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风雪迭起，又到了“一年灯火要人归”的时节。游子再度背上行囊，不为远方，只为归乡。
行李箱装满了爱意，于“柴门闻犬吠”的傍晚里，推开熟习的大门。院落里光阴依旧，灰色的砖瓦，与角落盛开的梅花。正堂里昏黄的灯光亮起，温热的粥刚端到桌上。
母亲听见脚步声，迎出来时，恰好看到你眉头的霜雪。相顾时谁也没有开口，她熟稔地接过你肩上的包，踏进门槛的那一刻，游子的心终于感想熏染到了归乡的快乐。
这世上最不缺游子。试看历来词坛圣手，无一不是羁旅多年，闻到他人炊烟，都要思一思家乡。
早在汉乐府中，便已有游子的诗篇：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永夜，梦想见容辉。
外子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晓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写意，引领遥相睎。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佚名《凛凛岁云暮》
也是一年冬日，草木枯萎，凉风凛冽。家中思妇北望，想起游子在外，还没有冬衣。可又能如何呢？多年不知他的讯息，连想要送一件衣服，都不知该送往何地。只能重新拾起往年影象，勉强安慰自己现在的悲寂。也不知，这愈发冷冽的冬日，能否盼得他的归期？
到了鼓噪的盛唐，仍不缺游子。李白对饮三人，不正是由于流浪；他对酒捞玉轮，不也是思乡？试看唐人诗篇里，李白的思乡之作不在少数。除却妇孺皆知的“昂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单说他在迟迟春夜里，偶闻笛声，也能勾起关于家乡的回忆：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宅情。
——《春夜洛城闻笛》
旁人只道笛声随东风传遍洛阳，李白则道这笛声像极了故乡。那位“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诗仙，到底还是会思念家乡的莼菜。
笛声只不过是药引，唤醒他陈年的往事。不在洛阳，流浪于黄鹤楼听笛，他还是能回顾起迢遥的首都，回不去的家乡：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黄鹤楼闻笛》
这世上迁客骚人总要有所依托，李白将乡情寄入诗行，以是字字句句不离家乡。
到了杜甫时，国破山河寥落，那家书与故乡便更成了奢望。烽火连三月，他的鬓角已成了斑白，登高望远，创造举目不见归途，亦不见旧人来。乾元二年，他举家迁入成都，一起行迹艰巨，既看到新生活的希望，也仍牵挂故乡：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公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成都府》
“自古有羁旅”，看遍沧桑的杜甫自然更加知晓人间悲惨。只是，安居一隅虽好，却究竟比不过他的故乡。
游子自然难避祸过。作甚羁旅？不便是流落，不便是想念的人天各一方？那尤工于羁旅行役的柳永，唱着“白衣卿相”，望着潇潇暮雨时，也不禁感叹人间仓惶。不忍心登高遥看远方，怕渺茫地望去，也看不见故乡。多少次把远处驶来的船舶错当成归舟，可轻舟过去，人亦他乡：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次、天涯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若是谈到思乡游子，最让人铭记的，还是孟郊。这位苦吟墨客，生平与凄苦为伴，造诣了韩孟诗派的怪怪奇奇，也创造了郊寒岛瘦被后世敬仰。
人们或许不理解他对付诗文的功绩，但一定会被他那首清丽的小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游子吟》
他终极没来得及“报得三春晖”，只能把数不尽的思念，都托寄在透出寒意的诗篇里：
忆人莫至悲，至悲空自衰。
寄人莫剪衣，剪衣未必归。
朝为双蒂花，莫为四散飞。
花落还绕树，游子不顾期。
夭桃花清晨，游女红粉新。
夭桃花薄暮，游女红粉故。
树有百年花，人无一定颜。
花送人老尽，人悲花自闲。
贫女镜不明，寒花日少容。
暗蛩有虚织，短线无长缝。
浪水不可照，狂夫不可从。
浪水多散影，狂夫多异踪。
持此生平薄，空成万恨浓。
——《相和歌辞·杂怨三首》
这篇《杂怨》里，“满眼东风百事非”。他面前是花着花落，心底却藏着游子归期。可既称游子了，又何来归期？
孟郊彷佛对游子衣有着特殊的执念，不但要“临行密密缝”，连“秋风生渭水”的时节里，都免不得要提一提它的痕迹：
一别一回老，志士白发早。
在富易为容，居贫难自好。
沉忧损性灵，服药亦枯槁。
秋风游子衣，落日行远道。
君问去何之，贱身难自保。
——《怨别》
正因有游子，以是每逢佳节，才会有归来和拜别。汪曾祺看遍沉浮，不也只盼一句：“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如今的大雪粉饰了三百六十五个昼夜，寒风悄悄钻进了游子的脖颈。待你叩开门扉，家中炉火正起，父母围坐一堂，轻问你一句：“能饮一杯无？”
-作者-
霜见十九，00后自由写手，喜好统统古风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