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至6月，德国德累斯顿国立美术馆展出了沃尔夫冈·谢璞策划的展览《冥间超市》，展品全是直接从中国市场上网络来的火祭用品。图为原尺寸的纸扎“红旗轿车”，配有纸人司机。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产品一定要做高档的，都想给亲人烧最好的。以是摩托车比单车好卖，汽车比摩托车好卖，玛莎拉蒂比普通汽车好卖。”在空客A380进入中国的两年前，王沛松已经按照想象造出“冥都航空380”，成为2007年的爆款。
附近买卖旺季，王沛松的工厂又加足马力，开始寂静无声的生产。
2015年7月21日晚，在广东省汕头市澄海区建阳街道的一栋四层工厂里，王沛松坐在一楼客厅，沏着潮汕功夫茶，一边与来自高雄的客户谈着订单。他身旁十六台监视器的画面里，工人们正在劳碌地生产。
二楼生产腕表、钱包，三楼做成衣、鞋子，四楼是各种电子产品和快消品，无一例外都是“国际大品牌”。成品的包装盒在厂房里摞成一堵堵高墙。这里没有机器流水线，二十几个工人各不相谋，纯手工作业。事情台上只有纸板、剪刀和糨糊。
工人们生产纸活。纸活是用硬纸板仿制的各种生活用品，供人们在敬拜活动中烧化。每年农历七月的旺季，纸活源源不断地运往码头，每装满一只集装箱货柜，就会给老板王沛松带来可不雅观的收入。货品发往港台、东南亚、澳洲和北美，将在中元节前后浴火成灰，“抵达”环球华人已经去了另一个天下的支属手中。
不要骗“鬼”
纸钱产生于魏晋期间，比阳间利用的纸币——北宋的“交子”早了800年旁边。险些同时，涌现了纸活的原型——明器，即用纸或陶泥做成的人偶车马，代替真人真马入土殉葬。
此后，纸钱和纸活的利用方法逐渐丰富。最普遍的是点火。
潮汕地区生产的冥纸有三类：金纸、纸活和冥币，在前两类，潮汕都是行业龙头。
金纸是贴了金箔的纸钱。入行三十多年的陈泽鹏人称陈伯，他见告南方周末，传统的金纸制作全靠手工，造纸、制箔、盖印、裁切，处处费时费心。
手工时期，陈伯用竹浆纸做金纸。质料是长到两三米高未开枝的嫩竹，从福建长汀运来，煮出竹浆。优质的竹浆像淡黄色的浓稠米汤，看不到一丝纤维。工人用网从竹浆里抄出薄薄一层，压出水分，贴在温室内墙上，生火烘干。
唐宋期间的民间不雅观念认为，纸钱烧化之后在冥间变成铜钱，因此烧化时要保持钱形完全，也要设法烧透。燃烧时，竹浆纸火焰赤红，没有黑烟。烧完后纸灰上火线滚过，变成苍白色，仍旧保持纸张形状，风一吹，飘到空中，久不落地。
七月半祭祖时，人们也利用“长途邮寄”的办法点火纸钱——先把纸钱装在白麻纸做成的封套里，封皮上写上亲人名讳、坟址及送钱人的姓名，再点火。
制作金纸上的金箔最初用锡。潮州揭阳产土锡，砖头大的锡块由工人在高温下反复捶打、切割，直到一平米的质量轻于4克，才合格。
金箔用糨糊黏到纸上，再在户外晾干。晾干的金纸，还需印上图案，裁切、捆绑，才作为成品装箱。十几个工人忙活一个月，也只能做出一两百箱。
2000年旁边，陈伯从外洋引进全套机器。一天的产量顶得上过去一个月。陈伯看不上快捷的机器生产，以为每个环节都很“假”。
纸张改用再生纸，把脱了墨的废报纸旧杂志、印刷厂的边角料一股脑回炉重造即得。再生纸燃烧时有黑烟，散发臭味。纸灰呈灰玄色，过火即碎，由于比较重，很难飘到空中。
做金箔改用铝，直接用机器熔化电镀到纸上，生产效率提高百倍。虽然做出来的金箔更薄更光亮，陈伯却以为在“骗鬼”：“过去的锡箔烧完了，熔化的锡会流到桶底，喷鼻香港还专门有人收这种纸灰去卖钱。铝箔烧完了，什么都不剩。”
如今，陈伯保留了一条小生产线做手工金纸，生产出来的“真货”供自家和少数客户利用。
与陈伯不同，王沛松做纸活，追求的便是以“假”乱真。王沛松22年前入行。当时的纸活产品紧张是纸折的衣服，“老土的烫金样式，一点立体感也没有”。王沛松主动改良，选用硬衬的纸张，以便做出特立的领口；买来印布的花纸，把时装的图案转印到纸上；他还批发真正的纽扣、亮片、镶边，做出来的衣服乍一看难辨真伪。
新式纸衣热卖后，王沛松顺势开拓一系列产品，他做的小汽车推一把可以溜出去老远，电风扇的叶片可以迁徙改变，所有的电器都有插头，还配上出国利用的电流转换器。
纸活越做越时尚，制作工艺却仍是最传统的手工操作。
王沛松相信慢工细活不是坏事，“金纸行业用上了机器，那是加速去世亡。产大于销，大家都在拼机器、拼投入、拼快，但是没多挣多少钱。”
买一百块，挑大的
据陈伯的理解，汕头市澄海区的金纸买卖始于清末，紧张出口到外洋。“文革”时“破四旧”，家里的神像、寺庙和祠堂里的佛像都被砸烂、烧掉，原来的金纸出口也中止了。当地习俗难改，生产和本地发卖都转入“地下”——没有纸就去商店买作业本，砸锡箔会发出响声就躲进岩穴里；不能公开卖，就围在腰上，藏在衣服里。买卖金纸被创造的，要被拉去游街。
改革开放后，国家对金纸的限定放宽，东南亚的客户纷纭来到大陆进货。但金纸不能直接交易，要通过“广交会”的土特产公司。陈伯挑着扁担到广州，问到客人住的宾馆，找上门谈买卖。客户们见到样品，都面前一亮，乐意付美金，还包运费。陈伯创造他的金纸供不应求，于是挨个会谈，再挑开价最高的。
这笔买卖双赢。马来西亚贩子刘来发1987年来到中国。“当时写信，来回就要一个半月。申请参加广州春交会，到了秋交会才批下来。”但刘来发热情不减，由于中国的金纸进价低、利润大。
用美元交易的金纸买卖也成为中国各地的外汇创收来源。为了换外汇，福建某土特产公司乃至以高于市情的汇率吸引陈伯。
原来，不同地区利用不同的金纸格局。广东和福建利用的统称南金，包括粤语区利用的广府金、潮汕地区利用的潮州金，以及福建利用的福建金；广东以北地区利用的统称北金，由于晚清时在上海集散，又称上海金。
如今，这些金纸已名不符实，由于购买它们的客户紧张来自港台和东南亚。喷鼻香港人中潮州籍大约占14%，因此港商紧张买潮州金；台商紧张买上海金；而东南亚客户紧张买广府金和福建金。
福建金上的传统神像是福禄寿三仙，曾经是通畅且唯一的敬神格局。2010年以来，马来西亚神纸产品个性化，当地华人开拓出不雅观音、关帝、妈祖、伯公等二十几款“细分”神像。还有人哀求在金纸上印热带水果。“菠萝在当地谐音‘旺来’，于是我把金纸上的神像换成大菠萝，叫‘旺来金’。”陈伯说。
陈伯热衷东南亚市场是由于当地需求兴旺。“新加坡许多买卖人每天点喷鼻香烧纸。”2000年后，一些内地客户看到广东沿海的老板烧了金纸买卖做得好，也买金纸来烧。
金纸的规格按照金箔的尺寸而定，传统只有三种：1.3寸、2.4寸和3寸。1990年代，一些同行虚标尺寸，3寸的标成4寸乃至6寸，客户却很受用。“既然客户喜好大的，不如真的做大一点。”陈伯研发了8寸金纸。此后，金纸越做越大，16寸、对开、全开、“特大”（48cm×62cm）的金纸纷纭问世。
金纸“通货膨胀”的一个缘故原由是不懂行的客户越来越多。潮汕地区的老人识货，知道金纸搭配的讲究。中元节祭扫时，金纸烧化给“孤魂野鬼”，因此尺寸要小、数量要多；清明节祭拜自家先人，则选上等金纸，一张张折成元宝形状烧化。此外，许多产品比如孤衣、先人金等只在特定时节利用，并不是花样越多越好。“年轻人不懂，每每拿一百块钱，让金纸店老板挑大的。末了各种廉价粗纸满满一筐，实在并不值钱。”
王沛松2015年紧张生产的纸活是玛莎拉蒂和保时捷城市越野车，贰心目中的环球热门车型。销量不错。 （南方周末 刘悠翔/图）
冥都航空380
与陈伯的金纸比较，王沛松的纸活市场更广，还销往澳洲和北美。他的产品从不按区域分类：“由于我做的都是国际品牌。”王沛松2015年主做玛莎拉蒂和保时捷城市越野车，贰心目中的环球热门车型。
王沛松跟内地客户的打仗不太愉快，“一个东北客户拿了样品，转脸让一家小厂山寨，就为了每箱便宜几毛钱。”从此王沛松不见内地客户。
2008年，劳力士和路易·威登的代理状师在喷鼻香港看到王沛松的产品，分别给他寄了状师函。“我这是帮你们宣扬呢！
如果烧东西犯法，我还做假人，烧了难道算杀人？”王沛松不理解，但还是切碎销毁了干系库存。
学习了版权知识，王沛松注册了自己的衣饰品牌，生产纸衣。他也开始总结产品仿真的界线，比如信用卡、护照，做得太像随意马虎惹麻烦。王沛松发挥想象，用阎王的肖像代替国徽等标志。一些日常消费品则只管即便逼真，在牌号上打擦边球：iPhone拼成iPhonie，SKII写成SKIII，然后印上“冥都”“冥府”字眼。
经营22年，他摸出了一些规律。格局更新很主要。其次，“一定要做高档的，都想给亲人烧最好的。以是摩托车比单车好卖，汽车比摩托车好卖，玛莎拉蒂比普通汽车好卖。”在空客A380进入中国的两年前，他已经按照想象造出“冥都航空380”，成为2007年爆款。
每年农历七月，王沛松的婴幼儿产品脱销，童装乃至断货。由于在许多华人家庭，早夭的逝者没有灵位，只能在祭拜孤魂野鬼的中元节烧些东西。
王沛松曾推出高尔夫球具和跑步机等“运动套装”，制作精良，跑步机的履带乃至可以滚动；“旅行套装”包括飞机票高铁票、太阳镜，以及他想象出来的“旅行翻译机”。都销路惨淡。热卖的反而是“不康健”产品。王沛松仿制了近十种中外名烟：中华、好彩、万宝路、登喜路，以及女式“七星”。赌具也做成套餐，包括扑克、牌九、国际象棋、轮盘赌和筹码。麻将单品和电动麻将机，多年脱销。
王沛松也制造“佣人”，清一色古典的唐装打扮，“不能太时髦了，”王沛松说，购买佣人的大部分是老太太，她们不想丈夫被勾引。
在汕头澄海，两家最大的冥币生产商都谢绝接管采访。冥币是仿照真钞印制的冥纸产品，大约从晚清法定钞票普及时开始盛行。“这行很敏感。”一位行内人先容，当地行业老大印冥币用的海德堡印刷机代价数百万元一台，与真正的印钞机“同款”。
浩瀚冥币网店也出售公民币图案的产品，少数谨慎的商家在冥币正面打上了马赛克。大部分商家则多角度展示产品，100元冥币的正反面图案与真钞高度相似，只是银行改为“中国天地银行”，头像改成冥王。一捆百元“公民币”常日有50张，售价1.8元到2.6元不等。附近中元节，一些商家推出了“20捆包邮”匆匆销。
面额的膨胀也是冥币界普遍征象。“怀旧版”第三套公民币，五元变成五百，“拖沓机手”成为一百乃至一万。而目前流利的第五套公民币，仿制品的面额从100、200到5000万、1亿不等。但价格统一。“各种都搭配点吧，500元在地下可以当零钱花。”一位网店客服知心肠给出建议。
“如果崇奉不在了”
中国传统有四大悼亡节：寒食、清明、中元（七月十五）、寒衣（十月月朔）。除寒食外，其他三节都可以烧纸，各有侧重。敬神的时节更多。
汕头市澄海区，除了在上述时节祭祖敬神，还要祭拜地方特色的天公诞（正月初九）、“上灯”（正月十二）、过桥（六月初六）、普渡公诞、米缸粮仓（十月十四）、灶神（尾月廿四），以及其他神诞。算起来，一年中祭拜天数近七十天。有的人家农历七月乃至每天都要祭拜，再加上往生亲人的生辰忌日，一年中均匀每隔两天就要祭拜一次。
马来西亚神纸工会前会长刘来发财专门有一间屋子用来祭拜，里面供着不雅观音、关帝、三太子、地皮和父母先人，他每天早晚各点一次喷鼻香，每月月朔十五要早起烧金银纸。“如果崇奉不在了，我生活不了。”
刘来发祖籍福建永春，他回过一次老家，创造当地祭拜太大略，“连喷鼻香炉、神台都没看到，怎么祭祖？”此后他不想再回去。
刘来发遵照的习俗在东南亚华人群体中很普遍。2012年8月印尼烧纸，烟雾飘到马来西亚，白天吉隆坡马路上能见度只有500米，汽车开着大灯逐步挪动，飞机无法落地，港口码头也为此关闭了半天。“然而政府并没有因此限定烧纸。”
2003年旁边，辽宁沈阳涌现过类似情景。沈阳冥纸市场刚刚“爆发”，然而“沈阳的用户不习气在家里烧，每次买一大堆，在户外，乃至马路上烧，风一吹刮得到处都是。”陈伯回顾。2004年当地政府严格实行“禁烧令”，陈伯在沈阳的买卖锐减80%。
同样严控的还有港台。近年，喷鼻香港环保部门整改点火炉，炉身和炉口变小。王沛松以前做的80cm高的别墅不好卖了，只好改小一半。
农历六月初六，是汕头市澄海区的传统敬拜节日。土生土长的王秋生并不陌生，然而2015年是他第一次在六月初六站上佛堂中心，祭拜父亲。王秋生15岁起旅居外洋，2012年返国，在上海代理法国某奢侈品，业余韶光投资古董。2014年6月，王秋生的父亲去世，作为宗子，他继续了父亲遗留的公司，紧张经营的产品便是冥纸。
一韶光父亲的各路买卖伙伴向他涌来。这些私企老板大多五十岁高下，在冥纸行业发财。许多企业虽然只有十几二十人，做的却是每年上亿元的买卖。王秋生最初有些抵触，由于这些人“赚到钱只会买名车名表，有的年年自驾去西藏就以为很高端”。为了家业，他无法抗拒。
一年里，王秋生在每个主要时节回家乡祭拜父亲，并打理自己接手的买卖。他迅速熟习着这个行业。
这天在金莲寺的祭拜仪式共有五道程序，每次膜拜念经的间隙，人们就散落在寺庙的凉棚下闲聊。乡邻们也向王秋生念叨他父亲的往事。
仪式末了，各家老幼抬着成麻袋的纸钱，在寺庙后院整洁码了一屋子。众人在凉棚下吃素斋，方丈悄然引燃了后院的纸墙。等王秋生吃完斋饭，纸墙也烧成了高高的灰堆，他自言自语：“哎呀，没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