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梅雨季,我生于江南,每至梅雨时令,老宅尤为惨淡湿润,墙面上渗着水珠,地板上湿漉黏滑,连被褥都透着一股子霉潮之味,晾出去的衣物怎么也晒不干,母亲恨恨地骂:这该死的黄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后来,我去北方求学,景象干燥到皮肤龟裂、嘴唇渗血,忽然怀念起南国那腻腻歪歪的“黄梅天”:淅淅沥沥的雨,轻轻揉抚着面颊,散发出销魂蚀骨的芬芳,被雨点打湿的青石板面上亦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气息,浸润在梅雨时令里的江南,另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妩媚销魂。
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大纲》道:“梅雨或作霉雨,言其沾衣及物,皆出黑霉也。”这是黄梅天的季候特性。唐代墨客林宽在《苦雨》中抱怨:“霪霖翳日月,穷巷变沟坑。”“败屐阴苔积,摧檐湿菌生。”林宽当年的心境大抵与我母亲仿佛,对这“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的黄梅雨季充满厌憎。随着梅雨季空气湿度加大,衣物随意马虎受潮而生出霉斑,宋代梅尧臣亦深受其苦,遂作诗《梅雨》:“三日雨不止,蚯蚓上我堂。湿菌生枯篱,润气醭素裳。”
充足的雨水给农作物成长带来了甘露,也给在稻田劳作的农人带来了湿寒疾症,让他们叫苦不迭,一向关心民生疾苦的田园墨客范成大写有一首诗:“梅霖倾泻九河翻,百渎互换海面宽。良苦吴农田下湿,年年披絮插秧寒。”道尽了江南农夫对黄梅雨季的怨恨之情。
纱窗几阵黄梅雨,农夫不喜墨客喜。素有“浪子”之称的北宋风骚词人周邦彦生性疏散洒脱,在梅雨刚过、蝉鸣阵阵的暑日,看窗外池塘荡漾碧波,鱼儿嬉戏惹得新荷摇动,他闲来无事,支起一层薄薄纱帐,躺在竹席上,手摇羽扇,靠着凉枕,清闲逍遥。他信口吟就一首读来令人线人清亮的《鹤冲天·梅雨霁》:“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感情此时天。无事小神仙。”这首来自千百年前,洒脱惬意的“小确幸”真真羡煞当现代人。
同样生在宋朝的朱敦儒也是豪放洒脱、傲岸不羁的“一代词俊”,但他历经了靖康之乱、南渡偏安。他笔下的黄梅词《苏幕遮·酒壶空》一反周邦彦的小清新风格,“酒壶空,歌扇去。独倚危楼,无限伤心处。芳草连天云薄暮。故国山河,一阵黄梅雨。”他喝着酒,唱着歌,将空空酒壶抛在身后,独自倚着高楼栏杆,远眺芳草似烟,梅雨如雾,大好故国山河,沐浴在一片黄梅雨中。“有奇才,无用途。壮节飘零,受尽人间苦。欲指虚无问征路。回顾风云,未忍辞明主。”他身怀奇才却报国无门,出息惘然,却又不肯放弃忠君报国的爱国情怀,抵牾彷徨、忧愤哀伤中又透露着年夜方冲动大方、激情亲切昂扬之气,这首忧时念乱之作,一扫宋词的绮靡柔媚之风。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首黄梅诗词压轴之作《约客》的主人并非李杜、苏辛这样的大家,而是一个不太有名的墨客赵师秀,前两句寥寥十四字勾勒出一幅雨声不断、蛙声一片的江南梅雨图;后两句墨客久候客人不至,内心焦躁,“闲敲棋子”,这种失落落的心情形神兼备,跃然纸上,全诗险些不加任何润色,纯用白描手腕,却隽永蕴藉,耐人回味。庄子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江南的梅雨,细软绵愁地飘落进唐诗宋词里,形成一幅幅缠绵悱恻的水墨烟雨图,一唱千年!
(申功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