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讣

2003年12月8日,台北中研院文哲所主理“钱谦益诗文国际研讨会”开幕式准期举行。
向大会报到时,得知一篇由钱仲联师长西席和他的弟子严明署名、题作《钱谦益诗中的棋喻》的论文将在会中宣读。
与会者对此讯息无任期待。
钱老其时深居简出,远道来台似不可能。
但得知先生长西席对大会关心,手到拿来,拟就一个独具匠心的命题,老人晚年之睿智,如在面前矣。

开幕式结束后,但见严明师长西席登上讲坛,向与会者宣告钱师长西席于12月4日中午12时18分在苏州寓庐安然去世。

结缘于钱遵王诗稿

犹忆与钱师长西席通信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该在响山堂主何惠鉴师长西席厚赠《钱遵王诗稿》影本之后。
钱老得见诗稿全目后,愉快莫名,援笔撰一文刊于《中华文史论丛》1985年第4期,遍告海内治清诗之同好。
越两载,为余编写《钱遵王诗集笺校》撰序。
文中解释《诗稿》之创造对研究虞山诗派的文史意义:

……牧斋门下,能一宗其家法,门庭阶闼,矩范秩然者,惟其族曾孙一人而已。
牧斋既于遵王之《怀园小集》、《交芦言怨集》二序、《遵王绝句跋》、《题遵王秋怀诗》诸笔墨中备极惊叹,选《吾炙集》,又录遵王诗冠诸家。
而遵王于牧斋《初学》《有学》《投笔》三集之诗,又为之注。
前二集之笺,征典以外,并时有遗闻史事,探微索隐,出于行间,《投笔》一集,则仅注典而本事慎不敢出。
盖牧斋降清,才六阅月而辞官,其后十余年,与南明瞿式耜、李定国、郑成功等联系规画,遗民如黄宗羲、归庄、吕留良、魏耕、屈大均、弘储等亦与之往还不绝。
此皆遵王所亲见亲闻,作为遗民之遵王,其反清志事,与牧斋迹异心同,故契谊之深,有非人所能喻者。
河东君之身殉牧斋,事涉遵王伤害,故遭归庄、顾苓诸人之笔伐,而事仅由于迫债,故遵王于此未有申辩,如遂以遵王为负心于牧斋,则殊不然。
遵王而果欲构祸牧斋,则何以于牧斋反清秘谋,一不讦发,而于牧斋逝世未久,即为之刊行《杜诗笺注》,且为其诗集作注乎?明乎此,则师生之于反清大事,实始终为同路人。
而遵王集中,反清之作,丑诋清廷,不一而足者,其故可以深长思矣。
……但是论虞山诗派,惟遵王于牧斋能得骨得髓无疑也。
三百年来其集隐埋,诗论家几不知其造诣之高及其在虞山诗派之地位,斯有心者所为长太息也……

云路隔三千小子犹得亲数夕纪念钱仲联师长教师

梦苕庵中常作客

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间,我因公访江南,每年至少三次。
和钱师长西席见面就更频繁,逐渐变作梦苕庵的常客。

梦苕庵在苏州大学校园之内,若从苏大的正门进入,必须绕道;走边门才是正路。
每次拜访钱老,事前都让内弟叶新民君电话约好,总在上午九时到达,十一时旁边告辞。
不管是晴是暑、或风或雨,内弟领我抵达时,钱老总站在门外候着。
初时我表示不安,老人笑说是在外边呼吸新鲜空气。
后来我也就不提了。

见面次数多了,发言便较轻松随和。
其时我刚及知命之年,却是从钱老那里首次体会到所谓“返老还童”的真意。

一回,问起关于和出版商打交道的经由。
老人沉吟半响,好整以暇说:“个个去世要钱!
”“钱”字格外响亮,一边将手塞进裤袋,作“朝气填胸”之势。

又一回,钱老说他疑惑师母已患失落忆症。
我只装听不懂,他随即朝我说:“她居然疑惑我在表面有外遇呢!
”“外遇”二字,语气加重,脸上立时挂上小孩被大人错怪一样的委曲却无奈的表情。

再一回发生在1997年6月。
先父倦游归来,坚持要我从喷鼻香港陪他到苏州拜会钱老。
原来抗日初期,钱老曾随无锡国专迁往广西北流,先父成长于临近的容县,因得列师长西席门下。

我扶先父甫进门,先父即伏地长拜,口中念念有词,连说数十年无缘向老师请安,切盼老师谅其过失落。

钱老笑着坐在太师椅上,朝先父说:“我记得你!
你是我的学生。
你儿子可是我的老朋友啊!
快快起来坐吧!
”师徒两人这才相视而笑,齐声背诵起钱老于“九一八事变”后所撰的《蝴蝶曲》来!

时隔九载,钱老在赠我的诗中尚提及他和先父的师生关系:

彼美畸人水一方,梅边吹笛到吴阊。
朱明史就遗民录,天社诗笺述古堂。
为约星期槎贯月,闲栽黄竹海移桑。
白云都峤君亲舍,鼓瑟家风定未忘。

正光学人,代表美国教协驻沪,春末偕夫人返吴门,频过寓所。
兹返国在即,赠以长句。
正光撰《明遗民录汇辑》及《钱遵王诗集笺注》。
其故乡为容县,尊人乃余五十年前讲学桂南及门,今尚健在,有书与君,道及往事,故末联云然。
(周秦、刘梦芙编校《梦苕庵诗文集》上册,页327。
系丙寅,1986)

诗注所及《明遗民录汇辑序》撰于癸酉,时师长西席八十六岁:

遗民之录奚昉乎?明洪武中有佚名者所撰《宋遗民录》一卷,明末毛晋刊之,附于《忠义集》之后,《四库全书总目》入“传记类存目三”。
其后成化间休宁程敏政撰《宋遗民录》十五卷,都列十一人。
天水朝养士泽至深厚,乃厓山之变往后,遗民可数者仅此,然如《山阴陆氏族谱》所载,放翁玄孙天骥宋亡后杜门不仕,来孙世和、世荣谢绝蒙元征辟,皆程录所未收。
洪亮吉《蒋清容师长西席冬青树乐府序》云:“三百年之运,已尽庚申;一二士之心,犹回天地。
”此我汉族公民爱国精神所寓。
我读此未尝不为之雪涕而兴起也。
洎乎朱明之亡,南明志士,抗击曼殊者,前赴后继。
永历帝殉国后,遗民不仕新朝,并先后图报九世之仇者,踵趾相接,夥颐哉!
非宋末西台恸哭少数人所能比匹矣。
于是后人之撰《明遗民录》者遂蜂起。
其著者如邵廷采、黄容、侯岸登诸家及朝鲜人之书,或收于作者之专集,或孤存钞本于外洋秋津之文库,或存钞本于青岛博物馆,或为国人客韩时所得钞本之影印。
清末民初,陈去病、孙静庵俱有《明遗民录》。
又有以地域为区分者,如陈伯陶之《胜朝粤东遗民录》、秦光玉《明季滇南遗民录》,此皆言其书之现存者,其他文献所载,有志于编撰遗民事者如李应机辈犹不计也。
吾友美国GRINNELL学院历史系谢正光教授,与余缔交垂十稔,岁恒来苏,就余斋商量旧学新知。
君既邃于中国史学,又肆力于明遗民传记之搜讨。
其所阅读,珍籍秘笈,几及二百种。
既编成《明遗民录传记索引》,由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先后为之刊行,示史学者以指针,为功匪细。
今又就编索引时网罗弋获之文,逐一辑出,勒成《明遗民录汇辑》一编,将绣梓问世,使从事此业者,如入宝山,触手皆珍,得以免检寻原书之难,其有功乙部,视《索引》为尤巨矣。
余近方纂《广清碑传集》,个中明代遗民,实为拙书重镇。
君欣然引为合志同方,营道同术者,因持《汇辑》诿諈命序,余遂不辞弇陋,为之引喤。
拍肩挹袖,相视而笑,盖有莫逆于心者矣。

后三载,1996年,师长西席八十九岁,又为余撰《清初人选清初诗序》:

诗歌之有选本,其昉于孔子之删诗乎?《史记·孔子世家》之言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
”是《诗三百》者,孔子所选定。
孔子以前,周之诗篇亦多矣。
《史记》之言,经生家驳之。
唐孔颖达《诗·正义》所云,殊不敷以服人。
夫诗者,持人情性,反响时期。
金丈松岑序余《梦苕庵诗存》曰:“诗者尽人所能为也。
”宁有限于三百篇之理?故《诗三百》者,孔子所选定周前期之诗也。
个中《商颂》,为周代宋国祀其商代列祖之作,亦周诗也。
《孟子·离娄》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
”以史继诗,以诗发史,一朝之兴衰系焉。
郑玄《诗谱序》所言,著其义亦详矣。

自尼父删诗往后,堕绪莫继。
操诗歌专门之选政者,《隋书经籍志·总集类》著录有谢灵运《诗集》五十一卷、《诗集钞》十卷、无名《古诗集》九卷、无名《六代诗集钞》四卷、谢灵运《诗英》九卷、萧统《古今诗苑精髓》十九卷、无名《诗缵》十三卷、陈徐陵《玉台新咏》十卷。
《旧唐书·经籍志》著录释惠静《续古今诗苑精髓》二十卷、无名《诗林英选》十一卷、《诗续》十二卷、刘孝孙《古今类聚诗苑》三十卷、郭瑜《古今诗类聚》七十九卷皆是也。
然其书皆超过数朝之本,非专属一代之诗苑文献,且书已佚,无由测编选者之宗趣。
……

选同时期墨客之作,其书流传至今者,仅有唐人选唐诗之集,殷璠《河岳英灵集》,选同时王维、王昌龄、储光羲等二十四人之诗,二百二十八首,于每一墨客,有简要评语,有序以明选旨。
高仲武《复兴间气集》,终以大历晚年,入选者二十六人,诗一百三十二首,许伯清《诗源辨体》谓其“进钱郎而抑文房,大是曲笔。
”王士祯《论诗绝句》亦云:“不解雌黄高仲武,长城何意贬文房?”元结《箧中集》一卷,集其亲友沈千运等七人五言古诗共二十七首。
诸书艺术赏会,特点互异,先后问世,可觇选同时人诗为选集之风气。
自明人汇刊唐人选唐诗,最多者所收达十种。
综不雅观各集,皆不涉国家兴颓龄夜事,未能得孔子选诗之微言大义。
……美国GRINNELL学院历史系谢正光教授,沉潜于清初明遗民志士之研讨熟年,曾著《明遗民录汇辑》二大卷,阅读珍籍秘笈,几及二百种,并世治此学者,无以逾之。
顷复以诗发史,以史证诗,亲履北美洲、日本、中国大陆、台湾十余处图书馆,举所经眼,得清前期诗家选本五十五种,计顺治朝十四种,康熙朝三十四种,雍正朝三种,乾隆朝前期四种,汇而考之,成《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一书,其有功于史部诗苑,讵不伟哉!
正光以余曾编纂《清诗纪事》,个中遗民卷、顺治卷、康熙卷、雍正卷、乾隆卷凡十一巨册,引为合志同方,营道同术者,属为引喤。
余欣然命笔,亦犹序其《明遗民录汇辑》之心也。
至是考宗旨、凡例暨诸项校勘索引,书中叙次已详,兹不复云。

书印成,余面奉师长西席一册。
语次,师长西席询余是否操持将书中所及选本汇刻成书。

余点首称是,惟自念一介诗人,财力、物力,皆不敷当此任。
数载后,得朋侪寄示《文学遗产》二零零一年第一期所刊《清初人选清初诗汇刻序》,然后知老人固未尝视当日对话为戏言也。
此序收入上及《梦苕庵诗文集》下册。

师长西席又为我撰《容西村落舍文史丛考序》,书亦未刊:

论史之文,非尽人所能为也。
文史一冶,尤非尽人所能为也。
一部十七史,从何提及。
必渊博如钱大昕、王鸣盛、赵翼诸儒者,始能成其煌煌巨帙数十卷以至百卷。
盖论史必须考史,不考史证明,具有卓识,而空口说吐史,覆瓿之物而已。
不为钱、王、赵诸贤之高下千年,而从事一代史事之精议,如近贤孟森之所为,斯又以专胜者。
以言乎文史一冶,则钱、王、赵亦何尝非射雕手。
今人则陈寅恪为俊彦。
吾友美国GRINNELL学院谢正光教授,盖二者兼擅,饮誉域外之一人也。
正光专精明遗民研讨。
先后有《钱遵王诗集笺校》《明遗民传记资料索引》《明遗民录汇辑》《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行世。
《笺校》《汇辑》《汇考》余皆曾为之序矣。
而其散篇论文,余旁观较罕。
今君以其《容西村落舍文史丛考》示余,余乃知其阅读所及,既专又博。
自严嵩诗诣评价析论,曼殊入关之政令,遗民史家关于君权之所见,游焉而下,迄于清中叶后,考朝鲜使者所睹乾嘉之学风与朝政,论同治间金陵书局与曾幕儒生,记铃木虎雄与罗振玉之笔谈。
此外,又有明清版本之校勘,如《李温陵外纪》《钱遵王诗集》等。
文不求多而求精,涵盖面广。
余读竟,益叹正光为学,无愧于紫阳所谓“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奥深厚”者也。
容西村落舍者,正光因祖籍广西容县,容江流贯其地而取名也。
正光属余序,余固乐为之而不辞。

文末有“乙亥夏钱仲联书于苏州大学文学院”等字,知作于1995年。
另有案语:原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一九九六年第四期。

自季春以来,因疫情严厉,足不出门,得以整理旧作,考量纳入《丛考》者共二十三篇,用报钱老之鼓励。
惟书仍有待于梓人,始克问世。

老人生前赠序、赠诗,世或有知之者。
然应余之请而书楹联,知见者仅内子而已。
爰录于下,兼为此节作结:

入此室者非雅士学者莫属

涉彼园兮与奇花异鸟忘形

太湖边上好风光

钱师长西席下葬于太湖边一坟场。
2005年,余央得师长西席高弟陈国安博士导余往拜。
甫入门,即有管理员向陈博士点头招应,旋引余等至墓前,清理杂草,摆置供物。
足见来拜师长西席者不少。

国安与余见礼毕,二人坐墓旁。
这天天朗气清,遥见湖上水光,间杂渔舟三五,几疑人在仙界矣!
因念师长西席得享高年、著作等身、学生遍海内外,真福寿全归矣!

余初闻讣报,有一联挽师长西席。
上联“亦师亦友,云路隔三千,小子犹得亲数夕”,即本文题目所从出。
下联“兼史兼文,至尊添九五,师长西席可肯让二钱。
”念吴越地区之钱氏学人,古来不知凡几,其能令仲联师长西席心折者,亦有一二否?未及叨教师长西席于其生前,悔之晚矣!

谢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