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意象群不仅彰显了“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杜甫《汉江》)晚年虽至,壮心不已的豪迈精神,也蕴含着“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忆江南》)的幽怨情思。
墨客们将“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的思乡羁愁寄托于映山接水之斜阳,也留恋着夕阳下诗情画意般的美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白居易《暮江吟》)“平堤渐放春芜绿,细浪遥翻落日红。”(陆游《野饮》)“落日野田黄蝶起,古槐丛荻摇深翠。”(文廷式《蝶恋花》)
夕阳意象群以其壮美与柔美相领悟的审美气质,呈现“夕阳无限好”的意境美,紧张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日暮人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太阳的运行轨迹影响着中国几千年农耕社会的生活节奏,夕阳沉落将韶光意义上的薄暮定义为一个群动将息、万物回归的时分,倦鸟归林、农牧还家,日暮回归意味着亲人团圆,享受宁静休憩。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当欲归难归,盼归未归之时,蕴含着回归的夕阳意象就会引起人们心中的感伤。《诗经•王风》最早弹响了日暮怀远的音符: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夕阳西下,万物归家,远行的君子何日归来?此时,夕阳下万般惆怅着的不仅有家中盼归之人,还有阔别家园的游子,“一样平常离思两销魂,楼上薄暮,立时薄暮。”(宋代刘仙伦《一剪梅》),李白《送朋侪》诗中:“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贾岛《暮过山村落》诗中:“怪禽啼旷野, 落日恐行人。”诗中都在抒写薄暮落日时分倍添凄凉的游子思乡之情。
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正所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元代马致远《天净沙》)夕阳淡淡的余晖,如同一张已结千年的情网,牵绊着天涯游子与思妇的心绪。宋代李觏《乡思》诗中: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墨客用“落日天涯”极写家乡之远,暗示回家遥遥无期,“已恨碧山相阻隔, 碧山还被暮云遮 ”诗句正是墨客无可奈何的慨叹。流落异域的天涯游子每当夕阳西下之时,遥望家乡的方向,满怀无尽的乡关之思。
日暮回归,不仅是回归家园故乡,也是回物化然,回归内心的宁静,这一贯是中国文人的终极追求。“山气早晚佳,飞鸟相与还。”夕阳下宁静恬淡的景致,让误入尘网、性本丘山的墨客陶渊明内心超然闲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人返回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在夕阳余晖的照拂下,蜗角浮名,蝇头苟利显得微不足道了。
山气早晚佳,飞鸟相与还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王维《渭川田家》)夕阳斜照下人们仿佛回到那古老宁静的村落庄生活,在内心深处回归沉着恬淡的精神家园。“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依依落日伴随着袅袅孤烟,展现出赏心悦目的山村落田园风光。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王禹偁《村落行》)夕阳下的自然景致与墨客信马山行, 悠然自得的愉悦闲适相融在一起。夕阳被墨客授予了平和安谧的生命体验,它悄悄地关照着山峰晚籁,人与自然达到神形相契,物我两忘的境界。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感怀生命从自然不雅观照的意义上来看,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自然界的循环往来来往将人的有限生命反衬得极其短暂,“夕阳西下几时回?”(晏殊《浣溪沙》)人类有限的生命相对付无限循环的自然界来说,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正如“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杨慎《临江仙》)。
太阳的东升西落昭示自然界的无限,而光阴的流逝揭示个体生命的短暂,难怪有那么多的墨客借夕阳来感叹光阴流逝,生命短暂的凄凉。屈原《离骚》中“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感叹光阴飞逝,曹植《野田黄雀行》诗中: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年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白日西驰,盛年不再,悲叹生命的有限。王粲《登楼赋》中:“步栖迟以徒倚兮,白日忽其将匿”墨客登高远眺,愈加感叹光阴易逝。李商隐《登乐游原》中“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薄暮”,不仅感叹光阴易逝,生命短匆匆,而且悲叹自己的抱负没有实现而生命又靠近闭幕的无奈。姚合《哭贾岛》诗云:
白日西边没,沧波东去流。
名虽千古在,自己生平休。
诗中“白日”沉落在浩渺烟波里,象征了历经坎坷寂寞而去世的苦吟墨客贾岛的生平。
“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杜牧《汉江》)除了无可奈何的太息与感伤,墨客们还乐于表现出“壮心不已”的豪迈情怀。李白《登太白峰》诗中“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不畏艰险,奋发向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杜甫《后出塞五首》)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些诗歌以苍茫寥廓的夕阳意象,陪衬壮士卫国戌边的豪情。杜甫《江汉》诗中: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墨客老而弥坚、壮心不已,仍思为国着力。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赐教》诗中:“莫道桑榆晚,余霞尚满天。”日虽暮,心犹壮,须臾人生,若浮云朝露,仍不妨赏彩霞满天,享人生晚景。“澄清深浅好,最爱夕阳时”(白居易《闲游》)西沉的落日“澄清深浅”印染天地,尽享人生晚景,也是对有限生命的无限热爱与珍惜。
莫道桑榆晚,余霞尚满天
忧患意识泽被万物的太阳历来被奉为至高无上的神祗,人类社会的帝王则被看作太阳神的后代。正如张舜徽师长西席在《郑学丛著》中认为“皇之本义为日,犹帝之本义为日,日为君象,故古代用为帝王之称。”日君一体的不雅观念经过历代的文化认同,由此衍生出将太阳与政治、国势干系联的传统。
斜阳残照总是唤起墨客对民族生存和家国兴亡的忧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忆秦娥》)展现了辽阔苍莽的意境,凝炼深邃的历史沧桑感。杜甫《秋兴八首》诗中: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
墨客饱受战乱之苦,几经辗转流落,晚年多病,故交零落,壮志难酬,遂在孤城的暮色中,他循着北斗遥望云山阻隔的都城长安。长安是唐王朝的政治中央,是国家的象征,墨客杜甫虽然晚年多病、出生飘零却仍旧心系国家的安危。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中:
斜阳草树,平凡巷陌,人性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当年气吞山河的英雄人物已无处寻觅,斜阳脉脉照拂的是长满草树的普通街巷。词人辛弃疾抚今追昔,收复失落地的满腔热血却无力挽回一个赵宋王朝的衰败,“落日楼头,断鸿声里”(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这里的“落日”,也可以说是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的象征。
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国古代文人士子常以天下兴亡为已任,肚量胸襟忧国忧民的情志,而当他们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时,内心深奥深厚厚重的忧患意识则移情于夕阳意象群,“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朱敦儒《相见欢》)万里河山难以收复统一,夕阳里凝聚着墨客心忧天下、壮志难酬的哀怨与忧闷。
这里值得留神的是,在文人的内心深处,渴望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情志并没有因哀愁而止熄,如屈原《离骚》中有言:
吾令羲和弭节兮,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高下而求索。
据《山海经•大荒西经》里记载,太阳所落之山为崦嵫。夕阳西沉,便是太阳归于崦嵫之时,墨客屈原驰骋想象,高下求索的奋发之精神,是忧患意识的升华,为后代文人所敬仰。学者徐复不雅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指出:“只有当自己担当起问题的任务时,才有忧患意识。这种忧患,实际是蕴蓄着一种倔强的意志和奋发的精神。”那么,夕阳意象群正是文民气坎深处忧患意识的艺术表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高下而求索
综上可知,在古代文人的诗笔下,“夕阳”“落日”“残阳”“斜阳”“落霞”等构成了夕阳意象群,蕴含着墨客期待日暮人归,于夕阳西下中感怀生命的短暂,并将内心深奥深厚厚重的忧患意识潜入逐渐西沉的落日中。墨客们利用夕阳意象群于时空交错中抚今追昔,在感性与理性交织的艺术思维中驰骋想象,终极呈现了“夕阳无限好”瞬间即永恒的意境美,高悬于诗词艺术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