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皆是作者存心为之。
心有所感,故发诸笔端。
然而冥冥中这些诗句却暗合了作者的人生轨迹。
或许是痛定思痛的人生总结,或许也是心之所感的一语成谶。
天数万端,谁可料之?天意自古高难问,你以为你把握命运,实在是命运把握了你。

《南陵别儿童入京》

李白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诗词皆是作者用心为之而这些诗词一欠妥心竟成了真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算夜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是李白生涯早期入京之前所的诗作,但“我辈岂是蓬蒿人”这句话却概括了李白生平的追求。
青莲居士生平可谓放荡不羁。
他“五岁诵六甲,十岁不雅观百家”,“十五不雅观奇书,作赋凌相如”。
可怜太白空怀报国之志,终极只做了一个闲职,连世称明君的唐玄宗都是“俳优畜之”,而后更被“赐金放还”。
晋身无望,只得娱情山水。
在朝政中,李白轻鄙权贵,令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地间,李白又游戏其间,饮酒赋诗,修仙求道。
李白生平可谓传奇,所作所为无一流俗,辞家、离京、访山、涉川,别人几辈子的逍遥被他浓缩在自己的人生中,连离世都是富有诗意的捞月赴水,无怪乎身后留下千古诗仙的隽誉。
四明狂客贺知章的“谪仙”之评,名副实在。

《代悲白头翁》

刘希夷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嗟叹。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纪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去世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薄暮鸟雀悲。

关于这首诗有一个悲剧的传说。
刘希夷本为另一墨客宋之问的外甥。
一日写得此诗,宋之问阅后强索“年年纪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不成,用土袋将刘希夷压杀并将此两句诗据为已有,时年刘希夷未及而立。
这首感叹年光时间易逝的诗竟然真让刘希夷英年早逝,现在读之仍倍感悲惨。

《金铜神仙辞汉歌并序》

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神仙,欲立致前殿。
宫官既拆盘,神仙临载,乃潸然泪下。
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神仙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喷鼻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眼珠。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天若有情天亦老”,千古绝对,也唯有苦吟毕生,呕心沥血的诗鬼才写得出这般悲惨的笔墨。
皇族末裔却做官无望,垂泣的又何止是铜人?天地无情,才能万古长存,而感情丰沛的李贺却只能在二十七岁撒手人寰。
天妒英才不外如是,但对付李贺来说,早早辞世挥别苦难人生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羽觞。

杜甫生平孤苦无依,晚年于夔州作此诗,三年后便黯然离世,故此这首诗可看为他对自己生平的总结。
原来肥马轻裘的少年家道中落,“朝扣富儿门,暮随车马尘”,原来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尚淳”,却潦倒毕生,郁郁不得志。
在生命的末了年月登高作诗,秋色已至,天地肃杀,江水湍流,苍猿哀啼。
此时此景更添毕生愁绪。
“困难苦恨”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回望前事,怎能不倍添伤感?

《鹤冲天》

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落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践约图画樊篱。

幸故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骚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才子柳七,本是一代词宗,未曾进仕便身负盛名,乃至传入宫禁。
但也正是他的盛名毁了他的出路,仁宗阅得“浅斟低唱”一句便云“且由他作词去,要功名何用”,于是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然而毕生布衣,潦倒穷困,去世后由妓女集资安葬,可见她们也并非无情。
大概正由于没有官场所累,他才能偶一为之浅斟低唱,才能“凡有井水处,便能歌柳词”,才能写出让金主完颜亮也心动引兵南下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遣怀》

杜牧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算得上翩翩公子,作此诗正值壮年,写下此诗之后便被举荐入仕。
尚未为官的杜牧偶一为之,也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美男何处教吹箫”的闲情诗句。
但是官场立足却家境穷苦,数次要求外放也不可得。
日后虽然并非流落坎坷,却始终犹如终南一梦。
晚年居于樊川别业,预感大限将至便自撰墓志铭,而后竟将自己自己大部分作品付之一炬。
或许在贰心中,这数十年人生也犹如十年扬州一样,不过是匆匆梦境,漫赢得薄幸名存而已。

《浪淘沙令》

王安石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

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

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作此诗时,拗相公王安石正斗志昂扬,满心可以大展抱负的喜悦,假以时日将能与伊尹、吕望并称,乃至超过这两个晚年才被任用的古人,不至于“老了英雄”。
然而世事难料,新法时断时续,仕途也几起几落,本想千载后“谁与争功”,可到终极当初的空想也未完备实现。
当初的心比天高终极败给了泥泞的现实,“老了英雄”的谶语终极落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才是真正的伤感。

《卜算子》

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转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苏轼虽然为当世文宗,却也在仕途上起落不定。
不过幸亏他脾气豪放磊落,长于自排自遣,不致愤懑终生英年早逝。
精彩的文人向来有些倔脾气,大概确实时运不济,这天地虽大,却也找不到这只凤凰肯栖的梧桐枝。
寂寞沙洲,对付一个文人来说确实是最难得的煎熬。
不过还好苏轼有朋友张先、陈慥、佛印,有亲人子由,有懂得他的爱妾朝云,也有尊敬他的天下文士,这只凤凰不必过早涅槃,可以为后人留下些吉光片羽。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疆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溘然发轫,相继而来的是闻角梦回、连营分炙、疆场点兵、克敌制胜,鹰隼突起,凌空直上。
而当翱翔天涯之时,陡然下跌,发出了“可怜白发生”的感叹。
寄陈同甫也是寄自己。
字字跳掷而出,却是一片秋声,沉雄悲壮,凌轹千古。
怜悯、惋惜、凄凉弥漫。
都说英雄无泪,可英雄已老,功绩未成,让人如何不下泪?如何不动情?

《诉衷情》

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的词大多作于青年期间,毕竟在传统文人眼里诗才是正统。
这首词则是例外,是作者晚年隐寓所作,词种描述的是他生平中最值得怀念的一段军旅岁月。
陆游被弹劾罢官后,退隐故居长达十二年。
风雪之夜,孤灯之下,回顾往事,梦游梁州,可是壮志难用,老泪空流。
身心相隔千里,凄凉词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