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上学的时候,课间十分钟会拿来做什么?走出教室,上厕所,和好朋友瞎聊,或者只是站在走廊上发呆?

这些对现在的小朋友来说却很奢侈——“中小学生课间十分钟受限”前段韶光广受热议,有些学校乃至哀求学生课间不能出教室。
本日的他们,彷佛正在被哀求更多的秩序,效率,以及成功。

小同伙还有很多问号吗

本日单读分享作家云以退的文章《下社区》。
在一场题为“创造诗意”的社区讲座上,面对家长和孩子们,他陷入了对“读书学习本身的代价”的思虑。
“提出纯问题,做纯思考和纯议论”,这是他希望将孩子们引去的地方。

下社区

撰文:云也退

几个小孩和牵着他们手的大人,从两个快餐店之间的通道上走出来。
“您好,打听一下啊,”我朝个中一个大人走去,这个人停了步,“叨教 XX 区活动中央是在这里吗?”在我问话的时候,小孩把其他大人都牵走了。

“彷佛是……那里吧?大概那个方向?……你再问下别人吧。

这大人也走了。
我站在那里,人语声、电动小火车的隆隆声、抓娃娃机摇杆的哐哐响声、超市自动门开关的叮咚声、饭店门口的问询声、背后街面上的车声,织成了一片嗡鸣,传入我的耳朵里。
要在这里找到一处文化讲座的场所——或许还能附带个图书馆?——那可得好好珍惜。

讲座的主讲人是我,是这个区的社区活动中央请我来的。
这是今年寒假后,我们的阅读促进机构的一件大事情。
我们的机构旨在把读书的乐趣和气氛尽可能传达——按现在的说法叫“下沉”——到普通人层面,我是常任主讲人,责无旁贷要下社区。
但是这个“社区”长这样,真出乎我的意外。
刚才,汽车司机说声“就在这一片里面,你问问人吧”,就结掉了这一单行程,我只得下车往前去,每见到一次在商圈里游弋的长幼二人组,我都默想:他们是来听我讲座的吗?是?不是?

但韶光充裕,我好歹找到了那里:活动中央的大门口被辟为注射、排队和领礼品的园地,我在杂七杂八的易拉宝、橱窗、桌椅、大桶的油、一篮一篮的鸡蛋、一箱箱的纸巾的夹道欢迎下走上了通往二层的楼道,透过木格子窗,我看到场地内坐了几个人了,有大人有孩子。
正朝里走时,我便听到一个妈妈叮嘱孩子的话,格外清晰:

“等下表现好一点。

“表现好”,这三个字总是让我反感。
“你上课表现好的话”“周末能不能玩,看你这周的表现了”……在一种无意识的掌握下,每个教书育雏的人,都在用“表现”敦促目标群体。
“表现好”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你只要做出“好”的样子来,让人能看在眼里——你不必真专注,不必真勤奋,不必真快乐,你只须要做出专注、勤奋、快乐的样子,就可以了。

电影《看上去很美》
一个“表现好”的孩子可以得到预期的褒奖,于是孩子就会为此去听课,去学习,去做老师家长要他们做的事情。
我讲东西是要提问的,我希望孩子能够回应,能参与对话,然而,如果孩子只是为了“表现好”而回应呢?那这样的回应和参与还有多少意义?

最近这几个月来,我常常想起一个人:迈克尔·J·桑德尔,便是那位以“公道”课享誉四方的哈佛大学教授。
数年前他访华时,我去做了个小专访,记得当时他说他很幸运,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教授,能上那样的公开课,课程内容能挂到互联网上,产生巨大的社会效应,得以受约请飞往各国讲学,从而在更大的范围内“对公共辩论有所贡献,帮助"大众年夜众理解现实政治”(他的原话)。

说“幸运”是自谦,能被哈佛聘任的人,怎会没有几分真才实学呢?但有一点他的确是幸运的:他说自己作为一个美国犹太人,生在明尼苏达,13 岁时移居洛杉矶,一贯受益于家里的犹太式教诲,那是一种有宗教性的教诲,而宗教供应了“一个道德质询的框架”,使他们从小就习气于提出纯问题,做纯思考和纯议论。
参与谈论,不用考虑为了表现给谁看,学东西也不用考虑为了得到什么利益。

在“公道”主题的著作行世后,桑德尔又写了另一本书《金钱不能买什么》,个中有一个议论曾让我印象深刻:有些学校试点一个阅读促进操持,假使一个孩子读一本书,就能得到一美元褒奖,然而这种做法不仅滋长了一种凭读书来赢利的期待,乃至会剥夺掉这个孩子的读书行为的代价。

在我们看来,假如一美元能勉励一个孩子读本书(实际上只需“表现”出读书的样子),那便是值得的。
然而,桑德尔却认为这会在一个人身上“剥夺读书行为的代价”。
代价是抽象观点,“剥夺代价”的行为也不表示出任何实际后果,而桑德尔相信它会由于被标价而受损,他看出这种悬赏所反响出了有害的功利主义。

除非专注于读书学习本身的代价,否则,你不会以为“表现好”这种提法是无可容忍的。
在我眼里,若非桑德尔这一股高高的清流般的存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是永不会被打问号的。
一样平常情形下,家长看到孩子拿起一本书读,勉励见了效,就谢天谢地,根本不会考虑代价这种玄虚的问题。
他们一边说着“你学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一边说“如果你本日表现好的话……”,根本不以为这些话之间有若何尖锐的抵牾。

“等下表现好一点,我就会给你若何的褒奖”——来到这里参加下午的活动的家长和孩子们,彼此之间是否都发生过这样的对话?我一边在心中想象,一边不雅观察走进活动室的人。
大孩子们有三四个,都披着沉甸甸的羽绒服,形象低沉,一个妈妈用胳膊肘捅一下她的儿子,那男孩就坐下,他戴着黑框眼镜,无表情地看东看西。
他妈妈在他耳边喝了一声,她自己的眼睛,透过一副大一号的黑框眼镜,始终盯动手里的小屏幕。

如果你自己都对听讲没有兴趣,你又如何能让你的孩子沉潜心思去听讲呢?父母实际上把“学习”二字用作支开孩子、让他们独自待着而不妨碍自己的借口;他们抖着大腿,捧着自己的电子宝贝,随时显出一副天经地义的享受的样子。
学习,无需与人互换,只要写出精确答案,得到分数——大概,这样安定悄悄、与世无争的学习换来的奖品,也是跟这个无所不能的屏幕直接有关的。

电影《圣鹿之去世》
我接上电源,打出投屏封面,封面上是主题:创造诗意。

这也是一个清流一样平常的高冷主题,而且很讽刺:在一个堆着花生油、大米、鸡蛋、抽纸的大门的二楼,评论辩论如何创造生活里的诗意。
我的信心有限,也以为二十多个听众里已有不耐烦的迹象。
而且,我是从一些非常个人化的思考提及的,可能寻衅听众的认知。

我展示了“诗”字,然后问,“诗”为什么是言字旁,加一个“寺”?寺庙为何会与诗有关?

没有回应。
字便是这么写这么用的,何必去穷究?——谅必人们都是这样的心声。
我说,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把这个“why”放在心里。
后来有一天,在一本讲对联的书中,我看到了这么一副对子:

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云:明月送僧归古寺。

双木为林,林下示禁,禁曰:斧斤以时入山林。

“你们以为这幅对子美吗?”我说,“我以为它很美,描述了真正有诗意的画面,而且它仿佛从斜刺里杀出,回答了我的疑问:为什么‘诗’是‘言 + 寺’。

接着我提及联中的妙处:“斤”是“斧”的一半,对应着“月”是“明”的一半,斧和斤都是金属工具,但斧的刃平行于斧柄,斤的刃则是垂直;“斧斤以时入山林”显示了古人珍惜树木资源的前辈意识。
“诗”字很古老,可它本身的诗意,也是后人凭聪慧去创造和道出的,而我们这些当代人,又能从这诗意中靠近古人的心灵。

近一年来,我在各个向听众讲话的场合里就考试测验这种做法。
我提出一个“why”的问题,在猜想之中的无回应后,给出自己的想法——仅仅是想法而不是答案,答案是用来闭幕问题的,而想法会引发更多的想法、灵感、对话。
我想让听众感想熏染这个过程,而不仅仅是得到知识。

这是我所理解的“犹太方法”。
大家都知道犹太人很聪明,知道在所谓犹太人的国家——以色列,人均的年读书量为 64 本,在世上各国中居首,更有一堆诺贝尔奖得主和一群大成本家的名字为这个“读书多 = 聪明”的神话加持。
但是很少有人理解,读得多不代表会读,更不虞味着会创造问题。
不会读书的人坐拥书城也徒然,会读书的人,对一两页的内容,哪怕对付一个词,一个字或字母,都可以琢磨良久,进而自己创出新的想法;不会创造问题的人,至多只能开列一堆“知识点”,可是问题就摆在那里,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任何一幕,乃至一物、一人、一字,你都可以在脑筋里冒出一个“why”、“why not”、“what if”,等等。

桑德尔彷佛从未公开谈过自己是如何学习和思考的。
我只能猜想,他所受的教诲培养了他创造问题的激情亲切。
犹太教诲会使人天然地爱说“why”,由于它的核心文本——那个被称为“旧约”的圣经,包含了太多奇妙难辨的内容,它的故事讲述、历史叙事和律令设定等等,结合了分外的措辞风格,让人自然地生发疑问和思考。
举一个我最喜好的例子:《约拿书》中说,上帝嘱咐先知约拿客岁夜城尼尼微,发布那里的人犯罪了,要被毁灭,约拿谢绝从命,各种逃脱,上帝就海枯石烂地追击和折磨他,折磨到约拿屈从,上帝却收回了成命,见告他不必去了。

《旧约圣经》
约拿忿怒地问,你怎么能这样呢?上帝的回答像一句谜题:你看这尼尼微,城里不能分辨旁边手的尚且有十二万人,我岂能不爱惜他们呢?

故事没有结论,因此可以做无穷尽的回味和谈论。
如果人能在儿时反复打仗到这样的“神话”,并能得到谈论的机会,则他有很大的机会形成考虑统统的习气。
对蒙童和少年而言,读书不啻于寻衅和规训他们的本性,乃至有很多人有生理障碍,难以适应阅读笔墨,以是他们须要多少个被触发、被点燃的机会,他们须要真正地得到思考、提问、质疑的乐趣,这比完成功课、得到分数、达到指标主要得多。
桑德尔点燃了许多人;或许你会说“国情”不一样,他那套思考太奢侈,无助于当下的实际,但我认为,人的心智发展,真正须要的正是那些无助于实际效用的“高等”思考。

在我讲“诗意”的中途,穿羽绒服的孩子离场了,后边随着他妈妈。
还有别的离场者,但也有些人听着听着点开始。
“下沉”的体验让我看到自己依然短缺能引起对话的能力,我提出的问题,在听众中得不到什么反应。
到末了,仍有八个孩子在场,我想再考试测验一下引发他们的反应,于是说:“有哪位孩子乐意念一首自己喜好的诗?”

我本想强调一下是你自己“喜好”的诗,而不是“你能背下来”的诗,可是话到嘴边,我止住了没说,由于我明白,能够让孩子们开口,在大人面前“表现”一下,就已经很不错了。
果真,孩子们大多面露畏葸,显然不愿回应我的约请,或是等待妈妈们的批准;那几位妈妈也就小声地督匆匆:“你不是会念那首什么什么吗?你念念呀,快。

有个一二年级样子容貌的男孩念了一首古诗,知足了他妈妈外露的期待。
看得出来男孩是紧张的,不很宁愿的,他被周围五六个人同时看着,让我也有些尴尬。
这时,男孩身后斜角处坐着的一个女孩开口了:“噢,我想读一首。

她比男孩更小,说要读李白的《古朗月行》,这也是各种诗词启蒙复读机里的保留曲目,捂熟了一个个二三岁儿童的耳朵。
但是,我创造这女孩心神专注,目光直视,而且身边竟无督匆匆她的大人。
和男孩的情形相反,她的专注,她的一字一顿,使周围的人不看她,而看着我。
我忽觉十分冲动,像是见到了一个久违之人,由于违得太久,我都以为这样的人不存在了。
女孩读完后连续看着我,我问她:你以为,李白为什么会把玉轮“误做白玉盘”呢?

她想了想说:“由于玉轮又白又圆。

我又问:“你以为我们还可以把这样的玉轮比作什么吗?”

她又想了想,低头看看衣服,说:“纽扣。

我又说:“除了又白又圆,玉轮还是通亮的,以是……”

活动室的吊顶上嵌入了一排光源。
她急速举头望了望,说:“灯。
电影《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
“你知道吗,元代有一位墨客,他把夜空中的圆玉轮比作什么,你想得到吗?”我开始讲了,“一壁飞在空中的镜子。
他是这么写的:‘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为什么他会说‘飞镜谁磨’,你想知道吗?”

这位墨客叫张养浩,他写的一首元曲《折桂令·中秋》里有这个句子。
我希望,自己已经把激情亲切通报给了面前和周围的人。
我说,古人磨一壁镜,须要用到另一壁光亮的镜子,才能把这一壁磨光磨亮的。
在一个中秋的晚上,张养浩看到地上湿润的草木反射着银白的月光,他以为那是磨镜子磨下来的粉屑,可他举头一看,空中只有一壁镜子。
他忽然想到:那么这面镜子是谁磨亮的呢?

这面镜子必须靠另一壁镜子来磨亮,而那另一壁镜子则须要又一壁镜子来磨亮,之前就还须要第三面,再之前,第四面,再再之前,第五面……以此上溯,一定存在一壁“原镜”,是从无到有地创生的。
这便是为什么,两千多年前的希伯来民族,要为天下的存在给出一个源头性的阐明,他们说,上帝从无到有地创造了世上的统统,从日月到山川,从动植物到人类,由于他们创造非如此不能阐明天下的来历。
希伯来人还有一个非常美妙的议论,说上帝在造人之后还造出了一样东西,是什么?一把钳子。
为什么这么讲?由于为了制造一把钳子,必须利用另一把钳子。
以是势必存在从无到有的第一把“原钳”。

我没有说这些,担心要讲授的东西一下子增多,把听众都闹懵了。
但是,我见告女孩,张养浩写出这个句子,不是由于他多么热爱玉轮,故而想要表达这种热爱,而是由于他创造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当你能够推究一件事物的由来和去向,是和非,去试着阐明和想象它的各类,你就不会感到无事可做,你的头脑与心智也就永久不会短缺诗意的润泽。

那些在入学后迅速暗淡了光彩的眼睛,印证了免疫力的低落,恐怕难免要走上麻木的活着这一条路。
在《人的大地》里,安东尼·圣埃克苏佩里在感叹了那些失落去光泽的孩子的眼睛后以一句话结尾:“唯经聪慧的吹拂,泥胎才能变成人。

加入 2023 单读整年订阅

探求诗意的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