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武《复兴间气集》评韩翃的诗:“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士珍之。
”又说:“比兴深于刘长卿,筋节成于皇甫冉。
”这是说韩翃的诗意较为深隐,风格较为矫健。
韩翃诗今有五卷,总的看来,这个评语也还得当。
详细地说,韩翃的五、七言律诗,中间二联,佳句很多,确在刘长卿之上。
但现在我们只选讲他三首绝句。

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烛炬,轻烟散入五侯家。

49韩翃七言绝句寒食赠李翼送客贬五溪三首

此诗便是德宗天子欣赏之作,大约当时万口传诵,连天子也记住了。
要理解这首诗,必须先理解古代的寒食节,而寒食节又与古人用火的生活情形有关。
每年从冬至节后一百零四日,就开始寒食节。
寒食节一共三日,过了寒食节,便是清明节。
从寒食节第一天起,到清明节后三日,共七日,在唐朝是假期。
这几天里,无论官民,都举行远足宴会娱乐,故唐诗中提到寒食清明的很多。
寒食节三日是禁火的日子,在这三日中不准用火,饮食品都是前几天准备好的熟食。
由于这三日中吃的都是冷餐,故名寒食节。
关中人别号为熟食节。
由于禁止烟火,故别号禁烟节。

古代没有火柴,公民取火很不随意马虎,最原始的方法是钻木取火。
春天钻榆、柳,夏天钻枣、杏、桑、柘,秋日钻柞、【木酋】,冬天钻槐、檀。
一贯到唐宋,都是如此。
用铁刀、艾绒,击石取火,方便得多,但这是宋元往后的事,恐怕是从西域传来的方法。
由于取火不易,故人家每天都留有火种。
留火种的方法是把烧红的水炭或炭结埋在草灰里,便可以随时用纸拈(江南人称纸煤头)点火。
这个火种,连续不断地保持一年,到寒食节,便完备熄灭不用,由于人们认为这个火种已失落去了热量,称之为旧火,或谓宿火。
到清明节,再钻木取火,称为改火,这火便是新火。
为什么寒食节要延长到三日?为什么不在第二日就取新火呢?这是为了便于检讨公民是否遵守法令,连续三日不见炊烟,才可以知道这人家确是熄灭了旧火。
这种风尚,由来已古,听说在商周时期,已有这祥的法令。
周朝有一个官职,名曰司爟氏,是主持火禁的官,与主持水利的官同样主要。
但传到后世,不知其来源,山西人就以为是纪念介之推的节日。

寒食清明,在唐朝是个大节日。
清嫡,宫中宴请百官,吃的还是冷餐。
到傍晚,宴会散了,就取当日钻得的新火。
燃点烛炬,赏给贵戚近臣,这叫作“赐新火”。
这个制度,到北宋时还沿用着。
南宋往后,用燧石敲火,已很普遍,就淘汰了禁烟改火的风尚习气。
因而后众人都不很懂得了。

韩翃这首诗,应该从第二句讲起。
在寒食节,东风把御苑中的杨柳吹得歪歪斜斜,使得城中到处都飞舞着杨花。
为什么说这个“花”字是指“杨花”?情由是:(一)第二句有“柳”字,可知是杨柳的花,这两句才有关系。
第二句是因,第一句是果。
(二)唐诗中用“飞花”,多数是指杨花。
或用“飞絮”,是指柳絮,柳絮即是杨花。
如果指别种花朵,一样平常都用“落花”。
如果一定要用“飞”字,下面都避免“花”字,而改用“飞英”之类的字。
(三)贾岛有诗云:“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
”(残句,见《事文类聚》)陈与义诗云:“飞絮春犹冷,离家食更寒。
”(《道中寒食》)胡仔诗云:“飞絮落花春向晚,疾风甚雨暮生寒。
”(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可见唐宋墨客咏寒食清明的诗,常常提到满天飞舞的杨花。

还有一个问题:杨柳到处都有,为什么要专提“御柳”,难道城中飞舞的都是宫苑里的杨花吗?对这个疑问,可以有两个阐明:(一)唐朝宫中杨柳最多,唐代墨客关于宫廷的诗,每每写到杨柳。
贾至早朝诗云:“千条弱柳垂青琐。
”岑参的和诗也说:“柳拂旌旗露未乾。
”杜甫《晚出左掖》诗亦云:“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
”都可以为证。
(二)“用御柳”,就可以和第三句的“汉宫”相互照料,使这首诗的前半首和后半首有密切的关系。

第三句的“日暮”,是指寒食节第三日的傍晚。
寒食节总在三月初。
开元七年颁布的历日,以三月九日为寒食节。
那么,清明该当是三月十一日。
“汉宫”便是“唐宫”,当日下午,内侍们把用新火点燃的烛炬分送给贵戚大臣,以是公民见到一起轻烟分散到“五侯”的家里。

“五侯”有三个出处,其一是西汉成帝河平仲春六日,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王谭等为列侯,当时称为“五侯”,权势极盛。
其二是东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专权,他的儿子和叔父等五人都封为列侯,当时称为“梁氏五侯”。
其三是梁冀失落败后,诛灭梁冀的宦官单超等五人都封为列侯,后世亦称为“五侯”。
在诗歌中用“五侯”这个典故,一样平常都是指最煊赫的贵族,或者是皇亲国戚,或者是天子最宠爱的官员。
唐汝询讲这首诗,以为是讽刺肃宗、代宗时得宠弄权的宦官。
吴昌祺以为作者是用王氏五侯,代表贵戚。
沈德潜以为无论指哪一个“五侯”,总之是指“贵近臣”。
这三种讲法,沈德潜的讲法当然是较为灵巧,无可非议。
如果要在唐、吴两家的讲法中有所取舍,那就要稽核韩翃这首诗作于什么年代。
假如作于天宝年间,可以认为这是指杨贵妃一家人。
贵妃的三个姊姊都封国夫人,两个堂兄国忠和銛都为大官,当时称为“五家”。
假如作于大历年间,就可“认为是指专权的宦官了。
现在,我们既无法考定这首诗的写作年代,只得用沈德潜的阐明。

唐汝询有一个评语:“时方禁烟,乃宫中传烛以分火,则先及五侯之家,为近君而多宠也。
”(《唐诗解》)他以为寒食节还在禁烟,而宫中已传烛分火,可见这是五侯家享有的特权。
他还引用元稹的诗句“特敕宫中许燃烛”为例证。
吴昌祺则批道:“清明赐火,则寒食之暮,为时近矣。
”(《删订唐诗解》)这是他对唐氏提出的异议,他以为在寒食节末一天的傍晚,已经可以钻取新火,以是这并不是什么特权。
这里,就有了一个疑问,取新火是不是必须在清嫡。
在清嫡前一天的傍晚,是不是已经许可钻取新火。
这个问题,宋人葛立方早已在《韵语阳秋》中提出了:“按《辇下岁时记》云:长安每岁清明,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先得上进者,赐绢三匹,金椀一口。
”这是明说宫中也是在清嫡由管理御花园的官员的孩子在殿前树上钻火的。

杜甫《清明》诗云:“朝来断火起新烟”,又云:“家人钻火用青枫。
”可知杜甫家是在清嫡清晨在枫树上钻取新火的。
戴叔伦《清嫡》诗云:“晓厨新变火,轻柳暗飞霜。
”王建《寒食》诗云:“田舍清嫡,家家出火迟。
”韦庄《长安清明》诗云:“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
”从这些唐人诗句来看,可知都是在清嫡清晨才开始用新火。
张籍有一首《寒食内宴》诗,记寒食日宫中宴会,其情形是上午入宫,中午宴会。
饮食的时候,殿前有打马球的游戏。
宴会之后,还有杂技演出,到傍晚才散出。
诗中有一句云:“廊下御厨分冷食”,可知当时筵席上所供都是冷食。
寒食赐宴是唐代宫中的老规矩,一样平常是每年都举行的,可以说是一年一度的冷餐会。

但是,赐火与用火,恐怕不同。
用新火必须从清嫡清晨开始,赐火则可以在前一日傍晚。
韩愈有一首《寒食直归遇雨》诗,有句云:“惟时新赐火,向曙著朝衣。
”这是记他在寒食日从宫中值班回家,被雨淋湿了衣服,幸而刚才得到赐火,可以把衣服烘干,在天明时仍可穿了去上朝。
这个“曙”字,显然指清嫡的黎明。
由此可见,赐火是在清嫡的前夕,即寒食节末一天的傍晚。

宋代沿用了唐代赐火的制度,据《迂叟诗话》说,能够得到赐火的只有“辅臣、戚里、帅臣,节察、三司使、知开封府、枢密直学士,中使”。
这些高官贵族,除了新火之外,还有其他赏赐。
唐代情形想必亦是如此。
可知“轻烟散入五侯家”并不是五侯的特权。
吴昌祺的批注,大概是精确的。

赠李翼

王孙别舍拥朱轮,不羡空名乐此身。

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

这首七绝是赠李翼的。
这个李翼,不知何许人。
作者称他为“王孙”,可知是皇族。
“别舍”便是别墅。
这位王孙不住在府第中,而住在别墅里,而这个别墅门前常常簇拥着许多王侯将相乘坐的车子。
这第一句七个字已勾勒出李翼是一个纨袴公子了。
第二句阿谀他的奢侈淫佚的生活,说他是为了“不羡空名”,而使此身得到享乐。
这样一说,显得他的追求享乐是很高尚的了。
第三、四句描写这位贵族公子的奢侈生活。
只许可用十四个字,要概括一位贵族公子的奢侈生活,并不随意马虎,你看作者如何处理?他选择了两个特色;在这别舍的大门外,绿水潭中,驭夫都在洗刷马匹,可知他们的主人还在里面饮酒作乐,一时还不会回家。
别舍里的楼前,还点着红烛欢迎客人,可知虽在夜晚,还有来宾来参加宴饮。
两句诗,解释了一个情形:朝朝取乐,夜夜追欢。

这一联是韩翊的名句,取材极好,对仗工致,能从侧面表现出富贵气候,与李翼的身份合营。
北宋词人晏几道曾窃取这两句写入他的《浣溪沙》词:“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


但“系马”的意境就不如“洗马”的深了。

这首诗有一个缺陷。
第三、四句用平列的句法,都是赋。
因此全诗只有起、承,而无转、合。
它彷佛只是半首七律,还该有下文,然而作者却截住了,不说下去,显得诗意没有结束。
所有的选本中都不选这首诗,恐怕是这个原故。

送客贬五溪

南过猨声一逐臣,回看秋草泪沾巾。

寒天暮雨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

这首《送客贬五溪》倒是许多选本都收入的。
客,不知何人,总不是他的亲戚朋友,故不必举出姓名及关系。
只用一个“客”字。
这是一种应酬作品,有人因贬官而到湘西去,作者因有时的机会遇见了,就写一首诗赠行。
作者和这个“客”既无交情,也无密切的关系,自然没有什么离情别绪可说,以是这首诗完备用描写的手腕。

第一句的散文构造是:一个被流放之臣,从猿啼声中一起南去。
“逐臣”是主语,“过”是动词。
“猿声”是宾语的精简,概括了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过的是巴东三峡,这个“客”过的是湘西五溪。
有人说,诗句不讲语法,这是错的。
诗句也有一定的语法,不过它和散文不同,为了平仄、对仗或押韵的方便,它的语法构造可以有极大程度的变易,乃至每每连动词也省却。
读诗的人,仍旧该当从语法不雅观点去推求作者的造句艺术。

第二句“回看”二字是照料上句的“过”字,这个被降谪的官员,愈走愈远,深入五溪苗家所住的区域,就不免常常转头看看来路。
来路上只是一片秋草,早已望不到家乡,于是不禁泪落沾巾。
下面二句说,这一段旅程尽是在寒天、暮雨、不见人迹的空山中。
夜晚了,总是在苗家歇宿。
“蛮”是古代汉人对少数民族的称呼。
当时少数民族所住的地区,都是荒野的山区,故有“蛮荒”之称。
作者设想这个“客”深入蛮荒,以蛮家为逆旅主人,是最不幸的遭遇。
湘西的秋雨是整天整夜连绵不绝的,为什么作者偏说是暮雨呢?这是为了与下句挂钩,引出此“客”在暮雨中向苗家借宿的诗意。
吴山民评此诗曰:“一诗酸楚,为蛮、主二字挑出。
”即以为此诗末句写出了贬官的酸楚之情。
这是古代汉族人对少数民族的思想感情,本日我们读此诗,就不会和古人有同感了。
住在兄弟民族的家里,有什么可酸楚的呢?

韩翃所作七言绝句不多,但大多是佳作,胡应麟最称赏韩翃的七绝,他在《诗薮》内篇中举出“青楼不闭葳蕤锁,绿水回通宛转桥”、“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急管昼催平乐洒,春衣夜宿杜陵花”、“晓月暂飞千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等五六联,以为是“全首高华明秀,而古意内含,非初非盛,直是梁陈妙语,行以唐调耳”。
他又举出“柴门流水依然在,一起寒山万木中”、“寒天暮雨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这二联,以为“自是钱、刘格,虽众所共称,非其至也”。
这一段评论,反响出胡应麟所喜好的是秾丽的句子。
骨子里仍是梁陈宫体,风格却是唐诗。
这种诗句之以是“非初非盛”,由于初唐则还没有唐调,盛唐则已打消宫体。
而在中唐墨客,逐渐地又在唐调中纳入宫体诗的题材,成为一种秾艳的律诗。
这个方向,发展到晚唐的李商隐,温飞卿而达到了极度。
至于“柴门流水”、“寒天暮雨”这样的句子,还是清淡一派,属于钱起、郎士元的家数,而且还不是个中最好的,以是胡应麟彷佛不很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