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首
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Fishing in Snow
From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翻译:许渊冲)
初读这首《江雪》的许译英诗,会想起年初曾经读过的另一首诗:王维的《鹿柴》(《你喜好英译古诗吗》)。这两首诗的译文如此相似,意境也确有相通之处,都描述了一种风景的空寂。然而,在这空寂之中实有很不同的色调。记得《你喜好英译古诗吗》推出时,一些读者留言说,诗是不可译的,很多韵味在转换成另一种措辞的过程中注定会遗失落掉。那时并未直接来回应这样的论点。在我看来,与许渊冲毕生厚重的实际事情比较,这样的辩论很轻,不相称。然而,我们仍旧可以用具体的诗来回应这一不无道理的论点。
《江雪》前两句诗虽写景空,但用词给人的意象却不是“空山不见人”和“返景入深林”的“空”。柳宗元用的词是“飞绝”和“踪灭”,“绝”与“灭”有逼仄肃杀之气,不是空阔风光的自然呈现,而隐蔽着与屠戮、消灭、抹掉这些意象干系的动作。这首五言绝句压的是仄声韵,它的韵脚“绝”、“灭”,在本日普通话中已改变了腔调,在柳宗元所生活的中晚唐期间则读入声,短匆匆急迫,与常日意境悠远的五言绝句迥异。许渊冲以两个开口元音,flight和sight来翻译这两句诗,读起来是开阔敞亮的,在音韵上的效果便与原诗涌现了很大偏差。
柳宗元的这首《江雪》作于贬谪至永州的第二年,永州在本日湖南的永州零陵。公元805年,唐顺宗被迫将皇位让给太子李纯,朝廷政治发生剧烈变动。柳宗元与刘禹锡等八位参与过“永贞改造”的人在宦官集团势力的反扑下失落势,受到伤害。柳宗元作为“罪官”,到达永州之初只能暂居在寺庙里,可以想象他的心境。在永州的十年贬谪岁月中,他写了《永州八记》。在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头,他即这样写自己:“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在当时还被视为“南夷”的湖南这样一个不开化的蛮荒偏远之地,他感到的是“犯人”的屈辱和不安。在这里,他逐渐走入和欣赏一些奇异的山水风景,然而,他的愉悦和超脱都只是暂时的。
《富春山居图》(局部)黄公望
在永州所写的诗中,另一首《溪居》也能印证柳宗元遭到贬谪的痛楚和寂寞。这首诗中的“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同样是仄声韵,“累”与“谪”都有不顺之意,人生在向下走,是陡峭的降调。“簪组”是做官的人所穿的官服,柳宗元表面彷佛在说,如今能不为官场所累是幸运的。在《叶嘉莹说中晚唐诗》里,叶嘉莹则解读说,这里说的“幸”实是反话,不是柳宗元内心的真实写照。为什么?柳宗元的性情不同于苏轼的通达乐不雅观,从后面的诗篇来看,他有许多无法排解的忿忿不平,难以经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他的高门家世也让他肩负着重振家族、光宗耀祖的重担,对付仕宦他很积极,很早就希望有一番作为。做官自然是很不自由的,但柳宗元说“久为簪组累”这句话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有一种“不是不想,而是未能做到”的不甘心。在永州,柳宗元做的是司马,刺史下的一个属官,不用包袱主要政治任务,但也不能表达自己的政治空想。他的妻子不久去世,他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兄弟,很孤独的一个人。这些人生的不幸持续赓续地落在他身上,加之他身体有疾,他试着在山水中去探求解脱,但受束缚的局促感纠缠了他生平。叶嘉莹说,他的《永州八记》表面写的是俏丽的山水,但内里都很悲哀,只是“偶似山林客”。那种“偶似”表明了他是山水的过客,并未真正地融入个中,他实际的人生境遇如囚徒,游山玩水就像放风,只是间歇。
《辋川图》(局部)王原祁
理解了这样一个背景,我们再转头来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两句诗。险些所有的解读都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两句诗写的是天地间的孤独。然而,这种孤独不仅是抽象的、普遍的孤独,也是柳宗元个体的孤独,有他的性情与命运所形成的色调在里面。我们可以想象一片凛冽肃杀的雪景中那个孤独的身影在寒冷的江面上久久静止,逐渐凝固成一个清晰的雕塑形象。初看,这个形象清高孤傲,在暗藏杀气的氛围中专注凝神于垂钓,无所顾忌。然而,我们可以再追问一些更日常层面的问题:他为何要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孤身一人来这里钓鱼?是由于他不得不这么做吗?是由于他之前一贯没有钓到鱼,没有食品存储,以是只能一贯无论寒暑地等待?毕竟,在寒江垂钓,实在难以预见什么丰收的迹象。而且,这位蓑笠翁在孤寒中从事这样艰辛的劳作,却没有家人在身边,是由于他的家庭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这些问题萦绕在脑海中时,雕塑般的形象也就不再是寄托文人孤傲志趣的精神象征,而成为了血肉之躯。这血肉之躯承受着他的命运,若感同身受地去细思,就有了不幸和寂寞的色彩。渔翁此时为墨客所捕捉的姿态恰因他的生活不幸所致,而他的孤绝除了墨客,又并不为人所知。在《永州八记》末了一篇里柳宗元曾感慨,如果真的存在一个故意识的造物者,那么为什么要在如此偏僻的蛮夷之地创造幽美却无人来赏的环境?这一天问投射了他命运的困境:如果他的定命是在政治上施展才华,为何他会被贬谪到这样一个才华无法得到任何发挥的地方?这就如他写的“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一样,是一种存在的寂寞。
文徵明《溪桥策杖图》轴(局部)
蓑笠翁的形象让我遐想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那是一位运气始终不好的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湾流中捕鱼;八十四天来,他没打到鱼。……船帆用面粉袋打了补丁,卷起来宛如象征永久失落败的旗帜”。老人的结局是悲剧的。他终于钓到一条很大的旗鱼,跟它缠斗了两天两夜将它刺去世,却在返回的途中碰着鲨鱼的打击。老人杀了几条鲨鱼,但旗鱼被其他鲨鱼吃光,只剩下一幅骨头。柳宗元只写了渔翁在一个瞬间的身影,没有铺陈他的命运,这是我们可以用想象力去补足的。不过,海明威精雕细琢了他的老人的面庞和表情:“他浑身显得很老,但双眼除外。它们有着海水的颜色,透露出乐不雅观和永不言败的神采”。柳宗元的蓑笠翁有着什么样的面庞和表情呢?这留白即是墨客自身的心境,或许不乏痛楚的摧残所留下的沧桑。
来源: 橡果发展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