面桃花”的典故,虽未必尽意,风致总还带着几分,令人悠然远想。

歌声里,奉化人听出了乡愁。

浙东的景象,暖得早。
三月的桃花,已很好看。
林家村落的桃园,一派浅粉深红,满坡满岭,饰了妆。
妆容浓淡,倩巧入时,遮了剡溪的眼波横,压了雪窦的眉峰聚。
四近山水,都还只是桃园的清丽衬景,花枝的冶逸妖娆,实难描。
就冲这,绯赤欲流的蜜桃,当然是阳春时节最惹眼的角色,捧场的主顾便是那不分长幼的赏花人。

万树桃花,颜色太浓了一些,我把头一抬,眼睛里尽是无边的花红,燔山熠谷。
寥廓的晴空下,仿佛正上演一场白日烟火。
每座昂仰的峰峦都是巨大的火把,喷射奇丽的炬焰。
瞧着瞧着,以为那纵目而红的光芒是悠悠飘移的,一抹一抹朝天边卷,伸展而畅意。
此番花景,宜远不雅观。
周敦颐赏爱莲花,写下“可远不雅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吧。

桃树是小乔木,不高大,高大了,就不是桃树了,也少了纤秀的姿态。
望着褐色枝干从泥土里伸出来,果枝轻扬,扬向太阳,这时的我,感到甜稠的汁液在汩汩中往身上流,润了心。
总不能果子结得好,又怪其矮小吧!
夭夭之桃,自己不会择势,而种树人能让它们高到山上去,灼灼其华就接了天,比彩云还明灿,开屏的孔雀也会艳羡。

桃花,株株开得盛。
漫山翻涌嫣红的波浪,这春天的光色哟,欢欣地奔淌,溶解了隆冬未阑的寒意。
一花一叶,只消入目,心就暖了。

心思细的人,会踱近桃林,让花影遮了脸。
不这样,意兴似无所凑泊。
我也抱此念,慢下脚,低回于丛簇的几株。
心静才可瞅得真:薄薄的瓣儿蝶似的栖上虬枝,又因那浅淡的红而微含一点羞。
轻吐的繁蕊软若柔丝,呼吸之间,暗觉花喷鼻香袅袅。
正贪享着,那边山上传来歌声,调子响到云里去。
这一刻,丛桃的清芬嫩蕊,飞入梦中的芳春。

山下坡上,压满了人。
那么多游春的男女,在薄薄的花阴里,在幽幽的浮喷鼻香中嚷着,笑着,跳着,跑着。
这么鲜的春花,谁见了也要着迷,忘了回自己的家;这么热烈的色彩,能燃起爱,对画里江山的爱,心底便有了诗。
花海中的不雅观览,得着感官之悦,更得着心灵之醉。
无花的生活,该是若何的寡趣;无花的天下,该是若何的沉暗。
故此,爱花的老少愈加流露出对付人间的恋念与不舍。
植物王国的芳泽,充斥情绪天地。

春日是多梦的时令,桃枝的繁英给远近山岭遍披锦霞,映红了东海的碧涛,更将未醒的酣梦染红。

桃树的生命里,韶秀总和春光一起临世。
桃花开着,春便不尽,尽了,还盼着来年呢。
时序景不雅观中留着岁时演化的痕迹,俺们心里装着十二花令,“桃花流水窅然去”,又有何忧?往来来往的节候中,“看看又是残冬过,满眼年光时间一片春”,鲜润的桃红,在那儿候着呢。

花上的阳光也是红的,催着桃子熟。
过几个月,桃子露出酡颜,就该离枝。
我的齿颊哟,彷佛叫喷鼻香美的桃汁给浸甜了。

浙东乡土作家,素怀血性硬气,小儿百姓之心也极深厚。
偏爱抒写故宅景致,实为寄情。
《故乡的杨梅》我读过多遍,它的作者王鲁彦,是镇海人。
跟他同姓的王任叔,家在奉化大堰村落,他写过山麓溪岸的桃花吗?真想知道。

待到再逢春,又是满山红。

《光明日报》(2019年05月03日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