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影曲(并序)
曼影姓徐,温岭(原太平县)横河人,幼失落怙恃,随干爹居东北。“九一八事变”起,南旋,流寓京杭间。廿六年,日寇侵淞沪,京杭相继失落陷,乃辗转避难返故里。故友郑大
横湖有客多情思,爱管人间风月事。
语我南城春千顷,寓有名姝唤曼影。
薄命生同仲春花,风情差与云英近。
约我同登明月楼,绕梁珠串听歌喉。
歌声如诉亦如泣,唱出灯前无限愁。
顾我早辞欢笑场,何心顾曲学周郎。
一样平常江海飘零客,难得相逢在故乡。
相逢浑似旧相识,人前何用泥形迹。
日暮天寒翠袖单,苦处期君说二三。
山僧为谱哀弦曲,留与人间作嘉话。
双娥几度愁丝练,东风冷淡芙蓉面。
自言成长横河里,才离襁褓爷娘去世。
生小不知骨肉亲,茫茫天地孤身耳。
九岁出门随义爷,榆关黑水道路赊。
三春门外无芳草,朔窗罕习簪花字,
辜负当初读书志。
金针帘底刺鸳鸯,苦被冰天冻十指。
流梭逝水感年光时间,万里为家不是家。
十年长白山头月,冷照妆台插鬓花。
沈阳鼙鼓一朝起,草草回车长城里。
试寻故国慰离魂,无奈孤踪似断云。
春花薰恨钱塘路,秋柳牵愁白下门。
七七卢沟炮声起,歇浦惊传狼烟厉。
抛却镜奁更锦衾,独身只身仓皇走相避。
朝走长亭暮短亭,残山剩水认归程。
魂销茅店孤灯夜,肠断城楼警报声。
今年始到方城路,故宅景致怅非故。
寂寞寒郊荒草堆,已无觅处爷娘墓。
美人唧唧诉衷情,座客唏嘘未忍听。
壁上沉沉灯惨淡,楼前悄悄月无声。
青春已被风尘误,美人未改清风姿。
重言一点衷肠事,不是知音人不诉。
感君此语意殷勤,宜以殷勤语报君。
平生我亦流落辈,少年爱结游春队。
足迹地北复天南,廿年学书复学剑。
天生傲骨分缘恶,做到男儿原落落。
伤春心事复悲秋,青衫命比红颜薄。
况复凄风苦雨煎,生离去世别在当年。
当年洒尽伤心泪,形骸剩向空门寄。
江州司马或前身,僧衣还感琵琶意。
为此拈毫拂素笺,为君辗转写诗篇。
诗成谁和酸辛句,三月南山有杜鹃。
据宓师长西席所言,抄录者为亦幻法师。笔者上网查询,于甘桁师长西席的回顾文章中得知亦幻为弘一法师弟子,擅诗词、好书法,幼年出家。
诗作者蕴光法师(1901-1964),俗姓陈,名季章,自号寒石,温岭紫皋人。毕业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为李叔同弟子。后就读于厦门大学,以病中途辍学。1933年冬,因情灭而出家,礼流庆寺可求长老剃度,次年受戒晒台国清寺,从静权法师游,因国清寺有唐朝诗僧寒山子隐住所,故自号寒石以为致敬,人称寒石法师。寒石法师曾任国清佛学社讲席,著有《国清高僧传》。与姜丹书、郁达夫、孙福熙诸氏交往。为参加抗日事情,毅然还俗,改名沧海(槛内外走了一遭,大有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之感,沧海其名堪称写实)。抗降服利后,旅食沪上。1964年,病逝于新昌。
亦幻法师曾任慈溪金仙寺、宁波延庆寺方丈,寒石法师曾任温岭常乐寺方丈,同为弘一法师门下,寒石为弘一法师在俗时的学生,亦幻为弘一法师的空门弟子。寒石出家前曾投止在亦幻法师的延庆寺,并写下了千古绝唱。诗的中间或有漏句,然而寒石法师后人无从联系,亦幻法师也已圆寂多年,原诗已无从查找核校了。
寒石法师究竟受到弘一法师多深的影响现已成谜,然而法师的人生轨迹与弘一法师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寒石是温岭人,其活动区域以永嘉为多,亦曾考入厦门大学,而厦门、温岭一带正是弘一法师多曾涉足之地。与弘一法师一样,寒石也是看破尘凡遁入空门,弘一法师遁入空门,潜心佛学,精研南山律,并留下著作;寒石在国清寺撰写《国清高僧传》,并任国清寺佛学讲席,于佛学亦有所贡献。更难堪得的是弘一法师“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以出世的高僧而为抗战呼号。寒石法师踵跟弘一法师,于1939年组织僧尼救护演习队,参加抗日活动。在演习队的通讯录扉页上,寒石法师羊毫题词:“举起慈悲的旗帜,来做救世的事情”,和弘一法师出世不忘救国的思想一脉相承。如果说在佛学研究方面寒石不如弘一,那么在救国的道路上,寒石走得更远,为了投入抗日活动,寒石毅然还俗。
寒石是爱国诗僧,爱国和写诗贯穿了寒石的生平。爱国不忘诗歌,诗歌不忘爱国。以情灭而遁入空门,只是寒石诗情之延伸,一旦爱国须要,则毅然还俗。“人间不妨多变幻,林泉原许暂流连。合将一钵悲秋泪,换取疆场碧血鲜”,这首自述诗正是寒石从诗僧走向抗战前哨的热血誓言。因此,太虚法师在谈到僧人还俗问题时,曾点名寒石法师,言其因爱国活动而还俗,理应得到佛教界的尊重。大义当前,佛教界并不绝滞不前,其通透处正可见佛学的深邃妙有。
寒石生平歌咏不断。1936年,寒石出家两年余,朋侪整顿其出家前后诗作,厘为二卷,寒石命名为《秋扇集》。据其在自序中所言:“夫秋扇,失落时物也,易捐物也。……志士仁人,无暇读之;新学之士,不屑读之。”又曰:“春鸟秋虫自鸣其不平矣,固不以无人和其鸣而不鸣也。以此分缘,秋扇之付梓人,又谁曰不宜。”前抑而后扬,其于诗道之自傲跃然纸上。
除了自序,《秋扇集》尚有淡云法师一序,对寒石的诗歌作了既推崇又客不雅观的评价:“考吾国古来僧家之能诗者夥矣,如寒山、拾得、贯休、齐己、参寥、觉范之徒,尤荦荦有名者,而以寒山冠其首。降及清末,八指沙门寄禅者,崛起于其间,以洒脱出尘之笔,写山水灵性之句……迥出于寒郊瘦岛之上。至于近今曼殊者,以风骚跌宕之词,状写其浪漫不羁之生涯,亦曾轰动于一时。今以方之于寒石,则寒石实出入于寒山、寄禅之间,而其少年作品,一种缠绵悱恻之处,尤超胜于曼殊倍且蓰矣,诚为僧伽翰苑中不可多得才也。”置寒石于古今诗僧前列。
纵不雅观寒石诗作,可以见证淡云法师“出家人不打妄语”。如:
癸酉冬将出家宿延庆寺(四首)
佛号钟声可爱,禅林合是吾家。
除却老僧作伴,庭前还有梅花。
水曲岩隈都好,兴来随处行吟。
我共白云几片,一样平常来去无心。
颂罢楞严一卷,还歌扇底桃花。
几度呵呵自笑,不僧不俗生涯。
夜向灯前觅句,浑忘月落更阑。
一枕东窗梦稳,觉来红日三竿。
以上四首六言绝句,为寒石出家前宿延庆寺时所作,当此人生一大转捩关头,寒石心绪难平,东窗梦稳当是艺术夸年夜,其思想之激荡在所难免,发之于诗,则千古佳句矣。以此四诗,胜轰动一时之曼殊亦绰绰有余,而前面那首还俗从军诗,亦足可跻身寒山、寄禅之间。
《曼影曲》写于1938年春,法师于暮春三月赴城南探望曼影之举,已经不类僧侣所为。彼时温州饱受兵燹之苦,寒石法师身在空门,心系众生,而众平生等,原来就洒脱不羁的性情,岂会顾及身上的僧衣,曼影的寓所当然是可以去的。谛听了曼影的自述飘零,以诗的形式为之记录更是寒碑本手:山僧为谱哀弦曲,留与人间作嘉话。
正如宓师长西席来信所言,寒石此行写出了一部抗战期间的《琵琶行》。所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正是寒石法师的写照。外族入侵,平生易近遭劫,尘凡佳人,我见犹怜,何况横湖多情僧乎?春夜禅房,竟不得寐,曲终人散,余音在耳,数阕咏歌,报以一诗,座中僧衣,是夜再湿。如果说弘一法师是托身空门的艺术家,蕴光当为托身寺院的墨客。淡云法师曾在《秋扇集》媒介中记录墨客心声:“作诗当作诗僧之诗,不可作僧人之诗。僧人之诗,烟火之诗也。”此寒石法师平素语也。寒石访曼影于城南后拟白喷鼻香山,作此民国版之“琵琶行”,诚千古佳作,法师缘厚,此诗自然将为众人所知。
寒石法师除了将《曼影曲》寄给出家前曾宿之延庆寺亦幻法师,亦曾寄永嘉赵百辛,后者作有“题寒石《曼影曲》后,有序”,亦幻法师从《瓶梅斋遗稿》附“百辛剩墨”中录出:
曼影曲者,寒石法师为太平徐氏女作也。羁雌迷鸟,惜琐尾之流落;北马南船,伤华曼之小谪。不与虾夷同队,化鹤何归;试听鹍索齐鸣,哀蝉欲咽。山僧狡狯,恐调筝挟瑟之无人;妹子悲惨,识剩水残山之旧恨。此日娉婷永巷,白纻征歌;何时指顾中原,黄龙痛饮。异司马四弦之曲,只祈飘零;礼晒台七卷之经,肯沾禅絮。
珠玉散风化碧烟,四条弦替断肠禅。
僧衣更比青衫湿,何处青山无杜鹃。
敢惜当年金缕衣,秋风辽海事全非。
有时弹到鸳鸯舞,恨不将身化鹤归。
曲中哀怨念家山,赚得山僧下笔难。
若论飘零非不幸,明妃到去世未生还。
才闻苦语不平平,似划各心未划情。
浊世秀士如落叶,隔江商女亦苍生。
故国平居泪暗垂,马头谁复买燕支。
江南白纻声何恨,直北黄龙饮不辞。
小谪华曼梦易醒,山僧沦茗汝单独。
哀弦曲里边声急,百万流人带泪听。
作者:徐 兵
编辑:钱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