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将雨写到了极致的,当数马来西亚华人作家黄锦树的短篇小说集《雨》,和台湾墨客余光中的绝世散文《听听这冷雨》。
近日读完了《雨》,天下彷佛也被那席卷全篇的雨声淹没。黄锦树真是一个精良的说故事的人,故事里有大森林的雨声,猿猴的枭叫,鸟儿拍打翅膀的扑扑声,更是一个阔别故国的华人家族,在"南洋"季风雨下的橡胶园中存亡活去世的魔幻故事。在作者绵密错综的语句中,读者在迎面而来的湿热粘腻中不由自主地沉浸个中,抽丝剥茧,理清这个割胶人家庭的命运和那个时期的忧郁,以及忧郁表象下缠绕不息的乡愁。
而余光中的散文《听听那冷雨》,则是超过山川与时空,将满腔对故土故国的思念和无奈,化为漫天的冷雨。从宋代烟雨葱茏的山水画中,一起飘洒,淋湿了台北厦门街那位墨客的斑白鬓发,唤起延绵不绝的乡愁。
这雨,从南洋的热带雨林一贯下到台北,从热到冷。但乡愁是一样的,升起在所有异域人的心中。
黄锦树和余光中,都是心灵上的异域人
①黄锦树,回不了家的归人
黄锦树,1967年出生在马来西亚柔佛州,祖籍福建南安,十九岁到台湾留学后,便留了下来,在台湾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将大陆称为"中原",颇具独特韵味。黄锦树的故乡,有马来西亚,也有祖辈们来自的"中原"。
或许是留在台湾后 "只把他乡做故乡"的感慨,让黄锦树自1993年写下《落雨的小镇》后,他笔墨中的"雨"就没停过。他在这篇小说中写道:
"雨声是回顾和怀旧的原初形式。"
而《雨》,则是黄锦树在大陆出版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从中可以更全面地理解黄锦树,理解马华文学,理解南方之南的乡愁影象。
黄锦树在《雨》的后记中写道:
"多年前离乡后开始写作,小说中即常常下着雨,胶林;常有归人,回不了家的人。"
"来自中国的旅人常说我们故乡的小镇肖似于中国南方的小镇。那南方,也便是我们先人来自的地方。"
② 余光中,蒲公英一样流落的生平
余光中生平流落,从江南到四川,从大陆到台湾,求学于美国,任教于喷鼻香港,终极落脚于台湾高雄的西子湾畔。
1928年,余光中生于南京,9岁因战乱而逃离故乡,母亲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担挑在肩上一起逃到常州,后来又辗转避难于重庆。
1947年在金陵大学外文系就读的他,原以为可以就此容身故乡,却没料到迎来第二次战役中的大亡命,他一起辗转南下,直至定居台湾。
几次亡命,数次离乡,一如他自己称作的"蒲公英的岁月"。墨客的寂寞,文人的孤独,余光中一人占尽。
1974年,阔别故土25年的余光中,绵绵不断的思绪用《乡愁》那样干练的诗句已不敷以表达,随即挥挥洒洒,絮絮叨叨,挥笔而成《听听那冷雨》。他写道:
"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高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
黄锦树、余光中,都是心灵上的异域人。他们心中的乡愁,绵延而来,融汇成一首雨之交响。
黄锦树笔下纷乱的命运之雨,落在异域人的头顶,便是前世今生
《雨》这部小说集收录了十五篇黄锦树2013年往后的作品,它们彼此独立,又仿佛彼此联系,形成了一个长篇。
除了第一篇《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作者好似立足现在,点出"过去,主要都在过去"这样的题眼外,整本《雨》,黄锦树都在讲过去的故事。
文中的"你"是辛,也是辛同名的侄子;是故事,也是讲故事的人。"你"是被"被历史遗忘的群体",也是现实的一尾游鱼。"你"在故乡里扎根,也在路上飘荡。
马来西亚村落庄 邱文成
这些在异国他乡的热带雨林里孤独地拼去世生活的人们,他们的命运是若何的呢?为了更好地表达,黄锦树溘然产生了一个繁芜诡奇的设想:"设想一家四口,如果个中一个成员去世去,剩下来的人会若何连续活下去?如果每个成员都去世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两人……"
于是,衍生出了《雨》系列作品,从一号到八号。这一家人在作品中相继去世去,又不才一篇作品中活过来,见证家人的去世亡。全体雨系列粘稠沉重、错综迷离,就像暴雨后的橡胶林一样,
"胶汁被水迹吸引而沿着树皮呈网状满开,而不是顺着胶刀在树身上划出的胶道"。
到末了一篇《南方小镇》,统统的答案揭开,"归土,南洋,侨乡,故乡",黄锦树用一个半岛华人的人生轨迹做后记,完结大雨滂沱中最深处的乡愁影象。
这场下了一百年的雨,穿越韶光的禁锢,打湿异域人前世今生的灵魂——他们思乡,又何时能还乡?乡愁像暗夜中的梦境,缠绕进现实,在文中有隐约的表达。
①那个时期马来华人的困难命运
在小说中,多次流露出华人家庭与马来人的隔阂,文化的差异和不认同,让他们相互疏远,彼此防备;
马共作为华人的一个分支,被英方、马方乃至日方共同驱逐,只能进山变成"山老鼠";
作者以报纸择要形式罗列的,日军侵入马来西亚后对马来华人令人发指的罪过;
还有二舅妈临去世前一贯在缮写的笔画残缺的金刚经,祖母对远在故国唐山的亲人的牵念,也随着同辈人的逐一过世,变得无话可说,无人可诉了。
这些偶尔露出端倪的信息,却铺展出雨林中若隐若现的深色背景,映现出那个时期南洋华人的窘迫、艰辛和灵魂深处的孤独。
②独木舟带来的救赎希望和去世亡结局中,饱含异域人的绝望
小说中的独木舟被授予了分外的含义。它就像诺亚方舟,被男孩辛一家寄于厚望,希望在关键时候能够借助它逃离灾害。
但是,在雨作品二号《树顶》中,辛的父亲在雨夜划着独木舟离家,再也没有回来。在雨作品七号《另一边》中,辛和妹妹在大水暴涨的雨夜划着独木舟逃命,却在看到漫天星斗时明白,自己早已去世去。
独木舟的意象和由此带来的结局,包含着深深的绝望。
现实和梦境从未如此交缠,不分彼此;影象和现实也从未如此剥离,辨不清真伪。
什么是前世,哪里又是今生?故乡在何处?
无力还乡也无意还乡,马来华民气坎的乡愁只有雨能明白,以是它一贯下着,从过去一到未来。
余光中笔下的雨,是遥想中故国的呼唤,是回顾里烟雨江南的温软情怀比较黄锦树的《雨》中浓郁奇诡的小说情节,乡愁作为被冲淡的背景,如暮色中的一只灰猫,需细细分辨其眉眼。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则完备是散文化的笔调,如一首大自然的交响,让乡愁可不雅观、可感、可听、可闻。思绪看似发散无边,却处处不离雨,不离故土和乡愁。
作者开篇写道:"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在这漫长的雨季,"连思想也是潮润润的。"为什么呢?由于作者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海峡的那头"。
"想想全体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电影,片头到片尾,一贯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觉得,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
20多年没有故乡音讯的余光中,只能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拍摄的记录片《中国》中,获取一鳞半爪,暂解相思之苦。
"不过那一块地皮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纵然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统统都断了,只有景象,只有景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
何以解忧?
"大寒流从那块地皮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寒冷里竟有一点温暖的觉得了。"
这是若何的一种相思?又是若何的苦情!
然而,从安东尼奥尼的记录片中,作者看到的却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久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小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但是异日思夜梦的那片地皮,究竟在哪里呢?"
那只能从黑白片中看到的中国,并不是自己影象中的中国,乃至,这样一个中国也不是自己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中国,这是若何的失落落呢?以是作者说:"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大概,故土的气息,正穿过宋人的水墨山水而来,穿越海峡的阻隔而来。它们汇在这雨中,敲击着屋瓦。
"雨是一种回顾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顾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吧那冷雨。"
然而终极,还是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听到的是绵绵的乡愁,在与现实的冰冷碰撞中,化为鬓角的白雨,眼角落下的冷雨。
结语:不一样的雨,一样的乡愁
就像余秋雨在《听听那冷雨》中写的:
"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统统云情雨意,就宛然个中了。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天下,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
杏花、春雨,是余光中乡愁中的雨;热带雨林中带着魔幻与万千活气的季风雨,是黄锦树思乡的雨。而在同是异域人的你我心中,雨是什么样子的呢?是那"沾衣欲湿杏花雨",还是砸在祥子背上的夏日暴雨?是江南烟雨葱茏下母亲的声声呼唤,还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小雨不须归"的一派陶然?
乡愁,只因故乡在远处;乡愁,只因思归却不可得。
叹一声:"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罢了,还是听听那雨声吧!
——全文完——
秋意居:用浅淡的笔,书写冷暖人生。