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大家在心中也存有好几个疑问:

第一,既然罗敷的丈夫是“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的高官,她的穿着也很富贵,“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为什么她还要亲自出去“采桑城南隅”?没道理啊,她这种身份,哪里用亲自去采桑回来养蚕呢?

第二,罗敷不敷二十岁,就已经有了个四十多岁“专城居”的丈夫,年事差异实在太大了吧?

这两个问题该当如何去阐明呢?

高官之妻为何要去采桑陌上桑与汉代的女性想象

(一)《陌上桑》:虚构的民间故事

《陌上桑》最早记录于南朝梁沈约撰写的《宋书·乐志》,题为《艳歌罗敷行》。
《玉台新咏》收录此诗,题《日出东南隅行》,《乐府诗集》题《陌上桑》。
西晋崔豹在《古今注》中信誓旦旦地说诗中所写的内容实有其事:

“《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
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
王仁后为赵王家令。
罗敷出采桑於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
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

崔豹这个说法怎么看都像牵强附会。
所谓赵王是哪一位赵王?既然听了一首《陌上桑》就能“乃止”,大约还算个贤王,那当初见到家令之妻罗敷就“置酒欲夺”就有些说不过去。
何况《陌上桑》因此权势更高的丈夫来嘲讽意图不轨的使君,那赵王听了往后恐怕更加不会放弃,他的身份显然比王仁更崇高,罗敷该当选择他而不是王仁嘛。

《陌上桑》的创作年代引起了很多谈论。
王青考证说,“使君”该当是指州刺史,罗敷“专城居”的丈夫是太守,魏晋往后,州刺史的地位高过太守,可见创作于魏晋之前,他又根据使君所驾的马车判断出《陌上桑》的创作年代可能是在汉献帝建安年间。
也有人根据东汉期间的《风尚通义》认为罗敷的打扮具有东汉桓帝时的特点,“桓帝元嘉中,京师妇女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蛀牙笑。
……堕马髻者,侧在一边。
”但从这些细节断代是不大可靠的,《陌上桑》在作为定本被记录下来之前,只不过是一首在民间不断流传也不断被添枝加叶的的歌谣,不知道合并了多少故事,又经由了乐府、文人若何的编削润色,只能说它终极形成于南朝期间,详细的年代是无从判断的。

对这首诗歌,我们不能将其视为真实的故事,不能用生活中的逻辑思维来看待这部文学作品,它所表现的是艺术真实而不是生活真实。
罗敷的年事、罗敷的仙颜、罗敷的行事办法、罗敷和她丈夫的身份都有太多存疑的地方。
因此对这首诗歌的不雅观点常日是:这首诗是一个全无逻辑、时期混乱的“大杂烩”,没有逐一印证的必要。
罗敷为什么有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丈夫,只能阐明为——情节须要。
情节须要罗敷年轻貌美,情节须要她有一个派头威严的丈夫,而派头威严、身居高位,恰好属于四十岁的中年男性。

(二)家中女性:纺绩与妇功

我们并不知道“罗敷”这个名字有什么分外之处,《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之母要为儿子再娶的也是“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的雇主贤女,如果不是《孔雀东南飞》受到《陌上桑》印象的话,大约当时“罗敷”本身就有贤淑勤恳的意义。

关于罗敷的身份紧张有两种不雅观点,一种认为她是一样平常的平民、下层劳动妇女,罗敷回答使君的话被视为表现了她的刚毅和机警。
但劳动妇女的穿着为什么这么富贵,却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另一种不雅观点认为她是贵族妇女,“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她的居住环境和穿着打扮都解释她出自大户人家。
从她和使君的谈吐答对来看,她显然是一个年纪不大却“见过大世面”的女子,她采桑只是出于消遣娱乐。

罗敷的丈夫是高官,自己却干着田舍妇女的活计,她穿着华美富贵却要去爬上爬下地采桑叶。
她这种做法,有人结合周代以来的伦理不雅观念认为是正常的。

周代有发达的农业文明,推崇勤恳俭朴的生活作风,纵然居家的贵族妇女也须要事桑纺绩。
《礼记·内则》说,“女子十年不出,母教婉娩屈服。
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训,学女事,以共衣服。
”这就把女子进行纺绩纳入到了“礼”的范围之内,女性不纺绩便是“无礼”。
《诗经·大雅·瞻卯》歌咏曾经使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时,批评她“妇无公事,休其蚕织”。
《国语·鲁语下·公父文伯之母论劳逸》说公父文伯退朝回家,瞥见母亲正在绩麻。
公父文伯认为主母绩麻会使季孙氏以为自己不能很好地侍奉母亲,其母却说每人都要各司其职、各修其业:“王后亲织玄沈,公侯之夫人加之以法、缀,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
社而赋事,蒸而献功,男女效绩,想则有辟,古之制也。
”无论女性身份有多崇高,都须要为夫织衣制衣。
能不能亲事蚕桑纺绩,成了女性贤德与否的标志之一。

南宋期间 《蚕织图》场景

汉代“独尊儒术”,继续了周代的道德不雅观念,女性也须要勤于纺织。
班昭的《女诫》中,“专心纺绩”是妇功的紧张内容,广汉属国侯李翊夫人碑铭也有“约身纺绩,殖囿圃园”之语,古诗《上山采蘼芜》把织布的好坏快慢作为判断新人与故妇的利害标准,《孔雀东南飞》中写刘兰芝之贤,说她“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毛传》也说“妇人无与外政,虽王后犹以蚕织为事。

这样看来,贵族妇女罗敷从事蚕桑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题在于,周代女性所着眼的重点在于居家的纺绩,而不在于采桑。
采桑活动在先秦期间,是颇为暧昧的一件事。

(三)家外女性:桑中之情

从严密两汉期间,女性出门采桑是一件充满旖旎之情的事。
《豳风·七月》说:“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魏风·汾沮洳》说:“彼汾一方,言采其桑。
彼其之子,美如英。
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这些诗歌中的采桑活动紧张表现男女情思,采桑并不表现农事,而是寄托思念的分外情境,女性采桑时想着念着的是“殆及公子同归”和“彼其之子”。

为什么先秦两汉会把采桑和男女之情联系在一起?有的研究者从民俗学的角度认为,当时有一种神秘的“空桑崇拜”,这种崇拜伴随着男女寻爱结缘的活动。

桑树崇拜可以追溯到商代初年,听说商汤期间的重臣伊尹生于空桑,商代的神祠设在桑林,商汤曾经在桑林祷告求雨。
《竹书纪年》《史记·殷本纪》等都记载太戊(汤四世孙)时商道始衰,有“祥桑(预示休咎之桑) ”生于亳都,一暮之间大可合拱,太戊修德,此桑才枯去世。
在商代,神奇的桑树乃至象征着国运或定命。

桑树

由于先民们总是将大地的丰产丰收和人的生殖力联系到一起,而农作物的丰产又是每次国之祭典的主要内容,因此在桑林敬拜时可能会鼓励青年男女趁这个机会交往。
周代往后,敬拜的宗教意义有所淡化,男女交往的活动反而保存了下来。
《诗经·鄘风·桑中》便是当时青年男女在桑林神社活动中的情歌。
于是《墨子·明鬼》说,“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不雅观也。
”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一文中说:“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林之祠,士女于此合欢。
”本是附属产物的男女交往活动反而成了人们把稳力的中央,俞樾《癸己类稿》说不雅观社“非礼”,由于“如齐不雅观社,实为不雅观女人。

这种民俗学稽核相称有代价,它从宗教和民俗活动的层面上进行了比较合理的阐明。
但也可以换个角度去思虑。
西周以来,由于受到礼制的束缚,女性长期被局限在家庭生活之中,没有抛头露面的机会。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说,“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
”此时逐渐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敬拜、战役、公务等事务都被男性承担,对女性的哀求是妻柔、姑慈、妇听,活动空间被困于家庭之中。
除了采桑以外,她们很难离开家庭自由活动。
在美好的春日里,出门采桑恐怕是年轻女性不多的几种正当外出情由之一。
平时困居家中的女子借此机会穿上俏丽的衣服,借采桑放松心情,趁机与心仪的少年相见。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便是这样描述女性把“出桑”视为展示女性美的机会的:“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
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

有趣的是,当时的桑树很高,我们可以从流传下来的一些战国青铜器纹饰看出,采桑人要攀登树上采桑,南朝民歌《采桑度》说,“采桑盛阳月,绿叶何翩翩,攀条上树表,牵坏紫罗绮”,描写的便是年轻女性爬上树采桑叶的情境。
这些茂密大树的掩蔽效果,大约比后世低矮的所谓“地桑”或“鲁桑”要强一些吧。

宴乐渔猎攻战纹壶上的采桑纹,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

(四)罗敷:民间的空想女性

说到底,《陌上桑》是一首广泛流传于民间的歌谣,表达的未必是贵族妇女的生活实际,倒更像是普通民众对贵族女性的抱负。
正由于是抱负,以是才显得那么不合逻辑的天真。
对平民而言,贵族女性是若何的形象呢?

首先,她很美,很重装饰,这是空想女性所必须。
就连她出去采桑,提的桑笼也要精美到“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采桑时须要爬上爬下,她却穿上华贵的衣服,“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她发型是当时贵族妇女所盛行的倭堕髻,耳戴宝贵的明月珠,并不考虑采桑时候倭堕髻可能会散,明月珠可能会碍事。
她这样的打扮纵然要表现出女性之美。
在诗中,她的美成功地吸引了从老到少、从普通人到使君的所有不雅观众。
她的美因此“桑中之情”来反响的。

其次,她屈服了对女性的道德哀求,不但勤恳,而且忠贞。
作为贵族女性的她依旧按照礼制亲务蚕桑,走出“秦氏楼”去采摘桑叶,在想象中拉近了贵族和民众之间的间隔。
当使君有非分之想时,她迅速反击,立即抵制。
使君问了她一句“宁肯共载夫”,她就先用一个“愚”字否定了使君,接着大张旗鼓地描述自己那位显赫而有派头的丈夫,她是一个在品行上无可挑剔的贵族女子。

其次,也是过去对《陌上桑》的论述中所很少把稳到的,年轻貌美的罗敷在这个看似美满的豪门家庭中处于从属地位。
从西严密秦汉期间,男性在文学艺术中霸占主导地位,纵然女性会从事歌谣的吟唱,对歌谣进行搜集、整理事情的仍旧是男性,他们或多或少地会表现出自己的人生不雅观和代价不雅观。
《陌上桑》是男性以代言方法创作的这首诗歌,表现了男性对人生和家庭成功与否的判断标准:一个精良的男性在奇迹上该当不断升迁得到高官显位,他的妻子该当年轻貌美、勤于蚕桑、有才有德。
通过这个歌谣,实际上也模糊约约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家庭应该以男性为中央,尤其以男性的政治地位为中央。

罗敷在创造使君图谋不轨之后,原来她只须要说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就能摆脱使君的纠缠,但她却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和丈夫之间相濡以沫、情投意合,反而浓墨重彩地描述丈夫所具有的权势和地位,仿佛正是有这个容貌漂亮、官职颇高的丈夫,罗敷才得到了斥责使君的勇气和权力。
这令人不得不想到,倘若罗敷只是嫁给了平凡人家,会如何面对使君?

当然,罗敷仅仅以自己丈夫的权势来嘲讽使君,是对“以势压人”的使君的狠狠的还击,这使这个小故事更加具有戏剧性效果,更加令人胸中一快。
作为叙事性诗歌,罗敷这样的表现更随意马虎令读者接管。
但是读完这首诗歌之后,却难免让人掩卷沉思:

罗敷在这段婚姻生活中感到快乐吗?如果快乐的话,她的快乐源泉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