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见十九
长门宫的梨花树又落下了一地琼瑶。宫门紧锁,连婢女都是低头沉默着经由。阿娇轻轻拾起地上的一瓣梨花,捧到嘴边,轻轻一吹。那梨花又纷扬着落下。这是她在长门宫的第三个年头了。
这里安静得紧,除却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婢女们都恭恭敬敬地,但她能看出,那之中带着的,是害怕。
她是谁?堂邑侯陈午之女,汉武帝刘彻之妻,母亲是当朝最尊贵的馆陶长公主,外祖母是权倾朝野的窦太后。
阿娇坐到了梨花树下的贵妃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是儿时她第一次见到刘彻的场景。那时他还不叫刘彻,而她也不叫阿娇。
那年宫苑,他带她放纸鸢,对着母亲馆陶公主与王美人说道:
“我想娶阿凝妹妹为妻,然后建造一座金屋子,将她保护起来,让她一辈子快乐。”
那时,她还叫做阿凝。只因他这一句金屋藏娇的戏言,她更名为了阿娇,成了他唯一的太子妃,第一任的皇后。
他们婚后的生活也很欢愉。那时他还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皇子,她是窦太后最心爱的外孙女。由于母亲馆陶公主的缘故,她常常进到宫中,寻他一起玩耍。
有时他们会一起放纸鸢,他总是跑得很快,等纸鸢放上去了再将线交于她的手中。
“阿娇妹妹,等往后你嫁给我了,我就每天陪你放纸鸢。”
那时的阿娇信了,欢欣雀跃地等待着嫁给他的那天。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听说他成了胶东王,成了太子。她心里是欢畅的,只由于他欢畅,她便欢畅。
她嫁与他时,十里红妆。她穿着太子妃规格的嫁衣,与他并肩走在未央宫的长阶。她以为,他们会携手白头的;而他大概诺着,要和她白头的。
凤冠发上戴,红烛映光彩。红罗帐下,她精细的面庞有无限的笑意,眼睛亮亮的,比耳上的明月珰还要亮上三分。刘彻笑着望向她,对她说道:
“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了,阿娇妹妹放心,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有些人,二十五岁时就去世了,但到了七十五岁才被埋葬。有些人,一句话能说一辈子,有些人,一句话便是一辈子。
那时,她便以为,琴瑟和鸣能有一辈子。可是,末了却是她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刘彻极为宠爱她。那时的后宫三千佳丽,全在她到来的一瞬间失落了颜色。他逐日下朝必来看她,有时势务繁忙,便宣她过去陪他。阿娇是唯一一个见证了他青春的人。也是他青春里,一颗难以磨灭的朱砂。
她并不贤惠,不会给丈夫做适口的点心,不会洗手做羹汤。她只能让宫女拎着一个小食盒,装着他们都喜好吃的点心,溜到他的宫殿里,叫他一起吃。寺人们为他们沏上一盏茶,阿娇眉眼弯弯的,将点心喂到刘彻的嘴里。
“我特意让他们做的芙蓉糕,就知道你想吃了!
”
刘彻眼睛从竹简上移开,看向她问道:“是你想吃了吧?又打着我的旗号去吃东西。”刘彻伸脱手来,轻轻刮刮阿娇的鼻尖,没有一丝恼怒的说道。
阿娇抱怨道:“什么啊,你别诬陷我!
”但手上还是很老实地拿起了一块芙蓉糕来,绝不犹豫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晚膳你和我一起吃吗?我想喝白玉鸽子汤。”阿娇问道。
刘彻便急速冲着他的内侍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去安排。那时他们的感情真好,他在她面前从不称朕,她也从不称妾。
阿娇笑了,自己乖巧地坐在刘彻身旁,等待着他忙落成作。她忍不住寂寞,总是时时时的就要说上两句话。刘彻也不嫌烦,她说一句,他便回一句。直到她累了,趴在他的身上熟睡了过去。
刘彻也不动,就这样让她靠着,手中的竹简依然展开着。书上的内容晦涩乏味,但有她陪在身旁,统统晦涩都成了风景。桌案上有她新折的山桃,开着春天最娇贵的颜色。她一袭胭脂色的衣裙,头上的凤冠摇荡着一串步摇。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呢?大概有十年的光景。有时她就会想,若是那个叫子夫的歌女没有涌现,她会不会这样安稳一辈子?可是帝王便是这样,最是无情,最是忘情。她被贬长门宫那日,曾哭着求过刘彻。可刘彻只是轻轻蹲在她面前,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然后没有一丝留恋,再未见过她的面。
那时他已经是说一不二的天子了,原来管束着刘彻的窦太皇太后也于建元六年去世。他们说她行巫蛊之术,祸害他人。那个叫做子夫的歌女此时悲戚戚地躲在刘彻身后流着那不值钱的泪水。阿娇也不知,她该辩白什么?或许此时,辩白什么,都已是徒劳。
元光五年是她最深刻的一年。那年她褪去了凤冠锦衣,一袭青衫,归去了长门宫里。长门宫不比椒房殿,这里只有开不尽的梨花,落尽月西。初来时她也有万般的不适应,曾教人千金买赋,希望换得君王的顾盼垂怜。可当宫女来报说卫子夫为后时,她便以为,自己错付了这一腔喜好。
她陈阿娇,母族显赫,生来尊贵。从前渴望做君王的齐心专心人,可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她连君王的知心人都算不上。刘彻在她退居长门宫后,乃至都没有来看过她。她在这里,衣食无忧,却再无欢颜。
她就在那棵梨花树下,听闻了父亲的离世,母亲的仙游,卫家的一日日壮大,李夫人的《佳人曲》绕梁三日不歇。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位李夫人,应是长得极好看的吧?不然刘彻怎的由于她,而冷落了他从前最心爱的卫皇后。陈阿娇坐在那棵梨花树下,听着那边写着的《佳人曲》,嘴角微微笑了,眼神却如寒冰。
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有时梦里她都能听见母亲在那边唤着自己:“阿凝,阿凝,来母亲这里。”
父亲在梦中训斥着自己。还有外祖母,那个历经三朝的传奇女子,也在怪着自己。
“阿凝错了。”她醒来时,脸颊满是泪水。漆黑的宫殿里,连人影都是多余的。月光洒进窗棂,正是月满西楼的时候。
她是什么时候习气这番生僻的宫阙了?她又是什么时候,不再施半分粉黛了?透着月光,阿娇的脸白的吓人。她轻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拭去了她那滴不知何时落下来的泪水。
人间太苦了,下辈子,她不想来了。阿娇闭上了眼睛,眼角又有一滴泪水,悄悄滑了下来。
阿娇走的安静,却给史籍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个“金屋藏娇”的故事,得后人传颂,却无人知晓她的凄凉。实在若能再选择一次,她只愿金屋不藏娇。
刘彻在未央宫入耳闻阿娇的,溘然扔下了手中的竹简,发了疯一样平常跑去了长门宫。那树梨花落了一地,阿娇的宫女鸢儿跪不才面哀哀地哭着。床上的人儿已经没了气息。
刘彻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那段路太长了,他走了好久好久,走到自己的双腿都无力,眼睛也只能瞥见那一片阴郁后,才握住床上人的手。那手冰凉的像尾月的寒冰,还残留着梅花的喷鼻香味。她的眉目淡淡的,那双眼睛,他永久不会忘。
“阿凝?阿凝?”明知身旁的人儿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刘彻还是不厌其烦地扭捏着她的肩头。
他在土崩瓦解的年纪遇上了她。带她放纸鸢,带她出城看山峦。那段最阴郁的光阴里,祖母干政,根基不稳,都是她陪在他身旁。她的脾气是娇气些,可却从未有过什么超出。就连那场巫蛊之术,他明知不是她所为,可还是将罪过推在了她身上。
他给不起她君王的爱,只能让她在长门宫里,保得一世安稳。却不想她离开的太早,他冷落的太绝对。
那个雁字回时的夜里,刘彻抱着阿娇的尸体,哭了良久良久。他知道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终是回不来了。
刘彻生平沉浮,晚年时回望生平,他的功业万人称颂,推恩政令,盐铁官营,罢黜百家,汉武复兴。他一反汉初修生养息的政策,四处征战,破了西北地数国。他确是一个好天子,但并不是个好丈夫。
他的生平,逼去世了卫子夫,赐去世了钩弋夫人,陈阿娇郁郁寡欢,李夫人浮萍早逝。而在他垂垂暮已时分想起的身影,还是年少时那个伴他读书,陪他忙趁东风放纸鸢的阿凝。
他迎娶卫子夫,是源于她的母族,卫青与霍去病征战疆场,为汉朝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他喜好李夫人是由于她的眼睛像极了阿娇,顾盼生辉,满目星河。而他废了阿娇,则是由于不舍与玉成。他知晓后宫争斗不适宜她,她可以陪在他身边高枕而卧,却经不起深潭一样平常的宫阙争斗。卫子夫的诬陷便是一个导火索,让他明白再不该将她留在这深潭一样平常的琼楼玉宇里。
他将她贬到长门宫,不缺衣食,却再不去见她。实在阿娇不知,在无数的难眠的夜里,刘彻都悄悄溜到长门宫外,看着她坐在梨花树下,眼睛里再没了昔日的光。可他只能攥紧了拳头,看着她数梨花。
“又落了十七瓣,鸢儿,帮我收起来吧。”阿娇从裙摆上收起刚刚落下的花瓣,起身回了屋。
刘彻悄悄躲在门外,看着她进去,默默的转身。
从前她不喜这般悲惨的花,她的椒房殿里广植春桃,春日里一片云霞,莺蝶流连,一派盛景。可如今,她倒将性子沉了下来,能用一个月色恰好的夜去数落花。
刘彻手里拿着的,是那篇《长门赋》:“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如今的她,不正是这个样子。
后来,阿娇病逝去长门宫,葬于霸凌郎官亭东面。那里有一树一树的梨花,每到春日,都有一地的琼瑶陪伴着她。
刘彻不敢与她合葬,由于至去世,他都亏欠着她。
她是刘彻生平之中的朱砂,在他落魄的时候,她当仁不让的喜好他,在他困难的时候,她四处奔波帮扶着他,而在他功成名就之时,他却毫无留恋的放开了她。
刘彻生平中遇见过许多女人,生平传奇的卫子夫,儿子造反,卫家满门因此而落寞;传言他最爱的李夫人,齐心专心沉迷宠爱与权势,只因最初,他以为她像她;而他亲手赐去世的钩弋夫人,他乃至都没有爱过她,只因他的儿子为帝,他的母族必须退场。
阿娇与她们太不相同了,她与他相守时,不求他的功名;她陪他争权时,不求自己的母族荣辱。可也便是这样无暇的她,由于选择了那个承诺金屋藏娇的少年,而损失了生平的欢愉。
她的金屋是束缚,椒房殿如此,长门宫也是如此。他终是没有藏好她,让她流落孤独,让她去世后都只能陪着年复一年的花着花落。
后世有人言:
纱窗日落渐薄暮,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宫廷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刘方平《春怨》
金屋藏娇从来都不是承诺,而是一种束缚。她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惧。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她如今,该是自由欢愉了吧?”刘彻看着这一树又一树的梨花,轻叹了一口气。
后世有许多迁客骚人都曾叹惋过金屋藏娇的故事,可是终是没有一个人曾知道,刘彻这生平,真真正正爱过的,只有她陈阿娇一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的爱,无法言说,乃至无法表明。他想给她一世安然的结局,却没有给她活下去的信念。他冤她,不见她,乃至将她放在长门宫十年不闻不问。她心里,该是恨极了他吧?或者连恨都不愿恨了,只想忘了他?
晚年时分,刘彻时常去看那篇《长门赋》,一字一句的斟读,一句一句的嗟叹。他禁止宫殿里种梨花树,却在霸陵中,种下了一棵又一棵。
后人听闻这段感情,多是叹惋与不平。却无人见到,当年空空如也的刘小猪身旁,陪着一位若何的阿凝。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李白《长门怨》
她恨别惊心的走过,却留下无数个卉木萋萋的春日给我。从此一别长门远,再无金屋藏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