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宋词选》
《宋词三百首笺注》
事情彷佛看上去天经地义,几成铁案。但我们只要再翻检几种宋词的选本,就知道并非如此。有名度很高、也广受好评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的《唐宋词选》(公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阐明这首词的“中都”就说:“都城的泛称,这里指汴京(今河南开封)。”王水照等《宋词三百首评注》也注为:“指北宋都城汴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此外,持相同见地的还有郭伯勋注的《宋词三百首详析》、吴熊和等编著的《唐宋词一百首》等,都明明白白地认为南宋人姜夔笔下的“中都”该当指北宋都城汴京,但又一无阐明,彷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不免让民气生迷惑,不由得想探究一下将南宋的“中都”阐明为汴京的缘故原由。
《唐宋词选》
《宋词三百首评注》
幸好不是所有的注本都没有阐明缘故原由的。俞平伯师长西席的《唐宋词选释》(公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也收录了姜夔的这首词,而且也把“中都”阐明为汴京,更难堪能名贵的是,比较以上所举诸本,他的这条注释要详细得多:“中都,汴京(今河南开封)。蟋蟀北方呼为匆匆织、趣织,自汉以来如此,非始于宋。看本篇‘候馆’下三句,‘中都’如斯自非泛语。详下注7、9、11。”以下注7引陆玑《毛诗疏义》、注9引《汉书·王褒传》颜师古注、注11引《诗经·豳风·七月》笺,作为蟋蟀呼为匆匆织乃北方方言的例证。所谓“候馆下三句”,则是说词中“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颇有故国伤怀之思:大概,在姜夔这个南宋民气中,杭州永久只是一个临时的“行在”,真正的“中都”从未改变,便是指已经沦陷的汴京吧!
《唐宋词选释》
俞师长西席的《唐宋词选释》在“改革开放”后,于1979年由公民文学出版社初版。当时的任务编辑陈建根的《审读见地》,揭橥在1979年第四期的《中国出版》上。由这份审读见地,我们大概可以理解到这本书出版的来龙去脉:俞平伯师长西席曾于1961年开始选编《唐五代词选》一书,后增加宋词部分,命名为《唐宋词选》,于1963年9月向公民文学出版社交稿。交稿后,却因各种缘故原由,社内决定只试印两百本,暂缓大批量的印刷。没想到,这一拖竟拖延了十几年之久。直到1977年,公民文学出版社决定约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唐宋词选》,才想起俞平伯师长西席也曾经交过一本《唐宋词选》的书稿,审读之下以为代价很高,于是就想请俞师长西席修正后交社出版。但经历过政治风暴的俞师长西席仍心有余悸,本来并不想再将旧稿公之于众。后来,经由编辑几番奉劝,才勉强答应出版。当时的俞师长西席已经年近八十,但在决定出版后,又下了很大的功夫修订。末了才更名为《唐宋词选释》,于1979年在公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
十分巧合的是,在俞师长西席与当时《唐宋词选释》任务编辑陈建根的通信里,竟然就有对姜夔这首词“中都”一条阐明的谈论。1979年3月24日,俞师长西席曾致书陈建根,个中说到:
姜白石《齐天乐》注三,决定用改文。“盖”者,不愿定辞,故无碍也。反面看来,其非指临安亦易明,上云饮张宅,其地即临安,下文另提“中都”,清闲别处。又,蟋蟀呼匆匆织,幽州人语,是北方,见下注(七)亦以汴京为是,兄以为何如?
3月25日,又寄一书,再次提到这条注文:
经由思考,姜词“中都”确指汴京,而非临安。兹改写注(三)(九),又添(十三)(按,定稿当是注[十一]),另纸抄奉,希为改正,如此将移动版面,看下页另有空缺,或无甚困难,乞酌定,如何?望复电为荷。这次改动有关姜白石此词作意是相称重大的,必须细心思考检讨,即此可见一斑。原稿几致大误!
由这两封书信可知,俞师长西席对这条注文是有修正的。原来的版本该当是根据一样平常的认识及夏承焘等人的注本,注作杭州。但俞师长西席始终心有疑窦,末了以为还是以注作汴京为佳,故撰作改文,将“中都”阐明为汴京(即开封)了。险些同时开始编写,在1981年出版的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的《唐宋词选》,虽因俞师长西席年事已高,并未参与,但该书的编辑,正是与俞师长西席通信磋商问题的陈建根。在姜词的这一条注释里,《唐宋词选》显然参考了《唐宋词选释》,接管了俞师长西席的见地,阐明“中都”为汴京。大概是为了简明普通,又省去了缘故原由,成为了往后许多注本注“中都”为汴京,却又语焉不详的原本。
在理解了这条注释的缘故原由与来龙去脉后,回过分来,俞平伯师长西席的这种阐明是否合理呢?俞师长西席彷佛的理据充分,无懈可击,但仔细查考,却又不然。首先,虽然临安(杭州)在官方的称呼里,称作“行在”,即天子所在的临时都城,并非真正都城。但姜夔的时期,南宋偏安已久,人们口中习称的“都”“中都”等,指代的便是临安。南宋学者洪迈活动的年代与姜夔相仿,他的《容斋随笔》里,就多次提到“中都”,无一例外地指的是南宋行在。如《容斋三笔》卷五“郎官员数”条:“绍熙四年冬,客从中都来,持所抄《班朝录》一编相示,盖朝士官职姓名也。”以下,则据《班朝录》中朝士郎官人数,谈论较之北宋末年,人数越来越少,从而得出秦桧欲专权,“不欲士大夫在朝”的结论。显然,这里的“中都”指的便是南宋朝士所在的临安。又《四笔》卷十二“州升府而不为镇”条:“顷在中都时,每为天官主者言之。”显然所指也是他在南宋都城临安为官的时候。可见,“中都”在当时人口中,该当只是指称临安行在的习语,姜夔纵然有故国之思,但写词序并不是写《春秋》,没有严谨的“笔法”,也未必会在字里行间称一个已经沦陷的旧都为“中都”的。
俞平伯师长西席的关键证据,即所谓“蟋蟀北方呼为匆匆织、趣织,自汉以来如此,非始于宋”,这条理由看似有理,实则最有漏洞。我们知道,措辞,尤其是方言,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蟋蟀在汉代北方称为匆匆织,并不能成为在宋代南方不能称为匆匆织的情由。我们如今的杭州话里就有中原官话的元素,而这种元素的加入,正是由于南宋迁都的缘故原由。那缘何“匆匆织”一语不能成为南宋时临安对蟋蟀的称呼呢?宋末元初周密的《武林往事》,是一部记录南宋临安景致、风尚的书,个中卷六“小经济”一条,即罗列临安的各色物品,个中就有“匆匆织儿”、“匆匆织盆”之说。可见,大概“匆匆织”一词,正好正是当时临安对蟋蟀的称呼。
俞平伯
末了再来说说俞师长西席在书信中对“中都”一词阐明最初的疑惑。序文中说,“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词是在张功父,即张镃家中饮酒时所作,张镃家正在临安,以是彷佛下文的“中都”,如果再是临安,说“临安呼作匆匆织”如斯,就显得有点重复了,因此中都该当别有所指。但须要把稳的是,姜夔并非临安人,来到临安,乃是所谓“客居”。如此则所谓“中都呼为匆匆织”,正是相对付姜夔家乡所在而言,那再说“临安人呼作匆匆织”,彷佛也无不可。况且,张镃与姜夔针对蟋蟀有同赋之作,题名为《满庭芳·匆匆织儿》,个中有句:“殷勤劝织,匆匆清晨机心。”可见,久居临安的张镃是称蟋蟀为“匆匆织”的,“中都呼为匆匆织”一语,针对的该当便是张镃的这个临安人的同赋之作。俞师长西席最先的疑惑,实在便是解开问题的关键。
如此,姜夔词里的所谓“中都”,绕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原点,以阐明为杭州为确。看来,平伯师长西席《唐宋词选释》里的阐明,是一次对注文失落败的改写。现在想来,倘若俞师长西席在当时只是看看别人的阐明来撰写这条注文,肯人云亦云,大概就没有本日注本中杭州、汴京的歧异与诸般的迷惑了。然而,面向大众的诗词选注本,除了要简明、普通地向大众先容著名的古典诗词之外,对一些字词的阐明,也该当熔铸着注者本身对诗意、词意的思考。并不是只要大略地参稽其他注本,阐明词语、注译文意就行了。俞平伯师长西席对诗词注本中的一个小小问题,来回数四、寤寐求之,从最先的疑惑,到末了的决定改写,慎之又慎,纵然末了得到的结论并不那么精确,但也确确实实可以成为诗词读本选注者注释撰写的榜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