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悠悠思永年 □戴冠青

  有一种丝弦,不管潮起潮落,它都会萦绕在海峡两岸,让人共鸣;有一脉乡情,无论天涯海角,它都能穿越彼此心胸,令人落泪。
它是泉港北管那悠扬动人的乐曲,在宝岛上空悠悠回荡;它是泉港乡亲那穿透时空的情缘,在海峡两岸漫漫绵延。

  北管是泉港的一绝。
早就听说北管音乐极其美妙动听,可是一贯无缘一闻。
那天在泉港采风,终于如愿聆听到了憧憬已久的北管演奏,只管只是短短几支乐曲,其隽永的丝竹魅力已足以使我沉迷日久。

  端坐台下,只见手执各种乐器的北管演奏艺人错落有致坐满舞台,顿时肃然起敬,屏息静气,侧耳聆听。
静寂间,宛若一声仙乐自天外缓缓飞来,接着笙、箫、三弦、二胡、月琴、双清、扬琴、提弦等丝竹乐音似天籁般悠扬入耳,随之钹、锣、板鼓、小堂鼓、板、木鱼等打击乐声抑扬抑扬在舞台高下回响。
整场演奏时而婉转柔丽,如江南水墨垂垂展开,让民气旷神怡;时而清亮明快,似青绿山水迎面而来,让人气爽神清。
真的是竹苞松茂妙不可言啊!
不知什么时候,演奏戛然而止,可是一众听者仿佛没有觉得,仍沉浸在余音袅袅的音乐情境中如痴如醉意犹未尽。

人文泉港锦瑟悠悠思永年

  杜甫《赠花卿》诗云:“锦城丝管日纷纭,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次闻?”我一贯在想,他说的是不是便是这北管音乐啊?

  由于太喜好了,就去查它的来历,原来北管别号北曲、小曲、小调、曲仔,是广泛流传于泉港等地的丝竹音乐,与“南管”(南音)并称“南弦北管”。
它与南音既相似又不同,相似的是它们都因此丝竹箫弦为紧张演奏乐器的“弦管”音乐;不同的是,南音有“中国音乐活化石”之称,是自汉晋唐宋以来中原移民带入泉州等闽南地区,并与当地民间音乐领悟的具有中原古乐遗韵的古音乐,而北管则是一种外来的近代江淮音乐。
相传清朝光绪年间,泉港盐商刘永赖在江淮一带贩盐途中向当地艺人学习民间音乐后,又把这种民间音乐带到了泉港,从此在泉港广为流传,并逐渐深入民气,成为泉港一带民众喜闻乐见的传统民族音乐。

  潮涨潮落,斗转星移。
在长期的演绎发展中,北管与周边的南曲、高甲、芗剧、莆仙戏等音乐领悟渗透,并受闽南、莆仙交汇语系的影响,逐步演化成为一种有别于发源地的新乐种。
其音乐风格既保有江淮一带民歌的明朗幽雅,又融入闽南、莆仙音乐的柔婉奇丽,内涵丰富,腔调悦耳,旋律幽美动人,有“天子传音”的美誉。
如今,北管音乐已入选首批国家非遗名录,泉港也由此得到了“中国北管音乐文化之乡”的名誉称号。

  当然,这样美妙的音乐并非泉港独占,有人创造,台湾乃至东南亚的“广东会馆”“福建会馆”里均设有北管乐社,泉港北管与台湾中部的北管、日本琉球乐、东南亚北管同属一个乐种,都是有别于闽南语系音乐的北方民间音乐、戏曲(含北管戏、牌子、幼曲、弦谱四类)的总称。
如果说,南音是中原移民南迁带入泉州,再由赴台开拓发展的泉州人传入台湾的;北管入台的渠道则比较弯曲,它是一波又一波闽南等地移民越洋跨海陆续传到台湾的,最早乃至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郑芝龙、郑成功父子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收复台湾时其部姑息从江淮带过来了,至今已有数百年,在清朝嘉庆年间曾经非常盛行。

  有专家还认为,早在明朝初期,就有泉港先民陆续往来台湾,进行捕鱼、贸易、避风、拓垦,而后逐渐落地定居繁洐,或以同宗姓、同乡亲聚居,形成许多同源、同根、同宗村落。
这些先民,带来的不但有“头北话”(泉港后龙镇、南埔镇、峰尾镇方言),还有后来传到泉港的北管,在北管的弦乐中,回荡着浓浓的乡音,随着四处播迁而代代传承。
虽然在传承的过程中,又蜕变、洐生出其它的戏种和技艺,但在实质上它们是同出一源同承一脉的。

  在第二届海峡传统文化北管研讨会上,台湾师范大学民族音乐研究所的吕锤宽教授不仅肯定了二者的同源同属,还先容了二者在发展演化过程中的一些差异:台湾的北管有4大类,包括牌子(鼓吹乐)、戏曲、谱(丝竹乐)、细曲(艺术歌曲)。
而泉港的北管,紧张为细曲和谱。
泉港的曲为小曲,台湾的曲比较大套,演出韶光更长,乐器则大同小异。
目前,台湾的北管紧张盛行于其北部、中部和东北部,大多为民间北管音乐社团在庙会、神明诞辰时进行演出。

  是的,泉港北管作为两岸文化互换的主要载体之一,两岸民众正是通过其相通的音乐符号演绎了共同的文化精神和民族情绪,并通过民间娱乐的办法传达了两岸民众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正如苏轼寄子由诗所言,“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实在,见证泉港与台湾民众伯仲情缘的除了北管,还有海峡两岸那么多的 “同名村落”!
去过两地的人都知道,泉港有个后龙镇,台湾苗栗县也有一个后龙镇;泉港有个南埔村落,台湾台中市也有一个南埔里。
台湾的台北、台南、高雄、新北、台中、彰化、屏东、新竹、宜兰、云林等地还有“泉州村落”“泉州厝”“泉州寮”“泉州社”“泉州里”“泉州街”“刺桐乡”;此外,还有“惠安里”“永春里”“晋江里”“南安村落”“安溪里”“德化里”等以泉州府辖各县来命名的村落遍布台湾各个州里。
可以说,两地的同名村落、同名乡险些是数不胜数,据《台湾府志》文献统计,海峡两岸有故乡同名村落落九十一个,个中,台湾用福建祖籍地来命名的同名村落落达到了五十一个!

  这种同名(同宗)村落的征象形象地记录了闽南先民越洋过海开拓进取的艰辛创业史,也生动地昭示了海峡两岸闽南与台湾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

  我能想象得出,千百年来,因战乱磨难而南迁的中原移民使闽地人口激增,地皮短缺,生活极度穷苦的闽地先民只得漂洋过海,向海峡对岸那个渺渺茫茫的岛屿迁移,以寻出路,以解困厄。
他们成群结队,拖家带口,历尽千辛万苦来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荒凉海岛。
正如他们的先人北南下蛮夷一样,在抵达海岸的那一刻,衣衫褴褛的移民们四顾茫茫,秋风衰草中家山已经遥不可及。
他们别无选择,只得撸起袖子,胼手砥足,拓荒养殖,夯土垒墙,在海的这一边重新建造自己的生存家园。
就这样,他们开疆拓土,发展壮大,也吸引了许多闽南乡亲千里迢迢投奔过来。
花着花谢,春秋循环,到了明清期间,大规模到台湾拓荒移民的闽南人已经成为台湾人口的紧张组成部分,他们改变了这个荒岛,发展了台湾经济,培植了当代城市,也让台湾成为闽南民气中两两展望相互顾虑的宝岛明珠。

  然而,当我们反复吟咏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昂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时,就已经知道,千百年来,这种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恋乡情结早已根植在南迁中原移民的潜意识深处。
只管闽南先民已在异域重修家园开枝散叶,但其恋乡情结仍旧根深蒂固。
为了密切族亲联系,铭记自己的摇篮血地和血脉之根,闽南先民们到台湾后,常常聚族而居,以自己在大陆祖籍地的地名、宗祠名和寺庙名,来命名在台湾的新聚居地,并延用相同的堂号和传世辈字序列为民居和子孙命名。

  郡望堂号,是中国传统农耕社会的历史产物,也是姓氏和家族发祥地的别称。
在传统农耕社会中,它对掩护家庭、宗族、宗法和全体社会的平衡稳定,都具有十分重大的浸染。
在台湾,闽南先民在完成村落庄聚落冠名的同时,也把祖籍地祖祠堂姓氏郡望堂号,原样搬到台湾的聚居地,如陈姓的“颍川堂”、林姓的“西河堂”、黄姓的“江夏堂”、蔡姓的“济阳堂”、刘姓的“彭城堂”、王姓的“太原堂”、李姓的“陇西堂”等等。
台湾花莲县的枫树村落与泉州南安码头镇的枫树村落同名,正是枫树村落的林姓宗亲到台湾花莲开基创业为聚居村落命名的结果,而且数百年来一贯沿用林姓传世辈字序列:孝友昭世德,敦仁念乃祖,文礼笃吾宗,习业于书斋;并沿用“九牧传芳”这一相同的林姓堂号。
此外,这些同名村落的祖祠堂,也基本保持了祖籍地的建筑风格和敬拜空间布局,彰显了中华民族血缘关系的强大辐射力,也见证了闽台两地本是一家人的渊源所在。

  于是我们知道,让子孙万代永远有良心身的祖籍故里血脉之根,正是泉港先民出走台湾拓荒谋生而为他们族群聚居的苗栗县后龙镇、台中市南埔镇命名的存心所在。
也因此,台湾的台南市有民族英雄郑成功以自己的故乡安海(古称安平)来冠名的安平区,嘉义县有康熙年间搬家至此的吴、黄、蔡、柯等晋江东石先民命名的东石乡。
正如泉港先民把北管音乐带到台湾一样,东石先民也把他们的民间崇奉带到了嘉义,当地那座古老的嘉应庙,分明便是泉州东石始建于宋末的嘉应庙的仿制,庙中所供奉的地方神祗九龙三公,也是东石先民越洋跨海带过去的,如今已经成为嘉义东石乡亲的保护神,数百年来庇佑两岸的乡亲喷鼻香火绵延不绝,繁荣发展。

  “同根、同源、同名”,可以说,居住在“同名村落”的台湾居民与闽南乡亲的亲缘联系真的是血浓于水源远流长啊!

  我一贯在想,当我行走在台湾的这些“泉州街”“后龙镇”“南埔村落”时,一定会恍恍惚惚不知身居何处?一样的红砖古厝,一样的方言乡音,一样的北管丝弦,如此亲切,又如此梦幻,不由不生出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原来他乡是故乡”的沧桑感慨。

  采访中还理解到,台湾苗栗等地四万多苗胞的祖籍地居然也是泉港!
自2014年以来,苗栗县的泉港籍乡亲多次组团到泉港寻根谒祖,还带年轻人前来认祖归宗,参加祖籍地南埔镇南埔村落的青龙庙开光庆典。
苗栗乡亲还主动帮助探求在台的其他乡亲,并认为苗栗县竹南镇新南里的崁顶朝阳宫所供奉的三府千岁,其祖源地就可能来自泉港前黄镇的凤北村落。
泉港与台湾同宗村落乡亲日渐密切的寻根对接活动,沟通了两岸骨肉亲情,推动了两岸和平发展,让两岸乡亲魂牵梦绕的念想变成族亲梦圆的现实,让两岸长达千年的相互展望化为温暖回归的欢笑!

  数年前,泉港北管乐团一行赴台进行互换演出,其足迹踏遍了台北、新竹、台中、苗栗、彰化、嘉义、高雄、台南等地,为当地乡亲献演了一场场北管曲乐。
台湾乡亲也踊跃参与,两岸乐手常常同台合奏。
缕缕弦音,两岸共鸣,片片音符,海峡情深。
在悠扬悦耳亲切无比的丝竹声中,台下人隐士海的台湾乡亲心都被融化了,一个个热泪盈眶,情不自禁轻声唱和。
可以说,泉港北管这声声入耳心心相通的乡音乡调正是海峡两岸同胞沟通骨肉亲情的主要桥梁和维系民族情绪的精神力量啊!
难怪有泉港作家那么深情地写道:“有一种乡音无论历若何的潮起潮落,在历史的长河中未曾泯没,未曾消逝,那便是北管”!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永年。
哦,一弦乡音袅袅,一脉乡情悠悠,愿世世代代萦绕回荡在海峡上空,温暖两岸同胞的心胸与情怀!

  作者:戴冠青,泉州师范学院教授、福建省高校传授教化名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天下华文文学学会理事、福建省写作学会副会长、泉州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等;已出版小说集《梦幻咖啡屋》,散文集《泡茶光阴》,论著《菩提树下》《想象的狂欢》《文艺美学构想论》等十余部,揭橥作品和论文数百万字。

  拍照:施惠清,高等拍照师,中国拍照著作权学会会员,福建省拍照家协会会员,福建省音乐家协会会员。

  来源:泉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