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他赶了几十里路，日暮来到一个山村落。又累又饿，他想在村落里投宿，却不敢上前讯问。一个坐在门口的老婆婆瞥见，就问他要去哪儿，他说去伐木。独居的老婆婆收留了他，睡前，他吃了顿饱饭：三张煎饼、两碗米粥。
翌晨，等他醒来，老婆婆已做好早饭。吃罢饭，父亲临走，老婆婆递给他一个布口袋，里面装了两个锅盔，叫他在路上吃。纯核桃面烙的锅盔，这得多少核桃，得多少韶光才能烙好啊。
多年往后，父亲仍提及这件事，他忘不了老婆婆舀面粉时瓷碗刮瓮底的声音，并说他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锅盔。
矿工陈年喜在诗中写到：“有谁读过我的诗歌/有谁听见我的饿/人间是一片雪地/我们是个中的落雀/它的白 使我们黑/它的浩盛 使我们落寞。”
我听见了你的饿，我认得这片雪地，认得人间的浩盛和落寞。
撰文 | 三书
01
五松山下荀媪家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唐）李白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大约公元761年，李白往来于宣城、历阳间，某日天色已晚，他便投宿在五松山下的寻媪家。五松山在今安徽省铜陵县南，山上有大松，一本五枝，苍鳞老干，翠色参天，以故得名“五松山”。
市价秋日，山村落暮晚，李白闲坐室内，意颇寂寥，夜长无以为欢。村落里悄悄冥冥，我们可以想象，田家劳作的声音，在阴郁的静寂中更觉悲惨。而邻女的舂米声，更加深了秋夜的寒意。“舂”便是将谷物倒进用具中，然后用杵捣碎破壳。舂米声和捣衣声，节奏单调，在秋凉的夜晚，别有一种时令的紧迫感。“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都是那天晚上，太白在山村落田舍的所见所闻。
从前的农夫大多很朴实，尚礼好客，即便家贫，也都尽心待客。五松山下这位荀媪，“跪进雕胡饭”，可见她对李白的激情亲切与敬仰。古人用餐时，席地坐在足跟上，“跪进”便是直起上身呈送。雕胡是“菰”的别名，俗称茭白，秋日结小圆柱形的果实，籽曰“菰米”，菰米饭喷鼻香甜，在当时可是美餐。
是由于李白名气大，以是才会有如此报酬吗？李白从前就扬名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农夫，险些无人不知他是个大墨客。荀媪大概听说过李白，大概还能背诵他的“床前明月光”，但这份朴拙的心意，却未必完备出于仰慕。就像我父亲碰着的那位老婆婆，还有韩信少年时碰着的漂母，她们的接待和帮助，只是出于善心而已。
《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记载：韩信少时贫乏，某日，他在淮阴城下钓鱼，面有饥色。在水边漂洗丝絮的几位大娘（即漂母），个中一位见韩信可怜，便给他饭吃，持续几十天，每天如此。韩信备受冲动，对大娘说日后必将重谢，大娘很生气地说：“大丈夫不能自食，我是哀王孙才施舍你，岂图你的报答？！
”
月光照在白净的盘子上，这一刻，李白心里冲动又惭愧，他想起了韩信。“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他将荀媪比作漂母，感叹自己何德何能，且已年过六旬，更将无以为报。几番推让，依然难却，愧不敢当此盛情。
很平凡的人生履历，很不屈常的人间温暖。
南宋 佚名《柳荫云碓图》
02
拾遗穗的贫妇人
《不雅观刈麦》
（唐）白居易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熏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壮年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哀。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白居易在诗题下注曰：“时任盩厔县尉”。盩厔县在长安县西，南倚终南山，北面渭河，“山曲曰盩，水曲曰厔”，故名。因“盩厔”二字生僻，今称周至县。诗中所写夏忙情景，在本世纪初仍很常见。
正如乐天所言，“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以前的农人，一年到头，没有假期、没有周末，总之没有闲的时候。农历五月，麦黄时令更是倍忙，两三天韶光，熏风一吹，日头一晒，小麦说黄就黄了。仲夏多雷雨，景象说变就变，因此夏忙很紧张，人称抢收为“打仗”。此诗伊始便是这个节奏。
下面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壮年在南冈”，想必很多在屯子终年夜的读者，都有类似的影象。家里的男劳壮年在地里割麦，妇女儿童给他们送水送饭，如今看来好似一幅风尚画：广袤金黄的麦田上，一些壮年男子弯腰刈麦，阡陌上妇孺络绎，提着水壶饭篮行走，男子有的正站在地头擦汗，或坐在树下用饭。
我小时候，夏忙便卖力送饭送水，父亲和母亲割麦。某年景象预报即将有雨，父亲从县城火车站广场请来四个麦客，那里是外省麦客的集散地。麦客们一天之内得割完我们家两大片地的麦子，景象酷热，我和母亲用桶抬着开水，一趟一趟往地里送。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几句是夏忙割麦农人的写实，更是麦客们的写实，他们裸着脊背，挥汗如雨，很少停下来安歇。那时的麦客们候鸟般，每年从中国的东南一起割到西北。如今，割麦、麦客、麦场、打麦，这些都是正在消逝的影象了。
接下来的四句，乐天的目光聚焦在一位贫妇人身上，她抱着孩子，手挎破篮，在拾遗穗。“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这个特写镜头直击民气。拾遗穗在夏忙期间很常见，烈日暴晒下，熟透的麦穗一碰即断，以是割过的田里会有遗穗，老妪小孩多挎篮拾之。诗中这位妇人，看样子是个寡妇，无依无靠，可能田产也无，靠拾遗穗糊口。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哀。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问者可能是乐天本人，可能不是。一问才知，原来家里有田，但输税太重，田产都交作了税，只得拾些遗穗，聊以充饥。
乐天听了，不禁心悲：“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虽有素餐之愧，然而受禄者能如此反思，亦不失落慈悲。
唐代墨客白居易、元稹、张籍、李绅等倡导新乐府运动，主见诗歌缘事而发，起到补察时政、泄导民情的浸染，尤多以自创的新乐府题咏写时势。《不雅观刈麦》和《卖炭翁》、《上阳白发人》等，都是针砭时弊之名作。
读《不雅观刈麦》，个人并没以为是诗，当作古代条记散文来读。其余，关于诗歌要不要承担那样的社会功能，本日我们的答案如果不是否定的，至少也不是必须的。然而这些新乐府诗依然很有代价，因其生动地为后人呈现了唐代普通农人的生存状况，在传统的历史叙事中，普通百姓的个人体验每每被边缘和模糊化。
明 张翀《田家春斗图卷》局部
03
稼穑之困难，非亲历者莫知
《悯农二首》
（唐）李绅
其一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去世。
其二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劳。
《悯农二首》，我们从幼儿园读到大学，乃至可以读到老。那些可以被不同年事的人阅读，可以被不同程度地阅读的诗，那些经得起反复阅读的诗，我认为便是经典，这样的诗中包含了天下无法否定的真理。
在城市终年夜的孩子，恐怕很难真正感知万物的成长，大米面粉从超市里买来，水果蔬菜也都摆在那里，彷佛统统都可以买来，彷佛都是被制造出来而非大地上成长出来的。我们可以见告孩子，或从书上读给孩子，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孩子缺少切身体验，也只能是“知道”而已。如今生活水平提高，孩子少而金贵，纵然在屯子终年夜的也未必有所体会。
李绅同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与白居易、元稹等人交往密切，且早在白、元倡导新乐府之前，他已创作了二十首，今已失落传。李绅是一位心怀苍生的仁者，曾因触怒权贵而被下狱。这两首《悯农》，饱含他对农人的同情，以及对荒淫统治者的训斥。
我们先说说从幼儿园就会背的“锄禾日当午”。诗的言语再大略不过，然其滋味非亲历者莫能知。我们每天用饭，有几个人真正觉得到每一粒米、每一口菜，都是凝聚着他人的付出，经由许多昼夜的成长，经受过各种景象的磨练，又经历了很多人的加工运输，才终极来到我们口中？更不用说阳光、地皮和水的赠送。时常看到餐厅里的挥霍摧残浪费蹂躏，餍饫终日者抱怨什么都不好吃。
我记得麦子和玉米如何成长，从出苗、锄草、施肥、灌溉，到吐穗、成熟、收成，每一步都牵动着我们的心。有时麦子眼看黄了，遭遇大风急速伏倒，减产大半。托身城市之后，对农业的切肤影象日渐消退，商品的包围给我一种错觉，即用饭不再靠天。有一年，夏忙前回老家，父亲和表哥去机场接我，我们往停车场走的时候，我问父亲地里麦子长势若何，他举头不无忧虑地望望天，说“就看老天给不给好天气”。表哥是当代农场主，辞了公务员，回家种樱桃，上千亩的果园，雇不少人辛劳一年，五月樱桃成熟期，就怕下雨，一下雨果子就会烂。听他们在车上聊着景象，看窗外掠过大片的麦地，我意识到城市已让我变得无知。
如果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是农人的定命，那么“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去世”便是人祸。刘永济师长西席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评价曰：“此二诗说尽农人遭剥削之苦，与剥削阶级不知稼穑困难之事。”若知稼穑之困难，如白居易、李绅等墨客，必不忍心摧残浪费蹂躏粮食，更不会以荒淫无度徒耗民脂民膏。
日用饮食，民之质矣。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阶段，只要人还得用饭，就不能不以农为本，就不能不敬畏天地。敬畏天地，就不能不惜福，就不会以“食色，性也”作为借口，从而变着花样暴殄天物。
撰文 | 三书
编辑 | 徐悦东
校正 | 柳宝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