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也还有一半得之于感想熏染。所谓“感想熏染”是被动的,是容许自然界事物冲动我的感官和心灵。这两个字涵义极广。眼见颜色,耳闻声音,是感想熏染;见颜色而知其美,闻声音而知其和,也是感想熏染。同一美颜,同一和声,而各个人所见到的美与和的程度又随资质境遇而不同。
比方路边有一棵苍松,你瞥见它只以为可以砍来造船;我见到它可以让人纳凉;旁人大概说它很宜于入画,或者说它是高风亮节的象征。再比方街上有一个托钵人,我只能见到他的蓬葆垢面,以为他很讨厌;你见他便发慈悲心,给他一个铜子;旁人见到他大概急速发下宏愿,要打翻社会制度。这几个人反应不同,都由于感想熏染力有强有弱。
世间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固然由于具有伟大的创造力,而他的感想熏染力也比一样平常人分外强烈。比方墨客和美术家,你见不到的东西他能见到,你闻不到的东西他能闻到。麻木不仁的人就不然,你就请伯牙向他弹琴,他也只遐想到棉匠弹棉花。
感想熏染也可以说是“领略”,不过领略只是感想熏染的一方面。天下上最快活的人不仅是最活动的人,也是最能领略的人。所谓领略,便是能在生活中寻出意见意义。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地细啜,能领略个中风味。
能处处领略到意见意义的人决不至于岑寂,也决不至于烦闷。朱子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一种绝美的境界。你姑且闭目一思虑,把这幅图画印在脑里,然后假想这半亩方塘便是你自己的心,你看这首诗比拟人生苦乐多么惬当!
一样平常人的生活呆板,只是由于他们的“半亩方塘”中没有天光云影,没有源头活水来,这源头活水便是领略得的意见意义。
领略意见意义的能力固然一半由于资质,一半也由于教化,大约静中比较随意马虎见出意见意义。物理上有一条定律说:两物不能同时并存于同一空间。这个定律在生理方面也可以说得通,一样平常人不能感想熏染意见意义,大半由于心地太忙,不空以是不灵。
我所谓“静”,便是指心界的空灵,不是指物界的沉寂,物界永久不是沉寂的。你的心境愈空灵,你愈不以为物界沉寂,或者我还可以进一步说,你的心界愈空灵,你也愈不以为物界喧嘈。以是习静并纷歧定要进空谷,也纷歧定学佛家静坐参禅。
静与闲也不同。许多闲人不必都能领略静中意见意义,而能领略静中意见意义的人,也纷歧定要闲。在百忙中,在尘市喧嚷中,你有时丢开统统,悠然遐想,你心中便蓦然似有一道灵光闪烁,无穷妙悟便滚滚而至,这便是忙中静趣。
我这番话都是替两句大家知道的诗下注脚,这两句诗便是“万物静不雅观皆得意,四季佳兴与人同”。大约墨客的领略力比一样平常人都要大。比来看周启孟的《雨天的书》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以为这种情境真是柔美。你懂得这一句诗就懂得我所谓静趣。中国墨客到这种境界的大概多。现在姑且就一时所想到的写几句给你看: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古诗,作者姓名佚
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陶渊明《时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早晚佳,飞鸟相与还。——陶渊明《饮酒》
目送飘鸿,手挥五弦。俯仰得意,游心太玄。——稽叔夜《送秀才从军》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王摩诘《赠裴迪》
像这一类描写静趣的诗,唐人五言绝句中最多。你只要仔细玩味,你便可以见到这个宇宙又有一种景象,为你平时所未见到的。
当代生活劳碌,而青年人又多暴躁。你站在这潮流里,自然也难免随着旁人乱嚷。不过忙里有时偷闲,闹中有时觅静,于身于心,都有极大裨益。你多在静中领略些意见意义,不但你自己受用,便是你的朋友们看着你也宽慰些。
我平生不怕呆人,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只是对着没有意见意义的人,要勉强同他说应酬话,真是以为苦也。你对着有意见意义的人,你并不必多发言,只是缄默相对,心领神会,便可以为朋友中间的无上至乐。你有时大概也发生同样感想罢?
来源: 微信"大众年夜众号“阅读武汉”(原标题:朝读美文 | 朱光潜:有趣的灵魂都有静气)
作者: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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