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个话的人是定西人,定西位于甘肃西部,曾以贫县著名。
说这个话的人便是由于穷,才走到兰州。
兰州这个地方纵然说不上各处是黄金,也至少可说各处是银子了。
这个人现在在城外一个名叫摊尖子的地方住,日常做着一门暧昧的营生,做得是什么?这个直到我们分离,答案才被揭破。
我常日把他叫“甘人”。

甘人喜饮酒,且喝得大气,但凡洞开了喝,场面一定波澜壮阔。

甘人家藏一青瓷月白盘,浅沿儿,凹凸纹,盘心镌一碎花牡丹,似一钟纽。
我爱看那盘子,见通体若乳,阳光透照下就显出了晶莹,宝气,贵气洋溢。

甘人忙一天到家,第一事情便是嘱咐媳妇烧水,水要烧到煎为止,直到水汽憋得铁皮壶盖夸夸作响。
甘人就盘腿坐在炕上,遂由炕桌下摸出一把玲珑酒盅,“一把”酒盅是多少?七个,用一把抓了,再把七只酒盅平铺在青瓷月白盘里,当中置一,六只围起。
青瓷月白盘本身不大,七只酒盅就把盘子装得满满。

他有一只皇上的青瓷月白盘

“思(媳)妇子!
”甘人把媳妇的媳字念作了很奇怪的发音“思”,媳妇就紧应一声,从不迟缓。
由于媳妇自甘人饮酒开始就一贯站在炕边上,半步不离。
甘人就很得意:“这个是我们乡里人的福分,你们城里有这样的女人吗?”我知道他是说饮酒的时候,女人是不可以离开酒桌须臾,女人唯一的事情便是一刻一直为饮酒的男人们烧水、上水、泡茶……那上酒的事情则是由男人自己操作,道理是女人不得沾了男人的精气……

男人上酒,自斟自饮,煞是孤独,身旁的女人全然不做存在。
因此甘人爱邀我去同喝。
我是为了看那青瓷月白盘儿,就也回回都去。
你说那盘子有那么的好看吗?我不知道,只是朦胧着,以为着它的代价。

甘人把那些个玲珑酒盅又摆满了青瓷月白盘,女人眼就直勾勾地看那过程,冷不防甘人吼了一声:“瓷着眼干啥?上茶上茶!
”甘人要女人上茶是要优势行的“春尖子”。
甘人手里就拿一瓶“陇南春”,用牙咬那瓶盖,直到砰地一下,酒气顿时冲天。
甘人倒过瓶来,瓶口就离青瓷月白盘里的玲珑酒盅老远开始倒酒,酒汩汩着倾下,甘人就迅速循环着在所有的玲珑酒盅上方扫荡,忽略盅里还是盘里,只是照直了去倒。
“喝!

我知道喝这样的酒是要不做计较的,不计较酒菜,不计较客套,更不得计较那里外沾满了酒水的杯盏。
我和甘人就你一杯,我一杯,没有酒辞,没有言语地干着饮酒的事情。
什么也没有,却有的是韶光。
我亦从不过问他的营生……那时候,就有一条狗溜进屋来。

狗叫五子,是房东养的。
甘人当然不养,说是讨厌,说是狗会延误营生,还说是见了狗就心跳得慌。
狗就在炕下贱弋着,嗅我的鞋子,也嗅他的鞋子。
大概是失落望,见这么一桌好喝之人却没有好肉相伴,就干脆了就地卧下。

那时候,甘人已经喝了半瓶子陇南春。
眼睛发直地问我:“你说咱把这狗咋办?”

“咋办?你能咋办?”我不明白。

“那咱就把它给办了!
好不?”他就晃荡着站起在炕上,要下。

我忙阻挡。
我知道他那“办”是指得什么。
媳妇就在一旁说了,“你积德好不好,麻烦还不多吗?”

“知道个屁!
女人家家的。
”媳妇就走到一旁不再吭声。
甘人并不气消,就加了劲地去喝陇南春。
酒盅和青瓷月白盘里都漾满了酒水,“别放手,喝!
”甘人把那盅里的喝尽,看看酒瓶早空,就端起那青瓷月白盘,仰起脖子,连盘子里的残酒一起灌下肚子……

“酒是门哲学”那话便是在那时候由他说的。
说那话的时候,他是在醉的状态。
我对甘人媳妇说:“整顿整顿,叫睡下。
起来就好。
”我出门去,在我关上门的瞬间,身后听来稀里哗啦一片大声,像是盘碗儿的破碎声。
我没有多想,自顾回家歇息。

我有三天没见甘人。

第三天夜里,我忽听我的窗下有眇小的嗦嗦声传来,接着有人声唤:“大哥……大哥呀……”我开窗探头去看,见是甘人媳妇。
甘人媳妇原来有白面,柳眉,红唇的俏丽,并不似是乡下女人,此刻却见她头发蓬松缭乱,嘴唇带伤,脸颊浮肿……我惊异问“你是怎地?”

她说,不得了啦,那天你走后,他醉得糊涂,把青瓷月白盘给蹬到地上,盘子碎了。
他酒醒后就说是我摔的,把我捆了,三天不让用饭,三天不许说话,三天里只许上了厕所两回……不说啦,叫他瞥见更不得了啦,我走啦……

我跌撞着跑到街上,找电话报了警。
警察是凌晨来的。
黑压压地先上了几个在甘人的屋子顶上。
我好生奇怪,直接了进去,去补救甘人媳妇,难道不好?

那夜,我们谁也没有睡好,到天亮。

警察押着甘人走出屋来,我站了门上去看。
甘人看来昨夜没喝,人亦复苏。
他见我,似有话说,张阖着高下嘴唇。
警察推他一把,他便欲言又止……警察和甘人出了院门,我还蹊跷:至于吗?虐待媳妇,手却是被手铐铐了走的。
我忽然就有一种腼腆袭上心来,我不知道是我过分的敏感,不该报警,还是太过正义,却不知人间道理的奇妙,该过则过,混混沌沌,眼一闭,大概积德就此。
这些都是由于我看甘人被铐走那时候眼底流溢的哀怨,那该不是冲我而来,由于是我报的警。

那时候,甘人在院墙外大声地喊了一声,至今叫我还思想着——哥呀,回来咱再喝不!

晚上,甘人媳妇来我门上,“大哥,你不必训斥自己,他被抓了是迟早的事情……”

我奇怪甘人媳妇做如是说,问她:“为甚?”

“实在你不知道,他是偷自行车为生的。
警察早要抓他,这次进去已经不知多少次了,警察说这次抓到,不轻饶他的……不怪你报警,也不是为了他打我的事情,你放心过自己的好了。

我这样知道了他的那暧昧营生。

现在我常常还在怀想的就只剩他那被打碎了的“青瓷月白盘”。
由于我看到了那盘子底下的印鉴——大明成化年御制。

甘人媳妇把那青瓷月白盘的碎电影打扫了,走到黄河边,倒到了河里。
然后回去了,连续过着一个人的清贫光阴,还说“嫁狗随狗,现在就只等着他刑满开释,回来一起过。

酒是门哲学——这话出自甘人之口,我想不必负责研究,但我总要去想,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