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平淡无奇——如今谁家孩子不从“鹅鹅鹅”开始背诵几十首古诗,彷佛都不好意思说幼儿园毕业了。
但是相信我,在那个年代,这也算是逆时期潮流的举动。
我带着一点违禁的心惊肉跳,开始读父亲手写在粗糙文稿纸背面的诗词。

我背的第一首诗是“白日依山尽”,然后是“床前明月光”和“慈母手中线”。
然后,该当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在我的心目中,这首诗有的地方好理解,有的地方我完备不明白。
什么是“城阙”?什么叫“三秦”?“宦游人”是什么?连续背,“海内存心腹,天涯若比邻”。
当时我还没有见过海,“海”字让我想到的是父亲所在的上海。
既然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见父亲两次,上海一定非常非常远,那是“海内”还是“天涯”?

我背诵的第一阕词,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非常生硬突兀的——岳飞的《满江红》。
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有女儿,纵然不让她背李清照、柳永,至少也会选晏殊、周邦彦吧?现在的我对当年的父亲笑着说:“爸爸,你也太离谱了。
”当时由于这阕词生字多,我背得很辛劳。
等放暑假,父亲回来了,居然没有抽查这阕词,让我暗暗失落望。
那时候,由于常年不在一起生活,我有些敬畏父亲,竟不敢自己主动虚假一下,背给他听。

按现在的养育标准看,我还在襁褓中时,父母就被迫分居两地,我的全体童年父亲都不在身边,生理阴影该有多大啊。
幸亏父亲不在的时候,有他亲手录的古诗词陪着我。

跟着父亲读古诗

父亲出差给我带回一套唐诗书法书签。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落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我很喜好,但是不太明白杜牧到底想说什么。
父亲又不在身边,我没人可问。
读着读着,面前彷佛涌现了一个画面,像在去上海的火车上看到的烟雨朦胧的野外那样,我被一种奇异的觉得笼罩了,以为全体人在阴黑暗闪闪发光。
我独自惊喜了一下子,又有一点模糊的担忧:怎么读不出要人上进的意思?

等到可以每天见到父亲,我已经不须要再问,我自己明白:把千里之外的景致“拘”到读墨客的面前,让人以为幽美,置身其境,这个墨客便可称得上手段了得,这首诗的代价已经足够。
诗不一定要用来包裹人闹事理,不说“苦寒”,纯挚写梅花也是可以的。
明白了这一点,我有一种被赦免的轻松感,从此便自由清闲地选择自己喜好的诗词来读了。

我十二岁那年,随母亲移居上海,百口团圆。
仿佛一下子夸夸其言了,我可以很方便地从父亲的书架上打仗到许多古典诗词读本,而且编选者都是真正的大家。
也便是在这些诗词选里,我第一次看到在书上随手标记、评点的做法——父亲在这些书里,用铅笔、红铅笔、蓝色钢笔做了各种暗号(估计是每读一遍用一种颜色的笔标记,有三种颜色表示至少读了三遍)。

父亲以为好的地方,会画圈。
若是句子好,先画线然后在线的尾巴上加圈;整首好,则在标题处画。
好,一个圈;很好,两个圈;极好,三个圈。
以为不好,是一个类似于拉长了的顿号那样的一长点。
父亲画三个圈的情形自然不多,以是每次碰着,我都要整理衣裳、清清嗓子,认负责真地读上几遍。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对父亲说,某一首诗真是好,我完备赞许他的三个圈。
父亲大多只是笑笑,并反面我展开谈论。

那是20世纪80年代,他忙着准备讲义和伏案著书,我虽然到了他眼皮底下,他却常常没空理我。
于是我也只能用在书上点点画画写写的办法来抒发自己的读后感——父亲破天荒地许可我在他的书上做暗号,当然只能用铅笔。
父亲在苦熬他的文章或者讲义,我虽然就坐在他对面,但是不敢打扰他,只能在他读过的书里通过各自的评注和他“谈天”。

一天,我捧着一本古诗站到父亲面前,破釜沉舟般地对他说:“这首诗,我不同意你的不雅观点。
”惜时如金的父亲有点抵挡不了,想早点溜进书房:“往后再说吧。
”我不依不饶:“你给我五分钟。
”于是父亲坐了下来,听完我机关枪扫射般的一通话,想了想,说:“虽说诗无达诂,不过你的不雅观点彷佛比我当年的更有道理。
”没等我发出欢呼,他又接着说,“哪天我去看朱师长西席,带你一起去吧。
”朱师长西席是父亲特殊尊敬的老师朱东润师长西席!
我又以为自己全体人闪闪发光起来。

就在那一天,我以为自己终年夜了。

来源:《阅读时期》2022年第06期

作者:潘向黎

责编:何建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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