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

文/宋灵慧

宋灵慧 1968年生于河北献县,1987年毕业于沧州师范学校,现为献县一中西席。
作品散见于《沧州日报》《沧州》《燕赵诗词》等报刊。
散文《小村落诗韵》在《沧州日报》组织的“金恩杯全市散文随笔大赛”中获奖。

对付我来说,玩泥绝不仅是乡愁。

无名文学宋灵慧玩泥

小时候,我家住在村落西北角高台子上。
台子下边是一片小树林,林子下边是村落里最大的水坑,我们叫它家后坑,这便是我们玩泥的地方。

玩泥,有文玩和武玩。

武玩男孩子们是主角,我们是不雅观众。

数了伏的午后,小树林里知了们嗓门子贼亮,“知了——知了——”,把大人们叫乏了呼呼睡去,皮小子们尥着蹶子跑到坑边,凉鞋背心扒了一卷,扔到树下,跳到坑里。
水鸭子似的扎几个猛子,凫几趟水,玩泥大戏开演了。

坑北沿儿是缓坡,全是黄泥,不粘不沙,晒饱了太阳,热乎乎的。
小子们一字排开哗哗哗,对着坑沿儿一顿撩水。
泥润了,台子搭好了。
猫腰挖起坑泥,身上、脸上、头发上划拉,两只手小泥板似的,把自己糊得严严实实。
嘴巴一张,白牙露出来,黄泥流进去。
“噗噗”着嘴边的泥,跑上坑沿儿。
坐下,奓开胳膊,“开车啦!
”,哧溜——,滑到水里。
扎个猛子,再挖泥,再抹。
单个开车烦了,就开火车。
一串小泥鳅子排好,领头的喊“火车开了”,噼里扑噜,你推我挤栽到水里。
不用担心,他们个个好水性,淹不着,呛不着。
韶光长了,坑北沿儿让这帮小子的屁股划成了长长的泥簸箕。

既然是武玩,“险情”就有发生。
黄泥里的玻璃瓦片煤砟子,露点儿尖儿,把腿肚子、腚蛋子剌个口子。
血从泥里冒出来,呼啦呼啦,跳到深水洗。
口子浅,连续玩;口子深,像小孩子嘴似的翻赤着,到地里捋把青青菜,搓巴搓巴,糊上。
再不好,就跑到奶奶大外家,要点消炎粉撒上,武断不能叫爹娘知道。

武玩儿的最高级别是,爬到西坑沿歪脖树上往坑里跳。
这个光水性好弗成,胆子要大。
只有几个大个子敢玩,据他们说,歪脖子树洞里有绿眼睛吐红信子的大长虫,歪脖子对着的坑底是两房深的“井偷子”,“井偷子”嘴不大不小,恰好吞下小孩子。
便是那几个大个子,也不常玩儿,只在我们央求下才玩儿几把。
每当这时,小孩子们奉养角儿似的,给大个子挖泥,糊泥,然后,眼里流着哈喇子,看大个子逐步悠悠爬上歪脖子,站直,伸臂,跳下——那切实其实便是大英雄,跟举炸药包的董存瑞差不多。

玩儿一夏天泥的孩子,走到大街上好认,头脸胳膊腿儿,黢黑油亮,铁打的一样结实。

文玩儿,是我们女孩子和小男孩子的事儿。

小树林东面是聋子奶奶家,大门朝西,对着坑。
一大坑水,一片树林子,穿堂风一刮,这门洞里是伏天最凉爽的地儿。
聋子奶奶的孙子小福子是个罗锅,后背一个大疙瘩,俩腿细细的,走路一侧歪一侧歪,俩胳膊晃荡着,像个风轱辘车。
小福子比我小三岁,除了上学放学趔趄着书包进出,平时不下洼砍草。
聋子奶奶就乐意喊我们跟他玩儿。

聋子奶奶房后是一条大沟,沟里的红胶泥出了名的好。
我们小孩子都知道,泥有沙泥、黄泥、紫泥和胶泥。
沙泥,顺手缝流,不成型,坑底是沙泥最好,不粘脚。
黄泥抹房行,捏东西裂;紫泥臭,长芦苇好,玩儿弗成;胶泥喷鼻香,颜色好,粘度大,打啪儿、刻模子、捏小人都行。
不过,胶泥是有脾气的,粘,夹锨,没力气挖不来。
就算挖来,也是生的,一个瓣儿一个瓣儿的,得蘸着水,在砖啊等硬地方摔,摔熟了才能玩儿。

聋子奶奶门洞旮旯里有个瓮碴子,扣着个旧盆,到夏天,里面便是聋子奶奶摔熟的胶泥,一条条的。
熟胶泥不粘,又弹,抓在手里是活的。
我们坐在地上,守着块儿废青砖,啪叽,啪叽,边摔边捏,聋子奶奶坐在门洞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看。

男孩子喜好打啪儿,也叫摔破锅。
揪块泥,捏成锅的样子,托在手心,高举,反扣到地上,“噗”一声,破一个洞,力气越大,破洞越大。
俩人一对儿,给对方补洞,破洞越大,赢的泥越多。
太小的孩子摔不破,光输,输没了泥就哭,一旁的聋子奶奶就从破瓮里拿一块哄他。

刻模子也有输赢,但不是输泥。
模子是砖的,薄厚大小跟小镜子差不多,聋子奶奶没有,得从集上买,要好几分钱一块儿。
模子图案挺多,翘尾巴的狗,叼鱼的猫,大眼睛蜻蜓,花盆里的花……揪一块儿泥,抟圆,拍扁,扣在模子上摁,捏,刮,逐步揭开,图案刻在泥上,模子就成了。
摆在墙根下晾干,就可以拿去“赢”东西了。
“拾柴禾换模儿——拾柴禾换模儿——”学着串街的小贩喊几声,伙伴们就跑到树林捡柴禾。
模子按好坏论价,这个换一把干棒儿,那个换一把软柴。

刻模子也有高手,把模子刻成两面图案的,还有的晾干后放在灶膛里烧熟。
他们说,两面的很不好刻,刻第二面时,摁吧?弄坏了第一壁图案;不摁吧?刻不上。
后来才知道,拿一块泥,两块模一挤就行了。
烧模子更难,火旺了裂,火弱了烧不熟。
两面模跟熟模,不换柴禾,换橡皮铅笔。

聋子奶奶看我们玩泥,大蒲扇摇着摇着就打盹儿,盹儿打够了做针线,针线做够了就跟我们捏泥人。
没有聋子奶奶陪着,我们捏个猫狗鸡鸭的,有头有脚就行,不好看。
聋子奶奶啥都会捏。
孙悟空,手搭凉棚的,吃桃子的,举着金箍棒的,还有猪八戒、唐僧,《地雷战》里偷地雷的……最让我忘不了的是聋子奶奶捏的我们。
胖三,方头正脸,便是腆着肚子丢脸;大俊,又白又俊,便是头发少,小辫子俩干豆角似的;我呢,大眼双眼皮,便是黑灿灿儿的,聋子奶奶拿蜡笔把“我”涂成古铜色。
小福子最像,后脊梁背着个尖儿饽饽……

实在,聋子奶奶不聋,是聋子爷爷聋。
大人们叮嘱过我们,别叫“聋子奶奶”,直接叫“奶奶”,别揭人短。
可聋子奶奶说,爷爷便是聋子,叫吧。
爷爷聋怎么了?他手巧,会炸大麻花,赢利,过日子。
人活一辈子,有几个人占全了啊?唱戏的不是说,有个皇上长个大嘴电影,有个皇后长俩大脚电影么?瞎子说书,哑巴刨笤帚,不都活得好好儿的么?我们承认,聋子爷爷聋,可炸的大麻花真好吃。
有时赶集回来,折胳膊断腿儿卖不了的麻花碎,就分给我们吃。

聋子奶奶捏着泥人还讲故事。
说世上的人啊都是泥变的,从前有个奶奶,捏了好多泥人,一吹气,泥人变成人了。
怎么有瘸腿瞎眼的呢?不能怪捏娃娃的那个奶奶。
贴一锅饼子火候还不匀实呢,有没嗄渣儿的,还有糊了的,还不都一样吃啊。

离开村落庄后,好多年没回去过,前年回去了一趟。
聋子奶奶过世了;小福子开了个铺子,修鞋,修车子,电气焊,手忒巧实,什么都会,娶的媳妇挺俊,生了一对龙凤胎,都上大学了。
胖三领班盖屋子,挣钱;冬天闲了,去丧事上吹喇叭,乐呵。
大俊给城里亲戚看孩子,嫁到了那里。

没有见到小福子,假如哪天见了,问问他还记得我不。
不管他记不记得,我都想跟他说说玩泥的事,还有俩秘密见告他。

一个是当年大俊老偷着吃泥,干胶泥瓣儿,嘎嘣嘎嘣,她说又喷鼻香又甜,可我吃了好几次都咽不下去。
我问娘,娘说,吃泥是肚子里有虫,不要对别人说,传出去延误人家找婆家。
第二个秘密是这几年有了航拍,我才想到的。
当年,我村落风水该当非常好:从家后坑往西,一条大沟连着祁家坑,往南是娄家坑,末了通到村落南的滹沱河。
家后坑往东,一条大沟连着王家坑、李家坑、刘家坑、于家坑,末了也到了滹沱河。
一圈水坑拢着,小村落庄多像戴着一条大项链啊!

风水好,玩泥终年夜的孩子们都活得很好。

教了三十多年书,自以为读了很多书。
可这些年我常常以为,聋子奶奶不识字,彷佛读过的书比我多。
如今,水坑没了,村落里的孩子不玩泥了吧?他们还是从里到外,铁打的一样结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