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家,住在宁夏银川一条名叫西门巷的宽巷中。
这是一条已有三四百年历史的古巷,听说前清时,巷子南半部分是银川瓜尔佳氏家族的大宅,北半部分则是他们的祠堂和祖坟。
后来清政府垮台,原来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纷纭自谋出路,这条巷子就此落寞。
50年代,开拓大西北和三线培植工程相继启动,年轻的姥姥姥爷作为革命军人家庭,复员转业于此。
与他们一起落户在这里的,还有来自天南海北、身分繁芜的各路邻居。
而大多数人,在这里一住,便是一辈子。

年轻的姥姥姥爷和我妈,舅舅

这条巷子承载了我们太多的影象——我妈姐妹几个和我舅舅这一代、我们这一代乃至我们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这里出生发展,而我舅舅终其生平都住在这条巷子里,直到去世。
前年冬天舅舅去世收拾完丧事,85岁的姥姥无法独清闲此生活,因此才搬去和我妈同住。
我们究竟离开了这座老巷。
但彷佛我们又从未阔别,由于无数次,它随夜色潜入我的梦境……那天我又梦到了西门巷。
我走在这条巷子里,老少路彷佛还是30多年前的样子,什么都没变。
但细想,当年的荒地“老汉田”变成了三角花园,又改名满春园,又改名社会主义核心代价不雅观主题公园;路两边儿时参天的白桦树,竟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被换成了梧桐;因此看到30年前的老巷,我察觉到自己在做梦,但却不想醒来,反而一起在这梦中的西门巷徜徉……

梦中的银川西门巷

家人的老照片

巷子西边的几栋筒子楼,和我们儿时别无二致。
巷子东边一排,如30多年前那样,搭了一溜大略单纯铁皮屋子,里面有小卖铺,柜台里面永久摆着我们小时候最爱的零食——果丹皮,山楂片,甘草杏,话梅……墙上贴着“女士喷鼻香槟”里那个包子头美女的广告海报,褪色迂腐,但美女笑脸如昔……海报阁下糊墙的,是各种烟盒——好猫,骆驼,大鸡,乒坛,大前门,还有高档的“干部烟”红塔山和阿诗玛……小卖铺阁下是一个温州人开的裁缝铺,里面常年氤氲着老式电烙铁那种,蒸汽中夹杂着电镀和铁加热后的味道。
只管裁缝铺里每次都特殊忙,但老板脸上总是挂着笑。
裁缝铺里摆了一台双卡收录机,循环播放着李玲玉韩宝仪龙飘飘那种齁甜到起腻的歌,什么《心领神会》、《美酒加咖啡》、《男人爱洒脱女人爱俊秀》……由于老板就喜好这种甜到腻的曲子。

裁缝铺阁下隔着供电局大门,是老李头的理发馆。
老李头是上海人,解放前也是上海有名的“TONY老师”,解放后一家子下放银川。
老李头会剪好多老上海发型,还会烫头发。
巷子里的老街坊们在老李头家理了一辈子头,也没以为有什么不好。
每次去他那儿,满地碎头发中间,总是坐着几个头上打满卷子包着毛巾在大电桶里加热的姨妈大妈奶奶们,一边烫头发一边嗑瓜子谈天,聊得口沫横飞,连一边老李头咔吃咔吃剪得乱飞的碎头发飘到瓜子上,被她们沾着口水吃下去都没创造……那个星期天,我妈给我四毛钱让我找老李头剪头发。
结果他放飞自我,给我剪了一个40年代上海男人最常见的那种飞机头。
剪完后我看着镜子大哭,说这么老土的发型,来日诰日我回学校上课会被同学笑去世,让老李头赔我。
老李头靠在阁下那个老式掉漆的白瓷理发椅上,叼着根烟拨拉我的脑袋:“侬小赤佬成心做瓣头。
我跟侬港,侬这个发型嘎好时兴的,老上海留这个发型小开不要太多!
吾恩斤狠落斤搞侬个像无宁的人样子,侬再要闹吾要喇耶记你光的哦!

1986年,我们一家在西门巷筒子楼合影。
这个老楼至今都在

我还是不依不饶的哭闹,几个烫头发的老姨妈也帮腔:说老李头你这是40年代的时髦发型,现在都“80年代的新一代”了,你这个发型后进了!
老李头被缠得没办法,怏怏地从他装钱的上海牌麦乳精罐子里捏出四毛钱,很不宁愿地给我,说:“目前给港不宁小赤佬做白工了,快滚快滚”……我拿上钱就跑到阁下小卖铺买了两袋辣味鱼片,跟我表弟分着吃了。
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捂着脑袋,恐怕让人笑话了去…… 梦中我走到影象中老李头理发馆的位置,那一地碎头发,那个带踏板和靠头枕的古董白瓷理发椅,李老头最宝贝的麦乳精罐子,还有墙上那一溜迂腐褪色的时髦发型女星海报——偏分遮了半边脸的潘虹、大波浪卷发的钟楚红、留着空气刘海的傅艺伟、还有留着蘑菇头的成周遭……那是李老头全巷子挨家挨户上门讨要人家过期挂历然后张贴起来的。

1984年,舅舅和表弟。
后面这个雕塑新城人该当很眼熟吧?

这统统竟都都没有改变!
可我明明记得,一排大略单纯房里,老李头的理发馆是唯一的土坯房,也是最早朽坏的。
记得“飞机头事宜”两年后的一天早上,对门范宝宝的奶奶,我们背后叫她“干巴子”的瘦小老太婆,提着一筐菜还手脚轻盈地跑到我姥姥家,喜逐颜开绘声绘色:“砍脑壳儿滴幺寿哦,老李头的理发馆儿,昨起向半夜,塌喽!
昨起老李头跟老婆儿吵架,就宿在里面!
该是他背时!
半夜三更黢黑的时候,被砖儿瓦片儿压起在底下,喊救命都么得人听到!
早起他自己爬出来咯!
血股淋裆葡爬跟头地上医院咯……”我和表弟听说,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跑过去看,结果只看到满地破砖烂瓦和被压散架的理发椅。
我最看重的那个麦乳精罐子却没看到。
据干巴子说老李头爬出来一身血,一瘸一拐往医院走,还不忘把他的宝贝钱罐子抱到怀里……

如今老李头已去世了快30年。
就连老四川干巴子两口子,也去世五六年了。
还有当时这条街上各种熟习的面孔——

40年代上海闸北名妓,被流放银川嫁人定居于此的薛老婆子。
由于从前传染的梅毒窜到全身,治愈后还留了一脸麻子,大家都叫她“麻奶奶”。
由于她卖力澡堂子查票从来不肯通融,还曾冲进满是光屁股男人的男澡堂子抓逃票的,以是我们小孩背后都叫她麻脸老妖婆……

山东革命军人复家庭员到宁夏的罗奶奶,大高个子大嗓门大脚板……

还有住在东头平房的大聋子,守供电局电影院。
那年来了个“气功大师”讲课,我姥姥在里头听,我带着弟弟妹妹往里闯被他拦住,打了我一顿。
结果被闻讯赶来的我姥姥我妈一顿稠浊双打,衣服也扯破了脸也抓花了,还要陪我去医院检讨……

这些老街坊都走了……还有我姥爷、舅舅、舅舅的同学卷毛子、干巴子老两口的小儿子……就连西门巷也要拆了。
前年社区就组织大家签了动迁协议,说是这里要建大型购物中央……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面前李老头的理发铺,和周围的西门巷,全部变得模糊卷曲崩坏……自己的梦要醒了。
可梦醒后,依然躺在床上,回味刚才梦中的西门巷之旅。
有时候以为,西门巷的白桦树消逝了,西门巷的铁皮屋子不见了,老李头的理发馆塌了,还有那么多老邻居,还有嫡亲,不在了。
直到现在,不管我走出多远,彷佛从没变过的西门巷也要拆了……但他们真的不见了吗?还是……在多维空间的某一段维度里,当年的统统都还在?那些从我们这个天下上拜别的人,实在只是回到了那个只属于他们的时空,连续万古不磨地连续那些家长里短十里尘凡的生活?或许,姥姥、妈、乃至我自己,往后也会回到这条隐蔽在多维时空中的西门巷?

(本文配图均来自本人家人在西门巷的旧照,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